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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穿透傷》:傷口正在愈合,傷口變成奇觀

越南裔美國作家王鷗行(Ocean Vuong)2016年的詩集《夜空穿透傷》(Night Sky with Exit Wounds)的簡體中文版新近上市,出版方雅眾文化的編輯為這部曾獲T.S.艾略特詩

越南裔美國作家王鷗行(Ocean Vuong)2016年的詩集《夜空穿透傷》(Night Sky with Exit Wounds)的簡體中文版新近上市,出版方雅眾文化的編輯為這部曾獲T.S.艾略特詩歌獎的作品組織了一次線上預讀會,邀請了六位青年詩人朗讀分析詩集,還請到王鷗行的學生黃心玥分享王鷗行的個人近況。

《夜空穿透傷:王鷗行詩集》 [美] 王鷗行著,何穎怡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雅眾文化2024年8月版


詩人似乎對于受傷這件事充滿了經(jīng)驗

畢如意:《夜空穿透傷》英文版的封面是王鷗行小時候坐在外婆和媽媽中間的一張照片。我覺得那張圖有某種隱喻,表明他的寫作其實是一種比較陰性的寫作,與他的母親和外婆有非常多的關聯(lián)。接下來我們就進入他的具體的作品,一首《破壞家庭者》,分享人是祝梨。 

祝梨:我先給大家讀一遍吧。

破壞家庭者

 

而我們是這樣跳舞的:穿著母親的白洋裝

長度蓋過腳面,八月尾聲

 

將我們的手轉(zhuǎn)成暗紅。而我們是這樣相愛的:

五分之一瓶伏特加與一個閣樓下午,你的手指

 

穿過我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是一團野火。我們遮住

耳朵,然后你父親的暴怒變成

 

心跳。當我們唇碰唇,白日收攏成

棺材。在心的博物館里

 

兩個無頭人搭建一棟著火屋。

一把霰彈槍永遠在

 

火爐上方。永遠還有一小時要打發(fā)——卻總又是

懇求某個神賜還。不是在閣樓,就是在車里。不是

 

在車里,就是在夢里。不是那男孩,就是他的衣服。 如果沒活著,

就放下電話。因為年分不過是我們繞圈圈的

 

距離。也就是說,是我們跳舞的

方式:在沉睡的身體里各自孤獨。也就是說,

 

這是我們相愛的方式:舌上的刀刃變成

舌頭。

在此之前,我對這位詩人非常好奇,因為曾偶然見到了他英文原版書籍的裝幀,我感覺每一版都充滿了呼之欲出的表達。

除了Night Sky with Exit Wounds,我記得還有一本應該叫Burnings,它的封面圖是一個在尖叫的嬰兒。當時看到,僅僅那個封面就讓我無比動容。

“夜空穿透傷”這個題目對我來說也挺優(yōu)美的,似乎有一種尖銳的,有一點墮落的肢體感隱含在里面。

整本讀過后,我發(fā)現(xiàn)王鷗行非常迷戀傷口,這一點深深吸引了我。我感覺他有無數(shù)種“處理傷口”的方式,因為詩人似乎對于受傷這件事充滿了經(jīng)驗。

我私心認為談論這樣一位可能帶有某些標簽的詩人實則危險重重,好比戰(zhàn)爭、移民、家庭暴力,還有性少數(shù)群體等這些身份上的識別,如果沒有內(nèi)化到他的書寫技巧和經(jīng)驗中,結果要么是詩人寫作的失職,要么是讀者閱讀的失效。不過整體閱讀下來,我覺得王鷗行在清洗這些傷口時既克制又小心,因而把殘酷經(jīng)驗提升到了一種優(yōu)美而有力的高度。

叫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另一首詩里回憶自己和戀人在一起時,他們眼中的星星仿佛小小的洞窟;當他摸到戀人的臉時,那種濕滑的感覺讓他第一時間聯(lián)系到“割傷”。他的想象猶如鐮刀一樣彎曲、鋒利,卻又異常準確。

讀《破壞家庭者》時,仿佛能看到一個眼球失靈的人,風景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中不復存在。你似乎能感覺到他如何像盲人一樣撫摸周圍的世界,又如何用非視覺性的、來自盲和深的語言重新述說、勾勒乃至混淆世界的輪廓。

進入這個題目時,我下意識地想探究“破壞家庭者”到底是誰?這個謎底在讀完后仍未揭曉,因為過程中出現(xiàn)了太多破壞性很強的事物。是戰(zhàn)爭嗎?是暴怒的父親嗎?還是穿著母親洋裝、作為性少數(shù)群體的抒情主體,那在閣樓中不停旋轉(zhuǎn)的“我們”兩個呢?

