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起義爆發(fā)前,湖廣總督瑞澂就已獲悉湖北軍心不穩(wěn),并探得不斷有革命黨人到達漢口等地活動。這把他嚇得不輕,“每日晝間在署,夜間即到楚豫兵輪住宿”,還早早將家眷送往上海。10月9日破獲革命黨機關后,瑞澂似乎以為危機已經(jīng)解除,于10月10日上午向朝廷報稱“現(xiàn)在武昌、漢口地方一律安謐,商民并無驚擾”,請出力員弁照例擇尤獎賞。同時向內(nèi)閣協(xié)理大臣那桐報告“幸即獲犯懲辦,未致起事”。清廷接報后,于10月11日降旨肯定瑞澂“弭患初萌,定亂俄頃,辦理尚屬迅速”,準許其擇尤酌保出力各員。不料該旨剛剛發(fā)出,瑞澂報告新軍起義、武昌失守的電奏緊跟著就到了,自稱“辜恩溺職”,請“嚴加治罪”,并請派北洋勁旅來鄂剿辦。與此同時,郵傳部大臣盛宣懷和內(nèi)閣協(xié)理大臣那桐,也分別通過豫撫寶棻來電及外務部所獲警電,第一時間得知武昌發(fā)生變亂。于是朝廷內(nèi)一片慌亂。民政部立刻咨請步軍統(tǒng)領衙門派兵扼要駐扎京師附近村鎮(zhèn),以資震懾;請稅務處和崇文門商稅衙門認真檢查所有往來行人及攜帶行李,以防危險;請陸軍部迅速派兵防守存儲軍裝、軍械、彈藥地方,以保公安;令消防公所完整配置相關器具,以防火警。
當天午后,盛宣懷和那桐到協(xié)理大臣徐世昌處商量應對辦法,三人一起謁見總理大臣奕劻,奕劻隨即持電報至監(jiān)國攝政王載灃處面奏。隨后內(nèi)閣召開緊急會議,除總、協(xié)理大臣及郵傳部大臣盛宣懷外,軍諮府大臣毓朗、陸軍部大臣蔭昌、陸軍部副大臣壽勛、海軍部副大臣譚學衡、弼德院副院長鄒嘉來以及外務部左、右侍郎胡惟德、曹汝霖等也被匆忙召至。經(jīng)過長時間商量,初步?jīng)Q定派蔭昌率陸軍兩鎮(zhèn)兵馬南下援鄂。因瑞澂失職,眾議另選湖廣總督,但有主張征召袁世凱者,也有主張征召岑春煊者,還有主張將督辦粵漢川漢鐵路大臣端方調(diào)回者,未能形成一致意見。
袁世凱
攝政王載灃時年二十八歲,不曾經(jīng)歷大風大浪,因此面對突發(fā)變故,只能依靠老臣代為籌謀。10月12日早5時,天剛亮,攝政王即在勤政殿召集奕劻、那桐、徐世昌及毓朗、載洵等了解情況,商議對策。經(jīng)討論,當即降旨:湖廣總督瑞澂著即行革職,仍暫署理,戴罪圖功;軍諮府和陸軍部迅派兩鎮(zhèn)人馬,陸續(xù)開拔,赴鄂剿辦;海軍部加派兵輪,由薩鎮(zhèn)冰督率赴鄂,并飭程允和率長江水師即日赴援;所有湖北各軍及赴援軍隊,均歸蔭昌節(jié)制調(diào)遣。又以武昌失守后,長江兩岸最關重要,令兩江總督張人駿、江蘇巡撫程德全、安徽巡撫朱家寶、江西巡撫馮汝骙等長江督撫加意防范,毋稍疏虞,并令各省督撫隨時嚴密偵防革命黨人。陸軍大臣負責全國軍事行政,位高權重,以陸軍大臣親征,可見清廷極端重視平定湖北變亂。據(jù)內(nèi)閣閣丞華世奎披露,當討論時,那桐曾提出異議,認為“武昌一隅蠢動,奚必以陸軍大臣親臨前線”,華世奎提議不如由江北提督段祺瑞率清江浦混成協(xié)乘軍艦迅速到鄂剿辦,但奕劻等沒有采納。蔭昌曾在德國留學,習陸軍,但并無統(tǒng)兵作戰(zhàn)經(jīng)驗,奉旨后對人言:“我一個人馬也沒有,讓我到湖北去督師,我倒是去用拳打呀,還是用腳踢呀?“但既領命,遂開始進行各項籌備工作,包括軍械、槍彈、糧餉以及行營司令處的組織等,以易迺謙任總參謀官,丁士源任副官長兼總執(zhí)法官,惲寶惠任秘書長。
