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與黃庭堅一日談詩,隨口問他:“你既作詞,讀李后主的詞嗎?”黃庭堅道:“曾看過?!蓖醢彩謫枺骸澳阌X得他的哪一首詞寫得最好?”黃庭堅不假思索地答:“當(dāng)然是他的《虞美人》了。我最喜歡那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蓖醢彩瘬犴殦u首道:“我看這句遠不如他父親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p>
李璟和李煜這對父子,一個是南唐中主,一個是南唐后主,雖則都是帝王出身,在詞壇的地位卻相差甚遠。只“千古詞帝”這一個稱號就將李煜推到了詞的神壇之巔,而李璟呢,似乎只憑這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偏居于詞壇的一隅之地。
這句詩來自于李璟的《攤破浣溪沙》,原詩云: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說到這首詞,當(dāng)日李璟中主時,讀到朝中詞人馮延巳《謁金門》的“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句,便戲問:“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馮延巳風(fēng)趣地說:“未及‘小樓吹徹玉笙寒’也。”
其實不可否認,無論是李煜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還是馮延巳的“吹皺一池春水”,都是詞中絕品,但與李璟的這句“小樓吹徹玉笙寒”相比,的確遜色了一點。
這三句詞,都在言愁,李煜云“愁是一江滾滾東流的春水”,看似波瀾壯闊,吞涌不盡,道出了愁之磅礴,實則失卻了愁心輕盈渺遠,不可捉摸的特質(zhì)。
馮延巳言愁,說它似“被微風(fēng)吹皺的一池春水”,道出了愁之內(nèi)斂深婉,卻好似在書寫少婦的淺淺閨愁,失卻了愁心之沉重蒼茫。
再細細品讀李璟的“小樓吹徹玉笙寒”,小樓之空、玉笙之幽、永夜之寒、斯人之寂,互構(gòu)成了一個空寂幽寒的愁境。只這一句,已經(jīng)沉之至,郁之至,凄絕之至,何況還有末一句“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直引人跌落到愁之深谷。
自古善寫愁者,不過李清照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和秦少游的“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但讀罷李璟的這首詞,這兩句好像也算不得什么了。
讀了李璟的詞,才知道世間最重的愁是無以言說的。
他的愁在漸自消殘的菡萏香靄里,在為清露所沾的頹枝敗葉底,在被西風(fēng)吹皺的懨懨綠波間。這愁不堪看,它在細雨所籠罩的夢里,在遙遙遠逝的雞塞邊,在空蕩蕩的小樓,在每一曲笙歌所抵達過的空氣中。這愁,和著冷的雨絲,熱的淚珠,已然模糊如霧,不消提起,只有倚著闌干,坐穿永夜,聽徹寒笙,才能感同身受。
再回過頭來看李煜的愁詞,總可以窺見字里行間有“夢長君不知”、“夜長人奈何”、“夜長人不寐”之類的字句。不言自明,李煜的愁,藏在每一個人不寐的夜里,這時,他可以聽“簾外雨潺潺”,可以憶“舊時游上苑”,可以看“月如鉤”,但李煜說“獨自莫憑欄”,因為不想陷入對無限江山的滿心悔愧當(dāng)中,這顯然是對愁的一種抗拒。他所思慕的,還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的往昔佳境。對于愁的書寫,李煜尚停留在“剪不斷,理還亂”的具象化描繪階段,最終還是一無所獲,因為愁無可書寫,恰正如李煜自己所說,“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李煜詞云:“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但始終在他的詞中未造出一種滴水不漏的詞境。愁是什么?愁在何處?顯然有限的詞語是不可能說得清楚的,紛蕪繁復(fù)的意象也不能。
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就是我們?yōu)楹卧谧x李煜、李清照、秦觀詞時覺得其中的愁或者過于龐大,或者過于纖細,但總是缺了一點什么。所或缺的,也許是詞人困于某種意象本身,試圖用一江春水、舴艋舟、無邊絲雨去度量愁,但最終只能流于技巧的高低。
李璟的詞,真正意義上地實現(xiàn)了“大愁無言”的境界。他好像什么都沒做,就倚著欄桿、看著殘荷、聽著寒笙、流著淚珠,愁就在綠波間興起了,仿佛一切自然得像一個夢。但若要造出了一個“讓人反復(fù)咀嚼,終止于嘆其功夫”的愁境,也不是一般詞人能做到的。