這樣的詩,即使在審判席上、有機會指控某個兇手,也無法依靠過去的經(jīng)驗精準地揪出始作俑者,因為“家庭”的概念在他整個成長歷程中已經(jīng)殘損不堪。把它變成廢墟的推力實在是太多、太瑣碎了。所以,我們可以把“破壞”理解為向外的指控或攻擊,但它也極有可能是一種“自我攻擊”。這兩種理解都是合理的,并且,與其追問這首詩究竟所指為何,不如在作品中去深深感受它的破壞力是如何形成的,我們又是如何被一再破壞的。

打從第一行“我們是這樣跳舞的”開始,這首詩一直在動,其動力是一種螺旋向下,同時在橫向間又彼此連綴,非常接近舞姿。從第一幕到第二幕,從“我們是這樣跳舞的”到“我們是這樣相愛的”,兩個人始終穿著洋裝跳舞,然后一個轉(zhuǎn)身,手掌突然變成暗紅色。也就是從這里,這首詩出現(xiàn)了血的顏色,一點不祥的顏色,但目前為止仍然含蓄。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隨著行數(shù)的推移,作品的舞姿正慢慢加深。

如果說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還處在某個空間中,我們尚未喪失方向感,能清晰地辨認出我們在閣樓里。但隨著"我們的手插進了頭發(fā),然后遮住了耳朵"這個動作開始,我覺得作者的空間感就在漸漸喪失了——他們受困其中的閣樓,以及最初提到的八月的流動,甚至像火山一樣籠罩于上空的父親,好像都在淡去。進一步而言,他的書寫從掩住耳朵就轉(zhuǎn)入了一種比較內(nèi)向的境地。我們每個人都肯定做過的,把耳朵堵住,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音只有自己體內(nèi)器官的聲音,它的流淌來自我們之中,所以這往后的感知都越加變得縹緲。

當詩人寫到“唇碰著唇,把白日收攏成了棺材”時,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將外在之物向內(nèi)部收攏”的,稀釋與壓縮的過程?!肮撞摹边@個詞給我的閱讀感受,可能不算理性或想象的運作,而同樣有一份獨特的身體感受:靈魂被收斂在身體之內(nèi),而空氣沿著體表的一些洞口,比如鼻孔、嘴巴,往來進出,就像棺材在一開一閉那樣。也正由于“棺材”對應了“身體”,自然而然地,后面的“心”就對應了“博物館”。這兩個物質(zhì)媒介都用于存放枯朽之物,我覺得也對應了棺材和博物館的共性。

接下來大概是我讀的時候感覺最驚心動魄的一部分了,就是“兩個無頭人搭建著/一棟著火屋”。

在另一本散文集里,我讀到詩人對火極其敏感。他提到一個細節(jié)是母親買洋裝時,會特地讓兒子看標簽,問他面料材質(zhì)是否防火,唯有這樣她才會安心購買。讀到這兒時,我覺得太讓人心碎了。但在這首詩里,身處愛情的兩個人卻任由心碎的過往像火焰一樣猛烈焚燒,而他們好像沐浴其中,談不上任何愈合的可能。這給我的感受是在以廢墟去建造廢墟,憑一股徒勞去驅(qū)散另一股徒勞。這個畫面兼具了恐怖和奇跡,不停下墜的美造成了相當?shù)臎_擊。到這一行時,作者的解離感也在慢慢增加,從對創(chuàng)傷的承受變成了觀賞、享用和迷戀。

這讓我想到另一首詩《瑞典之夏》,它也選擇把戰(zhàn)爭裝飾得格外妖冶,印象深刻的是,它寫到“在大炮開花的國家里,炮火在傳播花粉,遍及世界,讓戰(zhàn)爭受孕”,大炮落下的種子讓大地“像痂一樣綻開,流血的花會開滿整個世界,就像手榴彈的罌粟花?!蔽矣X得這兩首詩處理的路徑比較相似,都把傷口變成了一場“奇觀”,里面泛著淡淡的自我凌虐的質(zhì)感。