在當天的會議上,攝政王表現(xiàn)得非常驚慌,那桐與徐世昌提出征召袁世凱,以應對眼下的局面。他們都是袁世凱的親信,前者與袁世凱為姻親,“是著名大貪污分子”;后者與袁世凱為總角之交,有數(shù)十年的交情,袁被開缺后,其在京、保一帶的嫡系部隊即由徐氏暗中照料。還在1911年5月皇族內(nèi)閣成立后遭各省諮議局攻擊時,奕劻和那、徐作為總、協(xié)理大臣奏請辭職,那桐在辭折中就已提出起用袁氏,謂“其才具固勝臣十倍,其譽望亦眾口交推”。而根據(jù)徐世昌所述,保路運動興起后,那桐又“密推項城”出山處理,但沒有下文?,F(xiàn)在湖北發(fā)生變亂,省城失守,清廷壓力陡增,這顯然是再請袁氏出山的絕佳機會。至于奕劻,與袁氏的關系更加非同一般,其人“無錢不要,為人所共知”,以致被載濤稱為“叫袁拿金錢喂飽的人”。當那、徐在10月12日的會議上提出起用袁世凱后,奕劻同樣認為非袁氏出山不能收拾局面,但因他與袁氏的關系盡人皆知,為避嫌起見,沒有開口講話。他料定載灃、載洵等少年親貴最終不能不求助于他,然而載灃并未表態(tài)。因情勢危急,當天載灃沒有回府,就北海西所休息,載洵、毓朗兩貝子也值宿內(nèi)廷。由于謠言開始流傳,民政部令內(nèi)外城巡警總廳嚴加防范,并應陸軍部的要求,傳知在京各報館暫緩登載有關湖北亂事消息。
10月13日上午,攝政王載灃又召見奕劻、那桐、徐世昌、毓朗、蔭昌、載濤和載澤,商酌應對之策。其中軍諮大臣載濤在武昌起義爆發(fā)當天恰好被派往直隸永平總監(jiān)秋操事宜,此刻急匆匆趕回北京,奏請停罷秋操,全力剿平“鄂亂”。度支部大臣載澤本來因病休假,此刻亦提前銷假,在鄭孝胥建議下向攝政王提議四事:“一,以兵艦速攻武昌;二,保護京漢鐵路;三,前敵權宜歸一;四,河南速飭戒嚴。”蔭昌則是在赴鄂前請訓,攝政王諭其命各軍嚴守紀律,剿撫兼施,以收人心;蔭昌奏陳“克復鄂城六策”,攝政王允其照行。當天,清廷降旨將張彪即行革職,命瑞澂責令張彪迅速“痛剿逆匪,克復省城”,又命瑞澂待蔭昌到后會同籌劃,迅赴事機。又從當天起,民政部令內(nèi)外城一律停演夜戲,并禁止夜市。此舉更加劇了京城的緊張氣氛,正在京城的徐兆瑋于日記中寫道:“此次京師之謠言蜂起,半由民政部桂大臣臨事張皇,而外廳丞吳彭秋亦舉動失措,致有停止夜戲之諭。幸慶王聞而詰問,謂如此恐人心更為浮擾。桂大臣支吾其說,謂觀劇之窯子太多,恐有鬧事,一時傳為談柄云。”
