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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建儲”與“宣仁之誣”

元豐八年三月五日,北宋“大有為之君”神宗趙頊崩于福寧殿。同日,宰相王珪宣讀遺制,皇太子趙煦于柩前即位,是為哲宗

元豐八年三月五日,北宋“大有為之君”神宗趙頊崩于福寧殿。同日,宰相王珪宣讀遺制,皇太子趙煦于柩前即位,是為哲宗,但哲宗虛齡僅十歲,按照遺制,“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應(yīng)軍國事并太皇太后權(quán)同處分,依章獻(xiàn)明肅皇后故事”,意即太皇太后垂簾聽政。太皇太后謚曰宣仁圣烈,稱宣仁太后。

“先帝與子”、“太母立孫”,(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版,卷四百二十七,第10315頁,以下凡引自該書,只標(biāo)明卷數(shù)及頁碼)看起來都順理成章,但是,無論是趙煦被立為皇太子,還是隨后即位為皇帝,無一不充滿謎團(tuán),后來,還陸續(xù)衍生出“宣仁之誣”、“車蓋亭詩案”、“同文館獄”等一系列宋史疑案,千百年來,聚訟紛紜,卻始終莫衷一是。

宋神宗


“宣仁之誣”與“車蓋亭詩案”的實(shí)質(zhì),是太皇太后與宰相蔡確對于“定策之功”的爭奪,“同文館獄”則是前二者的余緒。一般認(rèn)為,“宣仁之誣”是由蔡確的追隨者炮制的,他們指責(zé)宣仁太后有意立自己所生的另一個兒子,即神宗的弟弟、時封雍王趙顥,而不是自己的孫子,也就是神宗之子、哲宗趙煦。

換言之,蔡確及其追隨者鼓吹自己對哲宗有“定策之功”,與此同時,他們不僅要否認(rèn)宣仁太后的“定策之功”,還轉(zhuǎn)而“誣陷”宣仁太后有意改立雍王趙顥?!败嚿w亭詩案”就是宣仁太后為遏制和打壓蔡確及其追隨者這一潛在企圖而順勢制造的另一起惡性事件。

有關(guān)“宣仁之誣”等,前賢論述頗豐,吳錚強(qiáng)教授新著《官家的心事》,“通過梳理歷史敘述層累的過程還原政局演變的基本脈絡(luò)”,是探討這一問題的最新成果。他認(rèn)為,“由趙顥繼位其實(shí)根本不會成為高太后真正追求的目標(biāo),卻是她要挾向皇后及神宗的完美工具”,“高太后與向皇后的垂簾之爭才是當(dāng)時宮廷斗爭潛藏的核心問題”。(吳錚強(qiáng):《官家的心事:宋朝宮廷政治三百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9月,第230頁)

在北宋晚期日益酷烈的黨爭以及隨之而來的兩宋之際國族淪喪的大背景下,政治立場的歧異與紛爭始終無法調(diào)和,以至于官修神宗、哲宗兩朝《實(shí)錄》與《國史》中相關(guān)歷史敘述迭經(jīng)反復(fù),每每近乎推倒重來,無論是革新派還是保守派,彼此都對客觀事實(shí)極盡掩蓋與涂抹之能事,歷史真相湮沒無聞。

另一方面,吳錚強(qiáng)相關(guān)討論,是奠基于南宋史學(xué)家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抄錄的史料”之上的,具體而言,集中在該書卷三百五十二。但南宋高宗以及昭慈圣獻(xiàn)孟皇后作為宣仁太后政治遺產(chǎn)的繼承者,對相關(guān)歷史事實(shí)的蓋棺論定,成為李燾編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時的某種“政治正確”,況且,李燾本人也傾向于元祐黨人,“按元豐末建儲事,諸家異說,紹興史官既別加考定,專取元祐舊文,固得真實(shí)矣”。(卷三百五十一,第8411頁)

事實(shí)上,“紹興史官”范沖正是“元祐舊文”編修者之一范祖禹長子,“元祐舊文”代表的則是宣仁太后本人的意志和立場,由此可見,無論是“元祐舊文”還是“紹興史官”,二者的歷史敘述都是依附于宣仁太后的立場而有意建構(gòu)的,這些都決定了僅僅“通過梳理歷史敘述層累的過程還原政局演變的基本脈絡(luò)”,難免有其局限性。