再往后,詩人寫到“一把霰彈槍在火爐上方,永遠還有一小時要打發(fā)”。這里出現(xiàn)的霰彈槍、爐子和時間,我傾向于不把它們理解成實存的東西??梢越栌猛斛t行在散文里的一個細節(jié)來解釋。在那個段落中,他描述晚飯后家人會圍著聽外婆講故事。但有時街區(qū)會響起槍聲,雖然這是習以為常的事,但他們的家人永遠都適應不了。只要聽到槍聲,他們就會突然關燈尖叫,然后躲起來。他還會聽到外婆問:“有沒有人死掉了?你們是不是死了?還是仍然喘息著?”除此之外,還有他剛來到美國,會像當?shù)匦∨笥岩粯油孳娙说念^盔。當他想戴著頭盔去嚇唬媽媽、躲在走廊里突然跳出來時,發(fā)現(xiàn)母親在他面前慘叫,接著整個身體扭成一團,癱倒在門前,讓他非常不知所措。

作者這樣形容這個場面:“我不知道那場戰(zhàn)爭依然在心里,不知道還有過那么一場戰(zhàn)爭,不知道戰(zhàn)爭一旦進入你的身體就再也不會離開,只是回響聲化成了你兒子的臉?!边@份經(jīng)驗對于讀者來說實在是太疼痛了。

我聯(lián)想到另一位從奧斯維辛逃出的作家的類似表達:“凡受過酷刑的人,對這個世界都不會再有故鄉(xiāng)的感覺。毀滅的屈辱無法根除,在挨了第一拳后就部分喪失,最終在酷刑中徹底崩潰的人,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再無法重新獲得。你的鄰人會變成敵人。你在胸口中預計的恐慌,會在被折磨的人那里揮之不去。他們不再望向另一個由希望原理主宰的世界。被折磨過的人將被恐懼主宰,恐懼一直懸在他的頭頂,揮舞著拳柄。”

我用這段話來理解王鷗行詩中出現(xiàn)的霰彈槍和火爐。我把這把槍看作是始終高懸在他身體中的恐懼,它似乎會不時打響,有時在過去想起,有時在未來想起。因此,他描述的時間是一種環(huán)形的、無窮無盡的時間,就像前面兩個斷頭的人等待心長出來后再次被凌遲的煎熬時間。詩人說這個時間"不在閣樓就在車里,不在車里就在夢里,如果沒有活著,就放下電話",這是對循環(huán)時間較為具象的描述。

最后,詩回到了相愛的話題:“愛是把舌頭上的刀刃變成/舌頭”。這個修辭看似簡單,但換個角度思考,舌頭作為身體的基本器官,通常在修辭系統(tǒng)中是作為本體向外轉(zhuǎn)化的。但在這樣一副傷痕累累的身體里,舌頭卻成為了需要通過愛來達到的狀態(tài)。對于滿是創(chuàng)傷的身體來說,愛就是讓他回到最基本的“人的狀態(tài)”——舌頭不再用于防備,而是用來說話。這也引申到作者在不同文本間反復探討的語言問題。

王鷗行提到他到美國后想成為家人舌頭的拐杖,因此拼命學習英語,只為長出一張新的臉,讓周圍的人通過看到自己的臉,進而看到自己身后家人的臉。然而對他來說,母語又是殘損的,因為教他越南語的母親水平只達到中學。他說母親教他的母語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戰(zhàn)爭用語,使他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那么,當這首詩最后把落腳點放在舌頭上,雖然很精煉,但仔細想想還是令人感慨。我讀完這首詩后的整體感受都很復雜。

拓野:雖然前面祝梨和其他朋友都提到這首詩的傷痛性,但我閱讀后的整體感受卻不同。我認為這首詩更像一個正在愈合的傷口。表面上已經(jīng)結疤,但通過某種透視方法,你會發(fā)現(xiàn)疤痕下仍有新鮮血液流動。這首詩不是作為傷口存在,而是作為傷口愈合的過程而存在。在閱讀詩行的旋轉(zhuǎn)和文字的行進時,你已經(jīng)感受到了一種愈合的過程。

其次,我覺得王鷗行比許多其他詩人更清楚自己能寫什么、應該寫什么。他的詩集具有很強的整體性,給人一種完整作品的感覺,這在所有詩人中并不常見。

最后,封底有安德魯·麥克米倫的推薦,他提到王鷗行的詩歌不回避浪漫,或者說不掩蓋其中的浪漫元素。但王鷗行的浪漫感覺非常具象化。他的經(jīng)歷和詩歌所體現(xiàn)的氛圍,如果改編成電影或小說,會非常成功。大多數(shù)人的寫作很難具有如此強烈的血肉感,因此也就難以呈現(xiàn)出這種夢幻性或浪漫性。正是因為缺乏這種強烈的血肉感,其他人的作品可能顯得不夠浪漫。

美國詩人莎朗·奧茲(Sharon Olds)


畢如意:我注意到王鷗行似乎與莎朗·奧茲(Sharon Olds)是同事,或者說在致謝中王鷗行將莎朗·奧茲等詩人視為他的老師。我認為王鷗行這首詩的風格與莎朗·奧茲有一些相似之處。因此,我想詢問在創(chuàng)作詩歌課程上或是王鷗行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是否與莎朗·奧茲有一些相互影響的關系,或者他是否曾提到過莎朗·奧茲?

