本文摘自《夏洛克是我的名字》，(英) 霍華德·雅各布森 著，齊彥婧 譯，未讀·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6月
作者霍華德·雅各布森 攝影Keke Keukelaar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接下來，他想問夏洛克一個問題：那份契約究竟給你帶來了多大的樂趣呢？你要求安東尼奧如果無法償還債務(wù)，就從身上任何部位割下整整一磅肉來，那是圖的什么呢？其中有多少開玩笑的成分呢——也就是說，你有幾分是當(dāng)真的，幾分是在故意扮演人們心目中的惡魔？從解剖學(xué)的角度，你又是怎么考慮的呢？你是不是色迷心竅，甚至有意挑逗，想把安東尼奧的陰莖作為你指定的部位呢？要不是女兒的出走讓你失去了開玩笑的心情，你原本盯上的——盡管重量有些離譜——就是他身上的那塊肉嗎？
此刻，他們正坐在特雷維索餐廳里，這是黃金三角地區(qū)最好的餐廳之一，米其林兩星水準(zhǔn)，意大利本土特色——這能讓夏洛克感到親切自在——還擁有英格蘭北部最豐富的酒單。他倆剛一坐下，斯特魯洛維奇便開口了，此前他只停頓了片刻，向斟酒侍從要了這里色澤最深的內(nèi)比奧羅紅葡萄酒[ 意大利著名的葡萄酒之一，以其釀制酒齡長、口感細(xì)膩著稱。]。
“我隱約有點希望，比阿特麗斯會挎著她那個球員的胳膊走進來。我知道這很傻，不過我想你會理解這種荒唐的?！?/P>
“這么說你還沒去找她？”
“我不想讓她有逃命的感覺。要是讓她靜靜地離開，她很可能就不會走遠(yuǎn)。我聽說他在這附近有一處房產(chǎn)。按理說她應(yīng)該會去那兒，不過我想里面一定布滿了前妻們的痕跡，說不定還擠滿了前妻們本人。憑我對比阿特麗斯的了解，她肯定接受不了。她發(fā)現(xiàn)我還留著前妻的照片時，就惡心得不行。不止嫌我惡心，還嫌她母親惡心，竟允許我留著它們。所以我猜他會帶她去住酒店，肯定就在附近。我查了球賽出場名單，他這周末得代表斯托克波特隊出場，所以他肯定走不遠(yuǎn)。至于比阿特麗斯，盡管她跟我相隔多少英里都無所謂，但她不愿離她母親太遠(yuǎn)。你過去說‘縛得勞，跑不了[ 出自《威尼斯商人》第二幕，第五場，夏洛克語。本文采自朱生豪譯本，《莎士比亞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4年。]’，但那并沒起什么作用。所以我的信條是，放長線，釣大魚?！?/P>
“我想，是不是可以認(rèn)為，你終究還是會同意這門親事？”
“不，我絕不會同意。這算哪門子親事啊。我這些年可不是白管教她的。而且，這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成意志與原則之間的拉鋸了。不過我還是得掂量掂量該怎么選?！?/P>
“選項里包括免了他的皮肉之苦嗎？”
“未必。不過我一時還沒想好怎么執(zhí)行?！?/P>
他稍作停頓，想看夏洛克會不會有什么主意，但沒有。
斯特魯洛維奇又給他斟了些酒。
夏洛克也停下來，把自己的蜘蛛蟹意大利寬面，起碼是蜘蛛蟹，分了一些給斯特魯洛維奇，并盛贊這份意面美味。這番客套之后，在一種友好卻模棱兩可的氣氛中，這兩個男人終于可以比較自在地談起夏洛克最初瞄準(zhǔn)的是安東尼奧身上的哪塊肉了。究竟是他的私處，還是他那顆心？
“你為什么如此篤定，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夏洛克問道。
“你的意思是，你是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慢慢琢磨出來的？”
“我不必去琢磨。我就是為此而生的。猶太人說的話都帶有歷史的重量。我看得出，你說的話都是經(jīng)過仔細(xì)斟酌的。你總擔(dān)心會給人留下某種印象，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會那樣看你。當(dāng)你走進一個房間，摩西也會跟進去。”
“我畢業(yè)于英國最古老的頂尖大學(xué)，”斯特魯洛維奇提醒他說，“我要是走進哪個房間，那一定是追隨了大主教和大法官們的腳步。”
“在你看來，也許吧。在別人可未必。而且，你不僅無法擺脫他們的眼光，更難以背離他們的期待。猶太人一討價還價，人們就覺得他必下狠手；猶太人一講笑話，人們就認(rèn)為他是在諷刺挖苦，所以，既然無法擺脫過去，你又何苦與歷史抗?fàn)幠?？?/P>
“這樣才能推翻它啊?！?/P>
“改天再來向我展示你的勝利吧。同時，既然你提到這個，還是聽聽我取勝的經(jīng)驗好了。我告訴安東尼奧說，即使你這樣看待我，我也沒什么好失望的。他跑來找我，把他的一腔憎惡一股腦地發(fā)泄出來，連最起碼的謙遜都做不到，根本不會好好求人——不管怎么說，我還得心存感激，仿佛有求于人的是我自己——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怎么能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我又怎么能不去調(diào)動他所有的恐懼，去印證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和荒誕的迷信呢？既然他的話不是比喻就是道聽途說，那我也用比喻和道聽途說來回敬他好了。不過你瞧，我說的話他根本就聽不進去。他如此怠慢我，不把我當(dāng)人看，以至于根本不屑去分辨我的話哪句是認(rèn)真、哪句是玩笑，也搞不清我究竟是卑躬屈膝還是目中無人，甚至對我色迷迷的調(diào)笑都無動于衷、懶得動怒——我說要他從身上任意部位剜一塊肉，這本來就帶點色情的意味，似在暗示這件事與性有關(guān)，能給我?guī)砣怏w上的愉悅。