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東京都美術館近日推出了“喬治·德·基里科:形而上學之旅”藝術展,呈現(xiàn)了基里柯創(chuàng)作于早、中、晚期的100件代表性作品,是一次有關基里科的全景式回顧。
一件藝術品不能只表述事物的外表形象,還應該強調內在情緒與抒情性,揭示隱藏在表象背后的秘密及意義。 基里科特別強調,“形而上的藝術,平靜中有著不平靜,似乎難以預料之后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span>
近日去東京,行前問東京藝大的朋友:東京有什么值得觀摩的藝術展?他回復說應該去東京都美術館看看“喬治·德·基里科:形而上學之旅”特展,說這也是東京或者說全日本10年內規(guī)模最大的藝術家個展。當然,自然也是迄今為止在亞洲展出作品數量最多、質量最高的一次基里科作品展。我一向對基里科的藝術情有獨鐘,聞此喜不自禁。
東京都美術館舉辦的亞洲迄今規(guī)模最大的“形而上”畫派創(chuàng)始人,意大利畫家基里科回顧特展
盡管很早知道基里科的大名,但我第一次看基里科的原作還是在2017年上海藝倉美術館推出的“基里科&莫蘭迪——意大利現(xiàn)代藝術的光芒”大展上。
莫蘭迪在中國的美術愛好者中幾乎耳熟能詳,無數的中國美術雜志和教科書都曾刊登過莫蘭迪作品,也有不計其數的人模仿過所謂“莫蘭迪灰”的靜物畫,所以莫蘭迪在中國擁有眾多的擁躉,展覽早期階段更多的中國美術愛好者是奔著莫蘭迪的名頭去觀摩的。相比莫蘭迪,基里科之前在中國的名聲仿佛要小許多。兩人雖然同屬20世紀一二十年代聞名世界的意大利“形而上”畫派,但從世界美術史的角度來看,基里科無疑是這一畫派真正的主角,也是對后世最具影響力的意大利現(xiàn)代畫家。當中國觀眾真正接觸到基里科原作,幾乎無不為其作品獨特的神秘感和不確定性所吸引。所以,展覽的后半時段,基里科在中國名聲鵲起,許多觀眾爭相去藝倉看基里科。上海藝倉的這一展覽集結了20家意大利官方藝術機構以及部分私人藏家所提供的作品,僅基里科的油畫、版畫、雕塑等各種作品就有60余件,也算得上當時亞洲規(guī)模最大的基里科藝術展。
喬治·德·基里科
基里科代表作《一條街道的神秘憂郁》
而這次東京都美術館在意大利羅馬喬治?德?基里柯基金會下的大力協(xié)助推出的“喬治·德·基里科:形而上學之旅”藝術展,更是史無前例地在亞洲地區(qū)展出了來自世界各個重要美術館、藝術機構和私人藏家的基里柯創(chuàng)作于早、中、晚期的100件代表性作品,因此,嚴格意義來說這是一個有關基里科的全景式的個人作品回顧展。
東京都美術館近年熱衷于舉辦世界近、現(xiàn)代美術史上享有盛名的藝術家回顧特展,凡高、馬蒂斯、席勒......基本一年一位,在東京各個美術館博物館的激烈競爭中獨領風騷,創(chuàng)出了品牌。記得2017年 ,上海畫家邵仄炯推薦我去東京都美術館看紀念日本近現(xiàn)代最具聲望、巴黎畫派的代表性畫家藤田嗣治逝世60周年回顧展,作品之豐富精彩令我完全改觀了對藤田嗣治過往的印象。
東京都美術館舉辦的基里科回顧特展海報
此次德?基里科大型回顧展,分為“意大利廣場”、“形而上的室內”、“人偶”等多個主題,展示了基里科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作品,很好詮釋了基里科在近現(xiàn)代世界美術史上顯赫和重要的地位,也解答了一直以來我所困惑的基里科作品為何會反復出現(xiàn)廣場、火車、人偶的元素,其中究竟隱喻了什么?為何基里科早期創(chuàng)作得到廣泛認同追捧之時,突然轉身改變了創(chuàng)作方向?