黃心玥:莎朗·奧茲雖然已接近90歲,但一直在大學任教。我認為他們的作品有共通之處,都采用自白形式的詩歌創(chuàng)作。莎朗·奧茲的詩歌中也經(jīng)常涉及個人創(chuàng)傷,比如描述父親對家庭的冷暴力等。我相信莎朗·奧茲的寫作原動力和方法肯定影響了王鷗行的這首詩。

莎朗·奧茲是位優(yōu)秀的老師,她不會強求學生模仿她,但她的鼓勵和勇敢的詩歌影響了許多人。她的作品涉及身體、性和反抗等主題,將私人生活勇敢地寫入文本,成為一種對抗的力量。對于我們這一代習慣了自白性質(zhì)和個人化詩歌的年輕人來說,這可能顯得很普通,但在莎朗·奧茲的時代,這是非常大膽的。

莎朗·奧茲37歲才出版第一本詩集,相對較晚。她曾提到早期寫作時遇到的困難,包括大量退稿和一些傳統(tǒng)女性的批評信。但她有勇氣繼續(xù)寫作,探討當時被認為不適合女性身份的主題。

莎朗·奧茲的創(chuàng)作特點包括自白性質(zhì)、豐富的情感表達、敘事性和具體事件的描述。這些特點可能影響了王鷗行的創(chuàng)作。此外,莎朗·奧茲面對創(chuàng)傷的勇氣也可能影響了王鷗行。大多數(shù)人傾向于掩埋創(chuàng)傷,但王鷗行能夠回顧并觸摸自己和家人的傷口,這需要極大的勇氣,可能也得益于導師們的鼓勵。

畢如意:在美國,哪些中國詩人被翻譯得比較多或比較受歡迎?

黃心玥:中國詩人中最受歡迎的應該是北島。這本書的開頭也引用了北島的一句話。還有一些用英文寫作的華裔詩人也很受歡迎,比如在這本書背面有推薦的李立揚(Li-Young Lee)。他雖然用英文寫作,但祖輩是中國人。

用中文寫作并在美國受歡迎的詩人,大多是與北島同時代的人。老一輩中,有一位常駐紐約的王家新,他主要從事翻譯工作。如果詩人本人也是翻譯家,他們可能會有更多機會與西方作家聯(lián)系,獲得更多出版機會。

北島的知名度是現(xiàn)象級的。雖然不是所有英語系學生都知道他,但只要對中國詩歌有一定興趣的人都會知道北島。

此外,李白、杜甫等古代詩人在美國也很有名。在書店的詩歌書架上,你常能看到他們的作品與莎士比亞等西方詩人的作品并列。

“欲望”是戰(zhàn)爭和情色兩者之間共通的地方

黃心玥:《總有一天我會愛上王鷗行》(Someday I'll Love Ocean Vuong)這首詩的題目,來自非洲裔美國詩人Roger Reeves的一首詩 Someday I'll love Roger Reeves。而Roger Reeves這首詩的題目也不是他原創(chuàng)的,最開始是來自Frank O'hara的一首短詩Katy里面的一句:Someday I'll love Frank O'Hara。

這句話的視角是從這個名叫Katy的小女孩的視角所說的,然而在Roger Reeves和 王鷗行的詩歌里,他倆都利用這個非常catchy而且充滿矛盾點的題目提出了以下問題:

為什么他們沒有辦法愛自己?為什么自愛是有條件的?對于他來說自愛的條件是什么?