有鑒于此,本文擬在吳錚強(qiáng)相關(guān)論述的基礎(chǔ)上,嘗試變換一種思路,暫時拋開各種立場先行的歷史敘述,以“政治過程論”重構(gòu)元豐末年神宗建儲以及哲宗即位(史稱“元豐末命”)的客觀事實(shí)與經(jīng)過,同時結(jié)合墓志銘、行狀、神道碑所展現(xiàn)的人際網(wǎng)絡(luò),揭示“宣仁之誣”的另一種面相。

“所謂的‘政治過程論’,就是站在微觀的角度確定政治現(xiàn)象是由什么樣的人(主體),基于什么樣的力量源泉,并通過何種過程而發(fā)生”。(平田茂樹:《宋代政治結(jié)構(gòu)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正如吳錚強(qiáng)所言,“高太后與向皇后的垂簾之爭才是當(dāng)時宮廷斗爭潛藏的核心問題”,“高太后與向皇后的垂簾聽政之爭是當(dāng)時宮廷斗爭的另一個焦點(diǎn)”,這一論斷可以視作“元豐末命”這一“政治現(xiàn)象”的“主體”,彼此仰仗的“力量源泉”及其發(fā)生“過程”,就成為接下來討論的重點(diǎn)。

事實(shí)上,神宗病情由來已久?!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始于元豐四年九月甲午(十一日)。是日,“上以疾不御殿”,但“乙未(次日,即十二日),御垂拱殿”,次日便恢復(fù)視朝,似乎有驚無險。(卷三百一十六,第7640頁)

元豐七年秋九月辛亥(十四日),秋燕,按照北宋慣例,每年春、秋兩季,皇帝都要在集英殿大宴百官。(卷三百四十八,第8359頁)南宋大詩人、史學(xué)家陸游記錄下當(dāng)時的情形,“神祖方舉酒,手緩,盞傾覆,酒霑御袍”。(陸游:《家世舊聞》,卷上,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91頁;另見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七,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91頁)陸游的祖父陸佃時為給事中,是皇帝重要的侍從之臣,秋燕參與者之一,很可能親眼目睹了這一重要時刻。

這一次,神宗再沒有那么幸運(yùn)。“癸丑(十六日),傳宣閤門以服藥未安,前后殿可權(quán)不視事”;“甲寅(十七日),復(fù)罷朝參三日”。很顯然,神宗病情加劇,接連數(shù)日無法治國理政?;蛟S預(yù)感到大限之期將至,他不得不未雨綢繆,“是歲,秋燕,上感疾,始有建儲意”,立皇太子就成為當(dāng)務(wù)之急。(卷三百五十,第8350頁)

“戊午(二十一日),上疾愈”,神宗僥幸,又躲過一劫?;蛟S,還有來自后宮的壓力和阻力,總之,“建儲”一事又暫時擱置。但好景不長,“元豐八年春正月戊戌(初三日),上寢疾”,神宗病情進(jìn)一步惡化,“日昃”,黃昏時分,宰臣王珪率三省、樞密院長官由內(nèi)東門入宮探視,在神宗寢殿福寧殿東寢閣見到了神宗。

神宗一病不起,并且徹底喪失語言功能?!吧喜荒苎?,首肯之”,僅能以點(diǎn)頭示意可否,神宗病入膏肓,情勢急轉(zhuǎn)直下,從初七日起,三省、樞密院長官“分宿本廳”,宰輔集團(tuán)當(dāng)時編制為七人,依次是宰相王珪、蔡確以及知樞密院事韓縝、門下侍郎章惇、中書侍郎張璪、尚書右丞李清臣、同知樞密院事安燾,尚書左丞闕而未補(bǔ),換言之,宰輔集團(tuán)全部留宿在各自的辦公場所,以備不虞,但李清臣例外。

李清臣,字邦直,號淇水,今河北臨西人,中皇祐五年進(jìn)士第?!皻W陽修見其文,大奇之,曰:‘蘇軾之流也’”;“韓琦異焉,妻以其兄之子”;“烏臺詩案”中,與蘇軾有“唱和詩事”,李清臣也卷入其中,“第令贖金”。(晁補(bǔ)之:《濟(jì)北晁先生雞肋集》,卷六二,《資政殿大學(xué)士李公行狀》,四部叢刊初編本)