基里科“少年得志”,20多歲就形成了獨特的繪畫風格,揚名歐洲,而真正打出“形而上”畫派大旗也就僅僅兩年。中國藝術家陳丹青前幾年在演講和接受采訪時中多次說,以前公認對后世現(xiàn)當代藝術家影響最大的是畢加索和馬蒂斯,但在上世紀80年代這種看法被學術界認為過時了。普遍認為有兩個沒有被充分注意到的藝術家,一個是皮卡比亞(達達運動主將),一個就是基里科(“形而上”畫派開創(chuàng)者之一),他倆也是西方所謂現(xiàn)代藝術黃金時代的代表人物,對上世紀70、80年代的歐美畫家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影響?;锟票犬吋铀餍?歲,活了90歲,幾乎與畢加索差不多高壽。
東京都美術館基里科回顧特展展廳一角
東京都美術館基里科回顧特展展廳一角
基里科出生于希臘,父母是意大利人。因為父親是鐵路工程師,青少年時期經常搬家。他在雅典和慕尼黑學習繪畫,1910年定居佛羅倫薩,1911年23歲時活躍在巴黎畫壇,佳作不斷,嶄露頭角。1915年一戰(zhàn)爆發(fā)后重回意大利,1917因精神疾病在醫(yī)院結識了畫家卡羅爾·卡拉,共同發(fā)起創(chuàng)立“形而上”畫派。
基里科深受德國哲學家尼采、叔本華形而上學哲學思想的影響。形而上學不看事件的表面現(xiàn)象,也就是單純的外表形象,也不著重所謂認知的合理性,而是講究追求現(xiàn)實中的經驗,以及邏輯以外的真理?;锟扑宫F(xiàn)的并非眼中所看到的現(xiàn)實,而是希望通過“歪曲”的透視讓觀眾看到并置于畫面上的“不真實”的廣場、火車、雕塑、小人物、陰影、塔樓、煙囪、拱廊、時鐘、雕塑、人偶的形象,傳達出特有的神秘、夢幻、不安、孤寂、迷惘的情緒和氛圍?;锟圃偨Y他的“形而上”繪畫時表示:人們在觀看每個物體都存在兩個視角。一個為平常視覺,即邏輯和理智的視覺。在此視角中, 事物的內在意義蕩然無存;另一個則是精靈式的、形而上的視角,它接近夢和孩童的精神狀態(tài),只有少數人能在洞徹的境界和形而上的抽象里看到。一件藝術品不能只表述事物的外表形象,還應該強調內在情緒與抒情性,揭示隱藏在表象背后的秘密及意義。 他特別強調,“形而上的藝術,平靜中有著不平靜,似乎難以預料之后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币虼?,欣賞基里科的繪畫特別是他早期的作品,不僅僅是因為愉悅,更重要的是會引發(fā)我們深深的思考。
基里科繪畫展作品
基里科繪畫展作品
意大利的廣場是基里科早期作品最為重要的元素之一。回顧展的第一部分直接以“意大利廣場”為題,可見廣場對于當時的基里科來說有著怎樣的特別意義。尼采曾在文章中精彩地描述過落日下拖著長長陰影的意大利秋天空曠的廣場的神秘性,深得基里科之心,這也成為基里科繪畫靈感來源之一。2010年,基里科創(chuàng)作了《一個秋天下午的謎團》,有后世的美術史家認為,這也是基里科第一幅真正“形而上”意義上的代表性作品。畫面中的廣場兩個被遮蓋的人物和雕像投下的長長陰影,空空蕩蕩,散發(fā)出奇幻、孤獨、憂郁的氣息。
基里科名作《不安的繆斯》
意大利的都靈是基里科最喜歡的城市之一, 充滿了新古典主義建筑,嚴肅、神秘,建筑高大,陰影厚重,街道筆直,從城市的一頭幾乎可以望到另一頭。 這個城市的一個顯著特征,是12條相互連接,總長度超過18公里的拱廊。拱廊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而大規(guī)模修建并形成如今的標志性建筑,則始于17世紀。幾乎都靈的每個廣場,都有柱廊建筑,在下雨的時候,國王可以從城堡廣場一直走到波河邊,而不用擔心被雨淋濕,被稱作魔法之都?;锟谱铉娗榈恼軐W家尼采在都靈完成了他平生三部重要的作品,基里科繪畫中描繪的廣場大多以都靈的廣場為原型。都靈的拱廊和廣場,給了基里科很多啟發(fā)。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都有一個空蕩蕩的廣場,延伸的拱形柱廊,和意味不明的雕像。只有走進都靈,你就會知道,為什么基里科早期的繪畫中有那么多長長的陰影。