王鷗行利用了這個句子里極度拉扯的內(nèi)部張力,寫了一段對于自己、自己的個人歷史、與親人和家國的關系,以及對于自己在世界上所處的位置的思考。

這首詩里不斷被喚起的名字“鷗行”仿佛是一個軀殼,這個名字從他作者的身份那里剝離開來,并且這個軀殼一直在試圖找到一個彼岸,一個可以容納他的地方——看過《大地上我們轉(zhuǎn)瞬即逝的絢爛》(On Earth We Are Briefly Gorgeous)的朋友可能會比較熟悉這些主題。

在這首詩里,我們可以看到他在不斷嘗試,他試圖與他的父親和解,試圖與他的童年和解,他試圖在飄搖的海尋找到一個救生筏,也在與這個救生筏并不存在這件事和解。

在詩歌的中間部分,也可以看到一些情色的片段,“你仍可看見他雙腿間微弱火炬的那一刻。你是如何一再用它找到自己的雙手?!?在這里,他把情色和暗示戰(zhàn)爭、戰(zhàn)火的意象排列在一起,雙腿間的火炬,槍堵住的嘴,身體與領土并列,在短短幾行里就把他所有的作品里重要的命題都進行了一個連接,“欲望”就是戰(zhàn)爭和情色兩個東西之間共通的地方。

……

我第一次讀《燃燒城市的晨歌》這首詩的英文文本時就被深深打動了。

燃燒城市的晨歌1

 

一九七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南越。美軍電臺播放歐文·柏林的《白色圣誕》,這是常風行動的暗碼,……美國以直升機撤退最后一批美國公民與越南難民。

 

街頭的雪花蓮花瓣

                像女孩的洋裝碎片。

 

盼您日日快樂光明……

 

他倒?jié)M一茶杯香檳,端至她的嘴。

      他說張開嘴。

             她張開。

                  外面,一位士兵吐出

煙屁股,腳步聲

            像天降石頭落滿廣場。愿您

年年都有白色圣誕

           交通衛(wèi)兵解開槍套。

 

      他摸索她的

白洋裝裙擺。一根蠟燭。

                         他們的影子:兩條燭蕊。

 

軍用卡車急速駛過十字路口,里面孩童

                尖叫。腳踏車被掄起

砸破商店櫥窗。當塵土揚升,一條黑狗

      躺在路中喘氣。它的后腿

                                    碾碎于燦亮的

                      白色圣誕。

 

床頭柜,一枝木蘭花舒展如

                      秘密初聞。

 

樹梢晶晶孩童聆聽 2,警長

      趴浮于滿池的可口可樂。

            手掌大的父親照片浸在  

      他的左耳旁。

 

那首歌像寡婦行過城市。

      一個白色……一個白色……我夢見帷幕般的厚雪

 

                                             自她肩頭墜落。

 

雪花刮著窗戶。炮火撕裂

                            白雪。天空血紅。

             坦克車上的白雪滾落城墻。

救援生者的直升機

                                        遙不可及。

 

            城市雪白等人著墨。

 

                                    廣播說跑跑跑。

雪花蓮花瓣落在黑狗身上

                   像女孩的洋裝碎片。

 

愿您日日快樂光明。她說了些

       聽不分明的話。旅館在

             他們下面震晃。床鋪像田地覆冰。

第一顆炸彈照亮他們的臉,

      他說別擔心,我的兄弟已經(jīng)贏得此場戰(zhàn)爭

                                        然后明天……

                           燈火熄滅。

我夢見,我夢見……

                                 聆聽雪橇鈴聲…… 3

 

下面的廣場:修女,著火,

                   無聲奔向她的主——

 

他說,張開。

                               她張開。

1 作者注:“燃燒城市的晨歌”挪借了歐文·柏林(Irving Berlin) 作曲的《白色圣誕》(White Christmas)歌詞。

2 這句“The treetops glisten and children listen”,引自《白色圣誕》 歌詞。

3 此兩句來自《白色圣誕》歌詞。

晨歌這個題材原本是一首求偶歌曲。英文版中有一個沖突點,這首詩是關于性侵犯的。在越戰(zhàn)的背景下,一個女孩被一個可能是美軍的人侵犯。整首詩的行文都是碎片化的,對應著洋洋灑灑的碎片。所有事情的發(fā)生都是碎片化的,包括"盼您日日光明"、“快樂年幼”、"白色圣誕"等,這些都是從歐文·柏林的《白色圣誕》歌曲中碎片化出來的歌詞。

這些碎片化的祝福,仿佛能給人希望的語言被撕成碎片,撒在這些痛苦創(chuàng)傷中。在這首詩里,女孩完全處于被動狀態(tài)。晨歌本應是快樂的,是男生在凌晨站在窗口向心儀的女生唱歌。但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在燃燒的城市中的晨歌,在炮火紛飛的時代。