他對我是如此漠視，實際上——別管猶太人長沒長眼睛：猶太人不就在那兒嗎[ 這句話改編自《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一場中夏洛克的一句話：“hath not a Jew eyes？”，朱生豪譯為“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在這本書中作者并未采用原文，而是根據(jù)寫作需要改為：“hath not a Jew eyes：is not a Jew there”。譯作“別管猶太人長沒長眼睛：猶太人不就在那兒嗎？”原文采自朱生豪譯本，《莎士比亞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4年。]？——他根本就沒考慮過自己可能面臨的后果。他以商人的傲慢，放心大膽地做下這筆交易，更以外邦人的傲慢，完全無視與他交易的猶太人。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我說的話也不存在，我的威脅、我的樂趣也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這份契約，還有他看中的、志在必得且不必承擔(dān)任何后果的東西。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會在他違約后寸步不讓，堅持要他按約償還，又有什么可驚訝的呢？”
圖書原版封面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斯特魯洛維奇剛要開口，夏洛克就舉起一只手，把他給擋了回去。這甚至嚇退了一位前來詢問兩位先生菜品是否可口的服務(wù)生。
“這么問只是為了修辭，”夏洛克接著說道，“我不認(rèn)為你該感到驚訝。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安東尼奧違約了，接下來的一切都應(yīng)該順理成章——我該按約得到補償。我的權(quán)利不容抹殺。于是乎，我在他眼中就成了那個東西的化身——我成了我立下的約。我不會再多說什么，我只要求拿回屬于我的東西。我立下這約時，你曾蔑視我，那么現(xiàn)在，你必須且只能按約執(zhí)行，別祈求什么人道的寬容。你過去的所作所為，讓我沒有寬恕你的理由。如今你又怎敢奢求它呢？既然你蔑視我，那么，就請你準(zhǔn)備面對后果吧，那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與我的人品無關(guān)。這話我是代表且僅代表這份契約說的。既然你教我作惡，那我可不會手下留情?！?/P>
斯特魯洛維奇卻說，盡管夏洛克解釋得十分透徹，但并沒回答他的問題。實際上他只有兩個問題：起初，契約所針對的是不是安東尼奧的私處？以及，如果是的話，夏洛克又是如何跨過其間的物理距離和道德鴻溝，從這個部位轉(zhuǎn)向安東尼奧的心臟的？
夏洛克覺察出了同伴的不滿?！澳氵@是要我解釋一件根本沒法說清的事嘛，”他說，“我是不是一開始就明白無誤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事先有沒有針對安東尼奧違約的情況擬定一套詳細(xì)的計劃，以滿足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期望？你是不是該想想，我拿安東尼奧的私處來有什么用呢？或者，我要挾必須按約執(zhí)行，究竟是為了好玩還是因為我的血統(tǒng)逼得我別無選擇，只得去踐行這懲罰，扮演人們心目中的猶太人？我這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還是在實現(xiàn)他們的期望？這些問題，你自己要是都能答得上來，再來問我吧。不過，我倒是有一點可以告訴：如果說我第一次要求這補償時，還帶有戲謔的色情成分，那第二次可絕對沒有了，這是我的失誤。我讓安東尼奧誤以為我有意取他的心臟——哪怕這誤解十分短暫，哪怕這一開始根本就不是我的本意。我差點就成全了他一直刻意營造的悲情形象——雖說他壓根兒不配以這樣的形象被如此景仰。不管怎么說，瞄準(zhǔn)他的私處，反而能讓他原形畢露——把他變回那個矯揉造作、卑劣德薄之人。我把他從笑柄捧成了英雄?！?/P>
作品簡介
《夏洛克是我的名字》，(英) 霍華德·雅各布森 著，齊彥婧 譯，未讀·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6月
西蒙•斯特魯洛維奇，一位猶太裔藝術(shù)品經(jīng)銷商，富有卻吝嗇，眾叛親離。在祭拜母親的墓園中偶遇夏洛克，并將其請回家中做客。之后像是觸發(fā)了什么按鈕般，斯特魯洛維奇的生活一下子全亂了：女兒私奔，生意變故，和德•安東——所有人都夸贊他的慷慨——的關(guān)系劍拔弩張。
夏洛克理智旁觀斯特魯洛維奇的困窘不斷發(fā)酵至爆發(fā)頂點，像魔鬼又像神明，當(dāng)他說“你先看見了殘酷本身，然后給它安了一張猶太人的面孔”時，眾人以財富、名望，以愛之名的偽裝瞬間崩壞……
現(xiàn)代背景下，霍華德•雅各布森用俯瞰的視角，挑釁的文字，以及極具思辨性的內(nèi)心獨白，解構(gòu)斯特魯洛維奇扮演不同人生角色時的多個側(cè)面，以此回應(yīng)莎士比亞：“外觀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卻容易為表面的裝飾所欺騙。”（語自《威尼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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