元豐、元祐以及元符末年,是北宋中后期三次權(quán)力更迭以及國是丕變的重要時刻,分別醞釀了史上著名的“元祐更化”、“紹述新政”以及“建中之政”,李清臣恰好在這三個關(guān)鍵時期前后入主中樞,是以上重大歷史事件的親歷者與見證者之一。

按照“分宿本廳”的安排,時為尚書右丞的李清臣,本該“寓尚書省”。元豐尚書省,在皇城西南角,東鄰景靈宮,是由神宗親自設(shè)計的,“(神宗)御筆親制置一圖出,元豐尚書省是也。既成,親幸遍覽,悉如初旨”。(王鞏:《清虛雜著三編》,《甲申雜記》,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71頁)修建尚書省新省,是神宗改北宋前期中書門下為三省制這一重要官制改革的題中之義,(卷三百四十一,第8211頁)他對選址、設(shè)計和督造格外重視,特意安排親信內(nèi)侍宋用臣提舉修造,另一位親信內(nèi)侍李憲以及文臣李承之分別從熙河路、汝州等地采買木材。

元豐六年八月辛卯(十八日),李清臣自吏部尚書除尚書右丞;十月庚子(二十八日),尚書新省落成。在此之前,尚書省“凡寓治四所”,不得不分散在四個地方辦公,“一曰舊三司,為仆、丞都堂,而吏部、戶部寓焉”,時為吏部尚書李清臣以及時任戶部尚書安燾,與尚書左、右仆射王珪、蔡確以及尚書左、右丞蒲宗孟、王安禮被臨時安排在舊三司辦公。(龐元英:《文昌雜錄》,商務(wù)印書館,民國二十五年版,第3頁)十一月庚申(十九日),是南郊祭天后恭謝萬壽觀的日子,“回幸尚書省”,在返程途中,神宗親臨尚書新省視察,當(dāng)時,李清臣已經(jīng)晉升為執(zhí)政官,“除尚書右丞”。

神宗病危時,宰執(zhí)們集體宿直,按照“分宿本廳”規(guī)定,李清臣理應(yīng)宿于尚書省,但是,史有明文,“右丞李清臣寓門下省”。(卷三百五十一,第8404頁)另外,元豐五年二月癸丑朔,神宗下詔,“門下、中書省執(zhí)政官兼領(lǐng)尚書省者,先赴本省視事,退赴尚書省”,(卷三百二十三,第7775頁)根據(jù)這一規(guī)定,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行(門下)侍中之職”,(脫脫:《宋史》,卷一六一,《職官一》,第3772頁)對王珪而言,所謂“本省”即門下省,換言之,王珪也應(yīng)該“寓門下省”,此外,同時“寓門下省”的,還包括門下侍郎章惇。

盡管“宿直”與“視事”不同,但是,根據(jù)相關(guān)規(guī)定,李清臣仍然應(yīng)該“寓尚書省”,而非“寓門下省”。關(guān)鍵時刻,不循常理,既為“例外”,其中就必有緣故,從某種跡象來看,“李清臣寓門下省”,很可能與之后的“建儲事”有關(guān)。

“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晁補(bǔ)之,“出公門下”,是李清臣門下士。崇寧元年正月己卯(二十三日),李清臣病逝,晁補(bǔ)之在李清臣諸子“考次事跡”的基礎(chǔ)上,為李清臣撰寫了《行狀》:

神宗久不豫,執(zhí)政入問。公行語門下侍郎章惇曰:“延安郡王何不來侍藥?清臣將出白之。”惇曰:“未可,恐壞大事?!蓖思继?,公又語章惇曰:“相公在此,門下侍郎何不早定議?”惇連問王珪曰:“如何?”珪徐曰:“上自有子,然需垂箔。”議既定,公復(fù)曰:“若臨事有異者,鼎鑊所不敢避也。”遽命取紙,書:“延安郡王為皇太子。”又取紙,書:“皇太后權(quán)同聽軍國事。”俱入稟。

元豐改制之后,“都堂”成為“三省長官聚議之所的法定名稱”。北宋前期,元豐改制之前,中書門下辦公之地稱為“政事堂”。(田志光:《政事堂與都堂:宋代宰輔理政場域之演變》,《史學(xué)月刊》,2018年第7期)緣情析理,以當(dāng)時的場景和情形推斷,所謂“退集都堂”,或為誤記,“李清臣寓門下省”,極有可能發(fā)生在李清臣“行語門下侍郎章惇”之后,真實(shí)情形,很可能是兩人歸“寓門下省”,進(jìn)一步溝通和謀劃,進(jìn)而,章惇追問王珪以及二人之間的對話,同樣發(fā)生在“門下省”,而非“都堂”。