“旅館在他們下面陣亡”,你會想這是在什么樣的清晨聽到這樣的歌,它不是求愛,而是一種強迫或勒索,是對女孩身體的勒索,也對應了美軍在越戰(zhàn)期間的一些惡行。

這首詩的歷史背景與王鷗行的身世有關。他出生于越戰(zhàn)期間,這本詩集探討了他的存在原因,他可能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這場戰(zhàn)爭最具體的結果,甚至是災難性的后果。

“常風行動”(Operation Frequent Wind)是越戰(zhàn)快結束時美國的一項行動,將剛出生的嬰兒和難民空運到美國。這加劇了離散的創(chuàng)傷,割裂了親人之間、個人與母國、與國家主體性的聯(lián)系,導致了許多家庭代際的創(chuàng)傷。常風行動有很多爭議,人們質(zhì)疑從越南運來的這些孤兒的命運,有些被領養(yǎng),可能還有一些被用于人體器官交易。

這首詩也是對常風行動和整個越戰(zhàn)的批評。它有一種迂回的結構,很難追溯整個事件的脈絡。開頭的“街頭的雪花蓮花瓣”看似美好,但題詞已經(jīng)提到了戰(zhàn)爭,所以這些花瓣可能是祭奠的象征,還是春天生命的象征?“女孩的洋裝碎片”可能是虛構的,也可能是對詩人母親或家族女性的描述,將所有越戰(zhàn)期間越南女性的命運融合到這個角色中。

“盼您日日快樂光明”這句是白色圣誕這首歌中的歌詞。之前提到的常風行動開始的信號是播放歐文·柏林的《白色圣誕》。這首歌本應給人溫暖和希望,但也有殖民主義的象征,在越南過圣誕是一件荒誕的事。

王鷗行將這首歌中充滿希望和溫暖的歌詞放在開頭,與之前的“洋裝碎片”形成強烈反差?!暗?jié)M香檳,端至她的嘴”,“他說張開嘴,她張開”這些句子在后面多次重復?!皬堥_”可能指代多種含義,但都帶有強迫性的情色意向。這既可能暗示性侵,也可能象征美軍對越南的侵略,融合了對肉體和土地的侵犯。

“交通衛(wèi)兵解開槍套”這句話也可能含有情色隱喻?!懊魉陌籽笱b裙擺,一根蠟燭,她們的影子,兩條燭星”,這些描寫展現(xiàn)了王鷗行處理情色題材的方式。他的寫作既不回避情色主題,又保持一定的隱晦性。這種處理方式像是傷口開始結痂,但結痂下仍能感受到涌動。

每一段的開頭都會引用《白色圣誕》的歌詞,與前后的意象形成反差,同時也建立聯(lián)系。如“樹梢晶晶孩童聆聽”這句調(diào)動了讀者的聽覺,隨后就能仿佛聽到警長巡邏的腳步聲。

“塵世雪白等人著墨”這句譯文很文雅,英文原文“the city so white it is ready for ink”更直白。英文版?zhèn)鬟_了一種真摯的等待,但不確定這等待是好是壞?!癷nk”(墨)可能象征炮火,既可能是美好的,也可能是丑陋的,體現(xiàn)了整首詩中純潔與污穢、美與丑的對比。

到了最后部分,出現(xiàn)了“下面的廣場,修女著火。無聲奔向她的主。他說張開。他張開”這樣的句子?!皬堥_”后面沒有賓語,難以確定要張開什么,但讀者到這里應該已經(jīng)有了理解。

整本詩集中有多首詩講述作者母親如何分娩,如何被美軍進入。“穿過”這個概念在這里有多重含義:……是刀片穿進傷口,是舌頭在親吻中相遇,是嬰兒從母體中誕生,還是不想要的男人進入身體?這個“穿過”、“進入”、“通道”的概念在整本書中頻繁出現(xiàn),但作者并未給出明確結論。

這留給讀者思考的空間是:生與死,“穿過”到底意味著什么?王鷗行從越南被移居美國,某種程度上也是一次重生,但這種重生伴隨著撕裂和痛苦。在美國,他既是新生,也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他的詩集和散文集都在探討穿過縫隙、生與死的對話和糾纏。他自己也在試圖理解這個問題,寫作成為他探索這個問題的方式。

畢如意:這首詩應該是王鷗行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它在形式上把王鷗行的一些特征發(fā)揮到了極致,比如使用短句,很少出現(xiàn)“豆腐塊”那種類型的長段落。