10月14日,清廷令軍諮府和陸軍部立刻對近畿六鎮(zhèn)新軍及禁衛(wèi)軍進行混合編配,組成三個軍,具體為:陸軍第四鎮(zhèn)(統(tǒng)制吳鳳嶺)及第二鎮(zhèn)混成第三協(xié)(統(tǒng)領王占元)、第六鎮(zhèn)混成第十一協(xié)(統(tǒng)領李純)編為第一軍,由陸軍大臣蔭昌任總統(tǒng);陸軍第五鎮(zhèn)(統(tǒng)制張永成)及第三鎮(zhèn)混成第五協(xié)(統(tǒng)領盧永祥)、第二十鎮(zhèn)混成第三十九協(xié)(統(tǒng)領伍祥楨)編為第二軍,由軍諮府副大臣馮國璋任總統(tǒng);禁衛(wèi)軍及陸軍第一鎮(zhèn)(統(tǒng)制何宗蓮)編為第三軍,由軍諮府大臣貝勒載濤任總統(tǒng)。當時第一軍大部分正集中在直隸永平參加秋操,便于調(diào)動,故令蔭昌督率迅速出征;第二軍駐地分散,故令馮國璋負責迅速籌備,聽候調(diào)遣;第三軍均在京城及附近,故由載濤督率,駐守近畿,防衛(wèi)京師。蔭昌奉命后當即奏請刊刻木質(zhì)關防一顆,文曰“欽命陸軍大臣行營關防”,以便沿途發(fā)遞文電。
就在10月14日,起用袁世凱一事有了結果。當天攝政王召見奕劻、那桐、徐世昌、載濤、毓朗、溥倫、載澤等,據(jù)閣丞華世奎講述,奕劻不再沉默,提議起用袁氏,那、徐隨聲附和,攝政王沉默不言。奕劻道:“此種非常局面,本人年老,絕對不能承當,袁有氣魄,北洋軍隊都是他一手編練,若令其赴鄂剿辦,必操勝算,否則畏葸遷延,不堪設想,且東交民巷亦盛傳非袁不能收拾,故本人如此主張。”可見其時不只奕劻與那、徐支持袁氏,代表列強的各國外交官也支持袁氏。但攝政王還是有些顧慮,問奕劻:“你能擔保沒有別的問題嗎?”奕劻答:“這個不消說的?!睌z政王蹙眉道:“你們既這樣主張,姑且照你們的辦?!庇謱葎恋鹊溃骸暗悄銈儾荒苄敦??!绷碛幸徽f,謂袁氏之出,載澤其實起了重要作用。當時奕劻屢勸攝政王起用袁氏,攝政王不聽,載澤請“獨對”后,攝政王終于同意;而在背后推動其事者則為盛宣懷,“由盛說載澤,由澤說攝政,而項城起用矣”。故盛宣懷半年多后在給孫寶琦信中說:“此次潛龍再出,承澤起之,攝政畏之,決之于如春,而如春決之于鄙人,竭力解說,乃底于成。”“潛龍”“承澤”“如春”即袁世凱、奕劻、載澤。此外,海軍部大臣載洵在參事馮公度鼓動下,也向攝政王提出迅速起用袁氏,并托御史史履晉于當天上奏提出,謂北洋六鎮(zhèn)都是袁氏舊部,如派袁氏署理湖廣總督,“責以督帥各鎮(zhèn),克復已失城池,似覺略有把握”,對攝政王下定決心起了一定作用。
起用袁世凱之議既定,攝政王遂赴儀鑾殿征求隆?;侍笠庖?,獲得允準。于是,清廷連降兩道諭旨。第一道諭旨:“湖廣總督著袁世凱補授,并督辦剿撫事宜……迅速赴任,毋庸來京陛見?!贝酥疾]有特別提及兵權,想來袁氏輕易不會接受,于是在載濤、毓朗奏請下,緊接著發(fā)出第二道諭旨:“袁世凱現(xiàn)簡授湖廣總督,所有該省軍隊暨各路援軍均歸該督節(jié)制調(diào)遣,蔭昌、薩鎮(zhèn)冰所帶水陸各軍并著袁世凱會同調(diào)遣,迅赴事機,以期早日戡定?!贝酥冀o了袁氏調(diào)遣兩湖軍隊及各路援軍的權力,但要調(diào)遣蔭昌、薩鎮(zhèn)冰南下所統(tǒng)陸海軍,則須與二人協(xié)商。