一個可以作為旁證的事實(shí)是,據(jù)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自此(庚子,即初五日)日惟一入”,從正月初五日起,宰執(zhí)們每日僅一次入宮探視神宗病情,“執(zhí)政入問”與“退集都堂”、“俱入稟”等絕無可能發(fā)生在同一日之內(nèi),由此可見,《行狀》中的時空信息是含混不清的。

引文中,章惇所言“大事”,指的應(yīng)該就是“建儲事”,而王珪所說的“垂箔”則是“皇太后權(quán)同聽軍國事”,也就是垂簾聽政。對于章惇等人而言,兄終弟及,換言之,立場保守的雍王趙顥繼位是他們最不可能接受的,是必須阻止的頭等大事,與此相比,宣仁太后垂簾聽政則是可以妥協(xié)的。吳錚強(qiáng)教授在李燾記述的文本中得出同樣的結(jié)論,但是,即所謂的“第一句”與“第二句”,(吳錚強(qiáng):《官家的心事》,第234頁)李燾的記載中,相關(guān)對話卻發(fā)生在章惇、王珪與蔡確之間。

但不同的文本都表明,首相王珪是宣仁太后謀取垂簾聽政最重要的擁護(hù)者之一,王珪還先后為宣仁太后曾祖父高瓊、祖父高繼勛撰寫神道碑,宣仁太后有關(guān)言行也證實(shí),“元豐末命”中,唯有王珪贏得宣仁太后的首肯,安燾很可能附和了王珪。

臣等辯曰:秘書省國史案文載太皇太后御崇政殿宣諭三省貶確事,七百十三字,甚詳。其間云:“皇帝是神宗長子,子承父業(yè),其分當(dāng)然。昨神宗服藥既久,曾因宰執(zhí)等對時,吾以皇帝所寫佛經(jīng)宣示,其時眾中止是首相王珪,因奏延安郡王當(dāng)為皇太子,余人無語,安燾其時悉見?!保ň砣偃?,第8175頁)

毫無疑問,《行狀》中“俱入稟”的內(nèi)容,即“元豐末建儲事”,也就是“立延安郡王為皇太子”。只是前一日(二月癸巳,即二月二十九日),宰執(zhí)們的集議場所并非“都堂”,而是“樞密院南廳”,這一重要細(xì)節(jié),同樣容易被忽略不計。

宰執(zhí)們在“樞密院南廳集議”,而非原本的“都堂”,似乎也屬于一種“例外”安排,以至于一個月后,四月丁丑(十四日),宣仁太后不得不下詔重申,“詔許樞密院依舊制開便門,與中書省相通,赴都堂議事”。(卷三百五十四,第8476頁)元豐中,神宗“徙樞密院于中書省之西”,(卷三百四十一,第8211頁)故而有此詔令。

韓縝時知樞密院事,安燾同知樞密院事。安燾,字厚卿,河南開封人,與韓縝五兄韓維游從甚密,今存《南陽集》,保留了韓維寫給安燾的六首詩,涉及從游、送別等諸多主題,由此推斷,安燾與韓縝之間,除了官場同僚之外,私下應(yīng)該也往來密切。

哲宗即位,宣仁太后垂簾之后,安燾成為唯一長期留任的元豐顧命大臣,“自同知樞密院為知院,度越四人”,可謂連升四級,而且,打破常規(guī),“直自門下侍郎處過送尚書省施行”, 此時門下侍郎正是司馬光。(卷三百七十,第8949頁)五月己酉(十七日),首相王珪“薨于位”,死于任上;五月戊午(二十六日),蔡確繼任首相,韓縝則率先于同日拜相(不久,其兄韓維繼司馬光后為門下侍郎);五月庚申(二十八日),蔡確接任山陵使,韓縝隨即向宣仁太后揭發(fā)檢舉了蔡確覬覦“定策之功”的所謂“奸狀”:

哲宗即位,拜尚書右仆射,與蔡確同秉政。縝素不平確與章惇、邢恕等謀誣罔宣仁,及確為神宗山陵使,縝于簾前具陳確奸狀,由是,東朝與外廷備知之。(杜大圭:《名臣碑傳琬琰集下》,卷二十,《韓太??b傳》,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1555頁)