詩歌以《白色圣誕》這個有意義的淺文本做穿插,描繪了幾個有沖擊力的畫面。這種全景式的呈現(xiàn)展現(xiàn)了一個國家侵略另一個國家,以及其中涉及的性別和權力關系。

這首詩不同于王鷗行慣用的意象。他通常喜歡用火和舌頭等意象,但這首詩可能因為前文本的關系,將整個場景描繪成白色??紤]到越南是亞熱帶或熱帶國家,雪其實是一個比較陌生的元素。不過,越南的主體民族京族的姑娘喜歡穿白色民族服裝,這可能解釋了詩中處于弱勢的女性常穿白衣,象征純潔。

關于短句的使用,可能與王鷗行疑似患有家族性書寫障礙有關。這可能影響了他傾向于寫短句和快速的場景描述,而不是長句和全面的描述。在描繪越戰(zhàn)主題時,值得一提的是王鷗行在詩集末尾致謝的一位詩人尤瑟夫·科蒙亞卡(Yusef Komunyakaa)。他是一位非裔美國詩人,也是所謂戰(zhàn)后一代的詩歌代表??泼蓙喛ǖ奶攸c是口語爵士詩,他曾在越戰(zhàn)中服役,并寫過自己的越戰(zhàn)經(jīng)歷。這位詩人雖然對我們來說可能比較陌生,但他的作品在《十三扇窗》中被提到,顯示了他對王鷗行創(chuàng)作的影響。

寫滿八本書就是圓滿

黃心玥:上個學期我有幸和王鷗行上過一節(jié)課。紐約春季學期還是很冷,印象里王鷗行總是包著一條厚厚的圍巾,他每次上課前,他都會把手表放在旁邊,戴上一副老花眼鏡。

王鷗行


王鷗行比較感興趣佛教,每節(jié)課前,他都會拿出一個冥想的小缽,他會讓全班的人都一起閉上眼睛冥想。冥想的時候他會跟我們說,讓我們?nèi)セ叵胱约簞傞_始寫作的intention。他說,要做一個作家,那種為了成功的motivation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intention,intention和motivation 的區(qū)別就在于,motivation是比如說你想成為另一個王鷗行,但intention是你小時候第一次接觸到寫作,第一次對這門藝術產(chǎn)生興趣,想要寫作的那股沖動。

我有一次去他的答疑時間,他問我是怎么接觸到寫作、接觸到詩歌的,我回答了他之后,就反問他,那你最早是怎么接觸到詩歌的呢?你生命中第一次愛上詩歌是什么時候?

他說他一開始是玩搖滾樂隊的,他有一次去社區(qū)圖書館,剛好逛到了在法國文學的那排書架,然后他隨意地拿下一本書,翻開一看,是一本阿瑟·蘭波的詩集《醉舟》。他翻開讀了一些,他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叫蘭波的人是哪個樂隊的?他是玩什么樣的音樂?后來他才知道原來那個是詩歌,詩歌的力量就是這樣穿越了所謂的藝術媒介的壁壘,打動了當時還是一個玩搖滾的小王鷗行的內(nèi)心。

我第一次讀到《大地上我們轉(zhuǎn)瞬即逝的絢爛》是在我大學的時候,當時應該是我第一次接觸這樣寫得像詩歌一樣的紀實性散文,在他的散文里,似乎記憶和現(xiàn)實、疼痛和溫柔、過去和現(xiàn)在、笨拙粗劣和優(yōu)雅美感是永遠互通的。我深深地被他對于疼痛的處理所吸引,他的句子美到仿佛是在用它的詩意在撫平傷口的痛,這個寫作特點在《夜空穿透傷》里也有所體現(xiàn)。

我申請NYU MFA時就是沖著他去的,許多同學也是如此。上課前我有些擔心,想著如此有名的作家會不會很大牌。但事實上完全相反,我認為他是一位極好的老師。

他給我們的書單中,第一本就是松尾芭蕉的作品。松尾芭蕉在中國可能沒那么出名,但在美國非常受歡迎。事實上,東亞詩歌在近代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美國的現(xiàn)代詩歌。之后,他讓我們閱讀了韓國現(xiàn)代詩人金惠順(Kim Hyesoon)。

我認為王鷗行可以被稱為國際性詩人。他的人文關懷、歷史觀以及知識積累的豐富度都已經(jīng)超越了局限于美國的詩人。他的視野非常開闊,這一點在他的詩集《夜空穿透傷》中得到了體現(xiàn)。無論他在寫自己的欲望、情欲,還是自己的移民歷史,都與整個世界、整個時代有著對話,這正是他作品迷人之處所在。

畢如意:我們曾經(jīng)簡單聊過中國大陸寫作者和美國華語或華人寫作者之間可能存在的信息差。例如,艾略特和奧登這樣的經(jīng)典詩人在美國是否受歡迎;像王鷗行這樣的作者走紅,是否也是美國當下文化的一種體現(xiàn)?