火車是基里科繪畫中的“常客”。基里科的父親是鐵路工程師,他17歲時,父親去世。因此,基里科喜歡在他的作品中注入火車的符號,以寄托他對父親的思念。
背景中的火車經常出現(xiàn)在基里科的作品,這是為了紀念他早逝的父親
人偶也是基里科熱衷表現(xiàn)的形象。這次東京都美術館的回顧展的第三部分的標題就是“人偶”,展出了基里科不同時期的人偶題材作品?;锟扑枥L的人偶,大多無臉,面目不清,虛無怪誕,基里科有意以這種去個性化的表達方式,消減作品中的情感性因素,引導觀眾進入形而上的哲學理性思考的境界。
1917年,基里科在意大利北部城市費拉拉與好友、意大利畫家卡羅·卡拉共同發(fā)起了“形而上”畫派。然而,短短兩年后的1919年,他卻退出“形而上”畫派,宣布回歸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古典繪畫傳統(tǒng)。雖然基里科已被之后的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家頂禮膜拜,不少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家比如大名鼎鼎的達利、馬格利特等聲稱深受他的“形而上”繪畫的影響,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推崇其為超現(xiàn)實主義的先驅。但他依然拂袖而去,我行我素,與現(xiàn)代藝術陣營“脫鉤斷鏈”,以古為師,去搗騰他的新巴洛克和浪漫主義繪畫,令當時的諸多崇拜者“傷心欲絕”,說他不思進取,“頑固保守”。
基里科繪畫展作品
基里科繪畫展作品
基里科為什么突然轉身改變了創(chuàng)作方向?其原因眾說紛紜,有說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帶來的混亂,讓基里科對于古典藝術的“秩序”心向往之;也有人認為,基里科從小深受希臘羅馬文化熏陶,古希臘古羅馬文化深深種植于他的“基因”之中,回歸古典實際上也是回歸母體文化。當然,這些分析今天看來各執(zhí)一面,多有猜測,就連基里科本人也沒有做過明確、完整的表述。他曾經將他早期的輝煌稱為“精神錯亂下錯誤的領悟”。但真正的原因還是現(xiàn)當代美術史上的一大謎團。
基里科繪畫展作品
基里科繪畫展作品
基里科本人對于自己轉型后的作品頗為得意,講究古典繪畫的范式。但基里科所處的時代,現(xiàn)代主義藝術風起云涌,已然成為國際藝壇的主流。因此,評論界、藝術收藏界對基里科中后期的繪畫作品頗不以為然?;锟仆砟?,開始重新復刻他早期的作品,或創(chuàng)作帶有早期“形而上”意味的繪畫,他甚至在畫上倒填創(chuàng)作日期,讓人以為這是他早年創(chuàng)作的。于是,就出現(xiàn)了他早期作品的“雙胞胎”、“多胞胎”的現(xiàn)象。比如他1914年、1916年創(chuàng)作的杰作《一條街道的神秘憂郁,推鐵環(huán)的小女孩》和《不安的繆斯》,在上世紀40年代至60年代被多次復制。但此舉對他在世時的聲譽頗有打擊。但基里科一意孤行,對于有人說收藏他的作品的一些機構和藏家實際上是他復制的贗品,大為憤怒,強力反擊。有美術評論家分析,他之所以如此,也許確實是為了牟利,因為他早年的作品好賣;還有一個可能是“惡作劇”,對人們偏愛他早期作品的報復。直到90歲去世,他再未得到過主流藝術圈和藝術品市場的認同和追捧。但是,近年來,他晚期的作品又引起了關注,也開始得到了新的評價。
(作者系上海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