有宋一代,首重“祖宗之法”,宣仁太后拜韓縝為相,似乎就有悖于此?!吧w韓縝為中書相,在五月二十六日也”,李燾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引述呂本中《雜說》:

神宗上仙,王珪病薨,蔡確遷左仆射。宣仁問確:“右仆射闕,誰合做?”確對曰:“以即今班序論之,即知樞密院事韓縝合做。若以祖宗故事論之,則東廳參政合做?!睎|廳參政,即今門下侍郎章惇也。宣仁識確語意主惇,因曰:“且只依今班序。”于是鎖院宣制,知樞密院韓縝遷右仆射。(卷三百五十六,第8520頁)

韓縝拜相看似是因為宣仁太后看不慣章惇,而真實(shí)情況更有可能是對韓縝擁護(hù)自己垂簾聽政的某種酬庸,而促成宣仁太后垂簾聽政的關(guān)鍵一役,似乎就取決于“樞密院南廳集議”。

大概和王珪一樣,韓縝、安燾都屬于宣仁太后陣營,至少是宣仁太后垂簾聽政的潛在支持者,而“約集議于樞密院南廳”,很可能就是由三省、樞密院最高長官王珪、韓縝二人聯(lián)手主導(dǎo)并得以實(shí)施的。

紹圣間,“給事中葉祖治論縝垂簾之初,首登相位,交結(jié)張茂則、梁惟簡,諂事司馬光,持祿養(yǎng)交”,(杜大圭:《名臣碑傳琬琰集下》,卷二十,《韓太??b傳》,第1558頁)“韓縝在垂簾之初,首被擢用,位登宰相,中外皆以為縝是張茂則、梁惟簡所引”,(卷四百八十七,第11572頁)都間接證實(shí)了這一點(diǎn)。

張茂則、梁惟簡是宣仁太后最為信賴的兩名內(nèi)侍,張茂則更直接促成了宣仁太后垂簾一事,并在宣仁太后垂簾之后,升任“兩?。▋?nèi)侍省、入內(nèi)內(nèi)侍?。┒级贾保芍^一時無兩。元豐末,張茂則、梁惟簡成為宣仁太后聯(lián)絡(luò)外廷臣僚的關(guān)鍵人物,是宣仁太后最可靠的代言人,況且,張茂則掌管的入內(nèi)內(nèi)侍省本身就有信息通進(jìn)職能。

宣仁太后垂簾之初,“遣內(nèi)侍梁惟簡勞(司馬)光,問所當(dāng)先者”,(卷三百五十三,第8465頁)況且,張茂則與司馬光之間已是老相識?!拔鯇幊?,(張茂則)同司馬光相視恩、冀、深、瀛四州生堤及六塔、二股河利害,進(jìn)入內(nèi)都知”。(脫脫:《宋史》,卷四百六十七,《張茂則傳》,第13641頁)后來,新黨人士指責(zé),“司馬光、劉摯、呂大防等”,“交通中人張茂則、梁惟簡、陳衍之徒,躐取高位”,“盡變先帝已成之法”。(卷四百九十五,第11773頁)司馬光拜相之后,也違例對“張茂則之子巽為閤門使”網(wǎng)開一面。(王铚:《默記》,卷中,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8頁)此外,紹圣四年,中書舍人蹇序辰進(jìn)言,安燾依附文彥博、司馬光,同樣“內(nèi)結(jié)張茂則,與之表里”。(黃以周:《續(xù)資治通鑒拾補(bǔ)》,卷十四,第559頁)

無論是“元豐末命”,還是其后的“元祐更化”,宣仁太后所依靠的政治勢力,無不與熙寧、元豐年間逐漸形成的另一“文化中心”——洛陽有關(guān),(葛兆光:《洛陽與汴梁:文化重心與政治重心的分離》,《歷史研究》,2000年第五期)由富弼、文彥博、司馬光、范純?nèi)省⑼豕俺?、馮行己、程珦等人結(jié)成的“耆英諸會”及其外圍成員就成為其中的骨干,同一時期,韓維為西京(即洛陽)留守,與司馬光等人詩酒唱和,往來不斷。(周揚(yáng)波:《洛陽耆英會與北宋中期政局》,《洛陽大學(xué)學(xué)報》,2007年第一期)