黃心玥:這確實是一個縮影。之前王鷗行告訴我們,今年是美國大選,他收到了邀請做今年的inaugural poet(這是美國傳統(tǒng),每次新總統(tǒng)上臺前,會邀請一位詩人朗誦詩歌),然而,王鷗行拒絕了這個邀請。

王鷗行能被邀請是很有意義的。美國總統(tǒng)就職典禮這樣非常主流的場合能邀請到王鷗行——可以說是代表了少數(shù)群體的作家——來朗誦詩歌,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他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

而這個時代可能早在五年前左右就開始了。大約從2016年我上大學時,人們就開始關注閱讀《大地上我們轉(zhuǎn)瞬即逝的絢爛》。對于酷兒、少數(shù)族裔和移民的平權(可能從特朗普上臺前)開始有了更宏大的聲音,因為我們需要努力去對抗。所以,我認為王鷗行確實是這個時代造就的產(chǎn)物之一。

關于艾略特和奧登這樣的經(jīng)典詩人在美國是否受歡迎,我認為在不同的語境下有不同的答案。作為在美國本科讀英語文學專業(yè)的學生,艾略特是一個我們課堂上無法逃避的經(jīng)典,但年輕人會更樂意說自己喜歡王鷗行,這種感覺就類似于文青想要有更小眾的書單來體現(xiàn)自己的特立獨行。同時,現(xiàn)在美國文學界也越來越有意識去反思所謂的Literary canon,有意識地去對抗、修改以白人男性為主的所謂的英美文學經(jīng)典,有意識地去接納邊緣的聲音和不同種族的視角。在這樣一個趨勢下,說自己喜歡艾略特會顯得有點跟不上潮流。

不過到了現(xiàn)在,王鷗行也不再能說是代表了最酷、最indie的文學品味,就像我剛才說的,他已經(jīng)開始走向主流。如果你想在美國文藝圈中更獨特,或許你應該選擇更小眾的作家。王鷗行正逐漸成為一個進入主流的小眾作家,或許十年后他也會變成Canon里的一員。

雖然很多聲音會批評說作家不應該總靠著搞身份政治來實現(xiàn)騰飛,但是我其實是很高興看到這樣的趨勢。我們上課時有聊到,雖然王鷗行現(xiàn)在是紐約大學的終身教授,但少數(shù)族裔教授的數(shù)量其實并不多。最近這個趨勢正在改變,有意識地去推廣少數(shù)族裔作家總比永遠讓這個領域被白人直男占領要好,這給予我們這些屬于少數(shù)族裔、可以被稱為離散作家的人更多機會。

我在美國遇到過很多離散作家,王鷗行其實也是一個離散作家,不能說他是完全的美國作家。他是1.5代移民,他在美國學習生活工作,也在不斷地尋找自己的語言。讀過《大地上我們轉(zhuǎn)瞬即逝的絢爛》的人應該知道,他是家里第一個學英語的人,也參加了語言培訓學校。他學習英語的摸索過程,想必這些離散作家、“留子”也能夠產(chǎn)生共鳴。在這個時代,誰不是在尋找自己的語言呢?因此,我很高興看到他的成功,他的成功讓我們同樣是有離散背景的作家找到了可以學習的榜樣。

畢如意:有讀者想了解一下王鷗行的寫作計劃。

黃心玥:據(jù)我所知,王鷗行最近剛寫完了一本小說。這不是自傳體小說,而是一個比較虛構的作品。他曾簡單介紹了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寫一個有獨立角色的小說。這本小說應該很快就會出版。

在之前的一次演講中,我們問他對寫作的整體展望。他表示希望寫滿八本書就不再寫了,因為“8”這個數(shù)字在佛教中有一個圓滿的含義。

他認為寫作是他理解世界的過程。當他理解完這個世界,達到開悟的境界,就不需要再寫了。對他來說,筆是理解世界的工具。寫完后,他就可以不再用寫作來與世界對話,而是直接通過感受和物來與世界交流。這是他的原話,但我不確定他是否會繼續(xù)寫作。以后有機會再去問問他。我肯定希望他可以繼續(xù)寫,這樣我們就可以有更多的好東西可以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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