李璟是個什么人?他雖沒有被扣上“亡國之君”的帽子,實際上卻是“不是末代君王的末代君王”。南唐的第一位君主李昪,也就是李璟的父親,本身就是一個出身苦寒的人物。據(jù)陸放翁云,先主李昪“生長兵間,性節(jié)儉,常躡蒲履,用鐵盆盎。暑月,寢殿施青葛帷,左右宮婢裁數(shù)人,服飾樸陋。”
李昪在位七年間,穿用蒲草作成的鞋子,宮中盛器也是尋常百姓所用的鐵盆,夏天最熱的時候,寢室所掛的帳子也是葛布所制,左右婢女,恐怕都沒有唐朝一個像樣官員家里的多。李璟在這樣一個至儉至樸的環(huán)境中長大,雖沒有經(jīng)歷過父親的戎馬血淚生涯,卻也是耳濡目染,必然在本性中存有謙收內(nèi)斂之意。
而其子李煜就不同,他自小志在山水,無意爭位,在李璟病逝的同年,才被無奈立為太子,數(shù)月后即登基,也就是說,他人生的前24年都是在歌舞升平中度過的。登基以后的李煜更是酷好佛事,聽天由命,直到趙匡胤兵臨城下,他還每天與臣下設(shè)宴酣飲,借酒澆愁。
如果說李煜在位時已經(jīng)很難力挽狂瀾了,那么李璟在政時,南唐或許還有生機可尋。尤其是他在父親李昪的熏陶下,早已有效慕古圣賢之心。但值得注意的是,李璟在繼位之前,其父李昪雖施行了一系列的富國安民政策,諸如輕徭薄賦、興修水利、大辦教育等,但唯獨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強兵。
李昪的息兵安民雖在周邊國家獲得了美名,卻為南唐的滅亡埋下了一顆炸藥。李璟繼位后,重文輕武的他更無心兵事,傾心于國家的文化事業(yè)發(fā)展。這就像是一個尚未長好身體的孩子,被父母從小培養(yǎng)文藝能力,終將成為一個腹有萬卷詩書,手無縛雞之力的才子。在李璟統(tǒng)治下的南唐文化繁榮、政治清明,但在軍閥混戰(zhàn)的時代只能算是一道不堪一擊的風(fēng)景線,人共賞之,也更覬覦之。
在別國的不斷挑釁中,李璟陷入深深的憂思,他開始懷疑“善交鄰國,勿輕言兵”的外交政策是否只是一場“單相思”,在反復(fù)的掙扎后,他內(nèi)心也燃起了外戰(zhàn)之意。自己還未站穩(wěn)了腳跟,就企圖搶掠他國,這無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伐閔、爭楚之后,南唐在一瞬間成了半身殘廢。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國力損半的南唐再也無力攻襲了,但也難保他國不起賊心。此后,堂堂一國之君在外敵來犯時頻求和、去帝號、割土地,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凄風(fēng)苦雨之境。
面對這個日漸式微的國家,李璟的內(nèi)心必定是五味陳雜的?;诤蕖⑿呃?、惶恐、憤怒、失落、迷茫……萬種愁緒一起涌上心頭,這一切無人能解,只能寫在詞里。
這首《攤破浣溪沙》就是在彼時所寫。我想李璟在寫這首詞時,一定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遺世獨立在蒼茫天地間。他把千愁萬恨都交予了上天,這首詞也不知不覺地成了他那時心境的最傳神寫照。
我這個自云從來不為俗事而皺眉頭的人,每每讀這首詞時,都眉心鎖成千萬縷,愁心跌到最低谷。這里的每一個字,都如此地深妙、幽微,而“小樓吹徹玉笙寒”也絕不僅僅是王國維所說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
無論是什么樣的一個人,無論他有怎樣的經(jīng)歷,只要他有一顆足夠敏覺、善于感發(fā)的心,讀至“小樓吹徹玉笙寒”,都會自然而然地陷入到詞境里,想到生命當(dāng)中也曾有這么一刻,“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的時刻。
即便是短短的“倚闌干”三個字,也全然勝卻了所有高超技巧的修辭,這才是真正的“大音希聲,大愁無言”吧。
讀這首詞的時候,我懂得了什么叫“大詞”。大詞就像“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就像“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就像“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就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就像“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些詞之所以余音繞梁,千年不絕,之所以讓人恨不得把每一個字都吟讀萬遍,是因為詞人刻骨銘心地體驗到了人類所共有的情愫,他將一顆完整無遺的心毫無私意地交予了上天。那一行行跌落在筆端的字句,則是來自于上天的神意,不失于一瞬而歷經(jīng)千年,讓那些同樣善于感發(fā)的心像他一樣在凋傷、搖蕩、悲涼中悼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