王珪、韓縝都與“耆英諸會”成員往來密切。時任中書侍郎張璪為王珪薦引,王珪“嘗三薦張璪”,(卷三百五十六,第8517頁)張璪可視為王珪“門下士”,而“王宣徽實(shí)王相禹玉座主,隂有力焉”,(王鞏:《清虛雜錄三編》,《甲申雜記》,第269頁)王珪,字禹玉,“耆英會”成員王拱辰官至宣徽使,是王珪的座主,今存《華陽集》保留了王珪與王拱辰的三首唱和詩。

此外,王珪娶鄭戩之女,(王珪:《華陽集》,卷四十,《丹陽郡夫人李氏墓志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55頁)鄭戩與范仲淹為“友婿”。(曾鞏:《曾鞏集》,卷第四十五,《永安縣君李氏墓志銘》,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15頁)范純?nèi)适欠吨傺痛巫?,換言之,王珪是范純?nèi)实谋斫惴?妹夫。熙寧三年底,“韓絳引純?nèi)首灾?,辟范純?nèi)蕿殛兾?、河北宣撫判官,(卷二百十八,?304頁)范仲淹兩位孫婿,即范純?nèi)手缎龈吖?、高公?yīng),很可能是宣仁太后族人,(李清臣:《宋故馮翊郡太君張氏墓志銘》,《宋代墓志輯釋》,第333頁)宣仁太后的曾祖父高瓊四世孫共七十一人,均連“公”字輩。(王珪:《華陽集》,卷三十六,《高裂武王瓊神道碑》、《高穆武王繼勛神道碑》,第472頁、第476頁)

韓縝四兄韓繹娶范雍之女,與宣仁太后從祖高繼宣為“友婿”,即連襟。(范鎮(zhèn):《范忠獻(xiàn)公雍神道碑》,《名臣碑傳琬琰集》,卷二十六,第412頁)韓縝娶程琳之女,程琳與程珦為從兄弟,(姚名達(dá):《程伊川年譜》,《程氏世系表》,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程琳長子程嗣隆為龐藉婿,龐藉長子龐元魯與司馬光為友婿,龐元魯與司馬光娶張存之女。(司馬光:《司馬光集》,卷七六,《太子太保龐公墓志銘》、《龐之道墓志銘》,卷七七,《禮部尚書張公墓志銘》,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第1551頁、1553頁、第1576頁)此外,張存第四女嫁供備庫使任永,任永極有可能出自英宗生母、仙游夫人任氏一族,宣仁太后則是英宗皇后。

此外,宣仁太后愛子、雍王趙顥娶真宗、仁宗朝宰相馮拯曾孫女,(蔣之奇:《贈尚書令兼中書令加冀州牧改封燕王墓志銘》,《宋代墓志輯釋》,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76頁)而“耆英會”重要成員馮行己則是馮拯第七子。(宋綬:《贈太師、中書令謚曰文懿馮公墓志銘并序》,《宋代墓志輯釋》,第120頁)

無論是宣仁太后、雍王趙顥母子,還是他們依靠的宰輔大臣王珪、韓縝等人,都與退居洛陽的保守派人士有著復(fù)雜而密切的關(guān)系往來,甚至因此而與宣仁太后具有某種姻親關(guān)系,而這一人際網(wǎng)絡(luò)及其政治傾向成為宣仁太后爭取垂簾聽政的主要依靠力量,也是之后司馬光拜相的重要背景,勢必影響并且強(qiáng)化了宣仁太后垂簾之后的政治取向,并最終促成了“元祐更化”。

李清臣《行狀》作者晁補(bǔ)之,與王珪、韓縝同樣關(guān)系復(fù)雜。晁仲衍娶王珪之姑,(王珪:《華陽集》,卷三十八,《都尉借紫晁君仲衍墓志銘》,第516頁)韓縝則與晁仲約既是同年,又是友婿,兩人娶程琳之女。(杜大圭:《名臣碑傳琬琰集中》,卷二十,《程文簡公琳墓志銘》,第696頁)晁補(bǔ)之與晁仲衍、晁仲約同出于北宋晁氏家族,晁仲衍、晁仲約于晁補(bǔ)之為從祖輩,而且都和司馬光唱和。(滕春紅:《北宋晁氏家族及其文學(xué)研究》,浙江大學(xué)2006年博士論文)此外,晁補(bǔ)之題署姓名時,多以“潁川晁補(bǔ)之”自稱,真定韓氏自韓縝父親韓億起,便卜居潁川。