值得注意的是,第一道諭旨使用了“督辦剿撫事宜”的說法,表明清廷的策略已由一開始決心剿滅轉(zhuǎn)變?yōu)榻藫岵⒂?。?jù)徐世昌言,這一轉(zhuǎn)變實為袁氏幕后推動。當時奕劻急電袁氏詢商策略,袁氏認為,“在此潮流轉(zhuǎn)變之下,民心思動已非一朝,不是單靠兵力所能平定,主張剿撫兼施”,于是徐世昌等在攝政王前“旁敲側擊”。攝政王“只知事機危急,雖說重在用兵,而一面主剿,一面主撫,亦為攝政所愿聽,載澤等無能反對”。顯然,清廷認為只有依靠袁氏的實力和威信,才能剿殺革命黨,或者與革命黨達成妥協(xié),從而挽救朝廷。
親貴中當然也有堅決反對起用袁氏的。如禁衛(wèi)軍協(xié)統(tǒng)良弼曾暗中聯(lián)絡各旗軍都統(tǒng)上疏,奏陳袁之不可起用多條。恭親王溥偉也謁見攝政王,詢問起用袁氏原因。攝政王曰:“袁氏有將才,且名望亦好,故命他去。”恭親王曰:“袁世凱鷹視狼顧,久蓄逆謀,故景月?。ń麩煷蟪季靶恰撸┲^其為仲達(即司馬懿——引者)第二。初被放逐,天下快之,奈何引虎自衛(wèi)?”攝政王默然良久,始嚅嚅言曰:“慶王、那桐再三力保,或者可用?!币虺家严拢邆ヒ酂o可如何。
10月15日午后,蔭昌乘運兵專車由北京西站出征湖北。莫理循描述當時情形道:“星期天晚上蔭昌離去時的場面沒有一絲熱情,聽蔭昌像日本人那樣喊道‘皇上萬歲萬萬歲!’簡直荒唐之極。我算了一下,有五個人跟著喊,大部分旁觀者不知他在說些什么?!弊阋娗遘娛繗獠⒉桓邼q。
據(jù)隨第一軍南下的副官長兼總執(zhí)法官丁士源記述,蔭昌出發(fā)前,盛宣懷登車送行,拿著一張漢陽地圖向蔭昌表示,如果漢陽鐵廠少受損失,即賞銀十萬元。盛宣懷退至站臺后,仍向車窗高聲道:“適所言,諸君勿忘?!笔a昌答曰:“君備款可耳。”在場中外記者聽聞此言,以為軍餉不足,新聞一播,市面恐慌,遂致翌日上海、天津、北京、廣東等多地發(fā)生銀行擠兌之事。特別是在北京,數(shù)萬人擠至大清銀行取銀,復紛紛至銀錢各店兌現(xiàn),以致各店措手不及,不得不關閉。再加米價飛漲,訛言流傳,人心惶恐,居民出京者絡繹不絕,以致火車不能相容,輪船不能悉載。民政、度支兩部只能竭力設法維持市面。
在此數(shù)日內(nèi),京城的防衛(wèi)亦逐漸加強。赴永平參加秋操的禁衛(wèi)軍陸續(xù)返回京城,于東華門外、西華門外、東長安門外、西長安門外各駐一標,地安門內(nèi)駐兩標,加強對紫禁城的保護。民政部復令內(nèi)外巡警總廳加派巡警,攜帶輕便武器,不分晝夜在紫禁城院墻及攝政王與各大臣府第,以及衙署、倉庫、使館、教堂等處梭巡。順天府則組織馬、步偵緝隊,在長辛店、豐臺、通州等處車站及沖繁城鎮(zhèn)扼要駐扎,嚴密巡防。不久,清廷又調(diào)直隸提督姜桂題統(tǒng)率毅軍十營開入京城,駐守宣武門外長椿寺、崇文門外法華寺、朝陽門外東岳廟、阜成門外游緝公所、永定門外四合號、德勝門外功德林等處,于是“營壘密布,槍炮高擎,晝則鼓角齊鳴,夜則旗燈照耀……全城惶惶,群慮大禍之將至”。
(本文摘自尚小明著《鼎革:南北議和與清帝退位》,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