李清臣也與韓縝兄弟關(guān)系尤為密切。治平二年,李清臣舉制科,韓維為考官,稱其“有荀卿筆力”;熙寧三年,韓絳宣撫陜西,“奏公(即李清臣)掌機(jī)密文字”,(晁補(bǔ)之:《濟(jì)北晁先生雞肋集》,卷六二,《資政殿大學(xué)士李公行狀》)李清臣可謂韓絳門下士,先后為韓絳及其祖父韓惟忠撰寫墓表與神道碑。(李清臣:《李清臣文集》,卷十二,《韓太保惟忠墓表》、《韓獻(xiàn)肅公絳忠弼之碑》,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160頁、第166頁)深陷種種微妙關(guān)系之中,再加上李清臣薨于崇寧元年正月己卯(二十三日),欽圣憲肅向皇后“小祥”(十三日)之際,“國是”丕變,這些都決定了晁補(bǔ)之撰寫《行狀》時不得不多方回護(hù),個中秘辛便隱而不彰。

無獨(dú)有偶,李清臣也為王珪撰寫了《神道碑》,大概作于元豐八年九月辛酉(三十日)之前,恰逢宣仁太后垂簾之初,而宣仁太后“移定策之功于王珪”,“眾中止是首相王珪,因奏延安郡王當(dāng)為皇太子”,而且指定李清臣為王珪撰寫《神道碑》,李清臣對于王珪的“定策之功”卻避而不談,顯然對宣仁太后的意圖持保留態(tài)度。(李清臣:《李清臣文集》,卷十二,《王文恭公珪神道碑》,第162頁)史稱,李清臣“志在利祿”,“一意欲取宰相”,(脫脫:《宋史》,卷三百二十八,《李清臣傳》)但他并未迎合宣仁太后而稱述王珪,或許就與自己作為當(dāng)事人之一,即便形勢所迫,仍不愿違心地將“定策之功”輕易許人。

反觀晁補(bǔ)之所述如果屬實(shí),那么,李清臣就是“元豐末建儲事”始作俑者。元豐八年,御史中丞黃履所述,很可能就是“樞密院南廳集議”的情形,黃履奏疏表明,因李清臣有言在先,王珪才予以回應(yīng),而蔡確、章惇窮追不舍,最終確立了“建儲事”,這些都再次證實(shí)了李清臣主動出擊,率先就“建儲事”向首相王珪發(fā)難的客觀事實(shí)。

訪聞兩府大臣嘗議奏請皇子就傅、建儲事,王珪轉(zhuǎn)語李清臣云:“自他家事,外廷不當(dāng)管他?!辈檀_、章惇聞之,對眾窮其所立,珪不得已,方云:“上自有子。”確、惇乃宣言于眾,其議遂定。(卷三百五十二,第8425頁)

李清臣所扮演的這一角色同樣與其所屬人際網(wǎng)絡(luò)有關(guān)。李清臣是韓琦侄婿,韓琦長子韓忠彥先后娶呂公弼之長女與第三女,向太后從父向紀(jì)則娶呂公弼次女,因此,韓忠彥與向紀(jì)為“友婿”,(范鎮(zhèn):《呂惠穆公公弼神道碑》,《名臣碑傳琬琰集上》,卷二十六,第407頁)元符末,最為向皇后“所信”。(曾布:《曾公遺錄》,卷九,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60頁)不僅如此,李清臣與好友孫洙時常出入李端愿府邸,(周勛初主編:《宋人軼事匯編》,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37頁)李端愿是向太后的舅父,向太后“以舅甥之故,嘗幸其第”。(脫脫:《宋史》,卷四百六十四,第13571頁)

事實(shí)上,元符末,向太后垂簾之后,首拜韓忠彥為相,絕非單純的姻親關(guān)系所致,或許就與“元豐末命”時彼此的密切合作有關(guān)。宣和初,蔡確長子蔡懋上殿劄子言,蔡確接任山陵使,負(fù)責(zé)護(hù)送神宗梓宮至永裕陵下葬,為此他特意安排母親明氏入宮,提醒向太后應(yīng)該留守后宮,以便在自己離京時,可以保佑年幼的哲宗皇帝。

先臣奉詔為山陵使,臣祖母入見,因令奏知?dú)J圣憲肅皇后,將來神宗山陵發(fā)引,乞且保佑嗣君,不可遠(yuǎn)行,宜請皇太妃扈從。(卷三百五十二,第8437頁)

李燾認(rèn)為,“本朝宮禁之嚴(yán),古今所無”,宰相母妻入宮有時,借以否認(rèn)蔡確母親入宮的可能性,但是,李燾的這一理由似乎并不成立,《邵氏聞見錄》記載了“丞相呂大防、范純?nèi)识蛉耍ǚ菚r)入見(宣仁太后)”的事跡。(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頁)對此,李燾本人亦有記載,事在元祐元年五月己巳。(卷三百七十八,第9176頁)

此外,五月庚申,蔡確為山陵使;七月甲寅(二十二日),“禮部言:‘大行皇帝虞主回京,至瓊林苑權(quán)奉安,依故事,皇太后行奉迎之禮,今皇太后已從靈駕回,不當(dāng)行奉迎之禮。’詔:‘大行皇帝靈駕發(fā)引,皇太后不從行。候虞主回京,依故事于瓊林苑奉迎。’”因此,李燾辯稱,“系因禮部申請,詔依故事太后不從”,(卷三百五十八,第8569-8570頁)因此,認(rèn)為提議者為禮部,而非蔡確母親明氏,進(jìn)一步否定蔡懋所述,但是,考慮到韓忠彥時任禮部尚書,很可能與蔡確、向太后里外配合,一明一暗,一私一公,共同促成了這又一次的“例外”安排,而“太后不從”也非“故事”。

不僅如此,韓忠彥由給事中升任禮部尚書,就得益于蔡確?!巴醌曋^遷忠彥太峻,獨(dú)蔡確左右之”,“忠彥方許確婚,故得確助”。(卷三百四十九,第8368頁)蔡確之子蔡莊娶韓粹彥長女,韓粹彥是韓琦第五子,韓忠彥親弟,后來,蔡莊繼娶韓粹彥第三女,其第四女則嫁與蔡京季子蔡條,(趙鼎臣:《竹隱畸士集》,卷十七,《贈特進(jìn)、資政殿學(xué)士韓公行狀》)蔡確“令蔡京領(lǐng)劊子入內(nèi)庭”,可見,在“元豐末建儲事”中,蔡京與韓忠彥、李清臣、蔡確、章惇一道,成為向太后的支持者。

事實(shí)上,韓忠彥很可能才是幕后的核心人物,畢竟,其父韓琦是三朝宰相,神宗欽定的“兩朝顧命元勛”,“立皇子、皇太子者各一,受遺詔立天子者再”,(李清臣:《李清臣文集》,卷十一,《韓忠獻(xiàn)公琦行狀》,第154頁)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只是鑒于“故事:建儲,皆大臣議定,召學(xué)士鎖院”,(王鞏:《清虛雜著三編》,《聞見近錄》,第207頁)此處,“大臣”專指宰執(zhí),但韓忠彥時為禮部尚書,尚未晉升執(zhí)政,而李清臣時為尚書右丞,即所謂“大臣”,所以,最終不得不改由李清臣率先發(fā)難,相較于宣仁太后,向太后是其兒媳,這在宗法社會的婦姑關(guān)系中,已經(jīng)落了下風(fēng),為爭取主動,向太后很可能借助自己與韓忠彥,以及韓忠彥與李清臣之間的姻親關(guān)系,轉(zhuǎn)而授意李清臣先發(fā)制人,逼宰相王珪表態(tài),蔡確、章惇等人則從旁相助。

“元豐末建儲事”前后的政治與權(quán)力斗爭復(fù)雜而隱秘,一般認(rèn)為,記載這段歷史的《神宗實(shí)錄》先后編修五次,事實(shí)上,還有胎死腹中的一次,并未引起后世注意,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徽宗即位,向太后垂簾,三月底,“李清臣到闕”,四月戊戌(二日),向太后“疑蔡京不當(dāng)出,欲且留修史”,“皇太后但且欲令了史事,以神宗史經(jīng)元祐毀壞,今更難于易人爾”,四月甲辰(八日),韓忠彥拜相。(曾布:《曾鞏遺錄》,卷九,第235-236頁)由此推斷,向太后此次屬意蔡京修史,或許就由韓忠彥、李清臣的幕后推動,或許就有意重定“定策之功”,只是因為向太后很快便被迫還政,蔡京也被曾布逐出京師而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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