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作家盛文強編著的《何方妖物:點石齋畫報志怪圖譜》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中國古代的妖怪圖像多數零散,《點石齋畫報》似乎是個例外,圖像量大而精,風格相對統一,古代志怪中的許多妖怪都在這里獲得了形體。書籍《何方妖物》正是從清末的《點石齋畫報》中選取了志怪圖像三百種,并做了精修,對原文做了譯注,向讀者展現十九世紀末的“妖怪大爆發(fā)”。
1879年,英國商人美查在上海創(chuàng)辦點石齋書局,翻印《康熙字典》《古今圖書集成》《淵鑒類函》等書,獲利頗豐,后刊行《點石齋畫報》,風靡一時?!饵c石齋畫報》是中國最早的畫報,清光緒十年(1884年)創(chuàng)刊,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每期刊出八頁畫幅,前后共刊行近五千圖,均為石印版畫。石印版畫是將圖文直接用脂肪性物質書寫、描繪在石板之上,或通過照相、轉寫紙、轉寫墨等方法,將圖文間接轉印于石版之上,并進行印刷。《點石齋畫報》得石印技術之便,成為近代傳媒業(yè)難以復制的神話。
吳友如繪制的題為《點石齋》的版畫
在光緒十年刊行的《申江勝景圖》中,有一幅吳友如繪制的題為《點石齋》的版畫,可以看到點石齋內繁忙的印刷現場,在該圖的右下角,有一人在執(zhí)筆作畫,或為吳友如的自我寫照。當時的《點石齋畫報》是滬上的一道風景,《申江百詠》中有一首詩盛贊《點石齋畫報》:一事新聞一頁圖,雙鉤精細費工夫。丹青確有傳神筆,中外情形著手摹。
《點石齋畫報》題材廣泛,涉及新聞時事、民俗風情、志怪奇譚、科學新知等,參與創(chuàng)作的畫家有吳友如、張志瀛、金蟾香、何明甫、周慕橋、顧月洲等十七人,皆一時名手。他們參用西方透視、光影等畫法,以白描的方式制圖,圖中配有二三百字的短文,略述圖中之事,可謂圖文并茂。
《點石齋畫報》
作為一種視覺體系,《點石齋畫報》的規(guī)模頗為可觀,晚清時節(jié)的新舊激蕩、市井人情、歐風美雨、奇聞異事等盡在其中,至今讀來,仍不乏奇趣。尤值得關注的,是《點石齋畫報》中的妖怪。中國古代志怪中的形象多數有記載而無圖像,至《點石齋畫報》一出,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妖怪,諸如巫支祁、貓妖、飛頭獠、山魈、木魅等,都有了藝術性頗高的圖象,不唯種類豐富,繪畫風格也較為一致,可看作是對中國古代志怪傳統的一次集中總結。
貍奴作祟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石版畫能印制精細而又清晰的線條,山川草木,市井人物,皆可作大場景呈現。具體到妖怪圖像,可看到精彩的描繪。鱗片,爪牙,鬣鬃,犄角,纖毫畢現。歷史上的妖怪總在極力隱藏自己的蹤跡,偶爾露出一鱗半爪,似乎又在證明自己的存在,可見其寂寞。除了動物植物的精怪,日常器物皆可成妖,這似乎是道家的“物老則怪”的觀念,年深日久的器物,也會獲得生命,并且模仿人的形態(tài),或者干脆幻化為人形,在月圓之夜出來作怪。
山魈梗路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在十九世紀末的中國山林,有人在夜里匆匆趕路,卻與妖怪猝然相遇,青面獠牙的妖怪擋住去路,畫面在這一刻定格。不知夜行者后來如何,妖怪帶來的驚嚇會不會伴隨一生?
當然,也有些異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驚可愕?;蚴菙R淺的鯨,或是被人獵獲的鱷,畫師將其置身于市井紅塵之中。通常是某某處發(fā)現怪異的動物,鄉(xiāng)人不識,以為是妖怪,消息不脛而走,圖像在這里充當著傳播的媒介。
鼉龍貪餌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在處理這類事件時,《點石齋畫報》的畫師們往往引經據典,考證某動物的來歷,希望從經史之中得到答案,而最后往往一無所獲,只好說“質諸博物君子”。博物學尚未昌明的時代,人們把未知動物當成妖怪,并抱以敵視態(tài)度,深為忌憚。眾人的圍觀場景,再現了古老的目擊現場,然而,在人群之中的怪物,卻難以辨認——它早已在傳聞之中面目全非。畫師也未能親見,故而多憑借想象,妖怪的變形隨時在紙上進行。
水怪搏人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妖怪的身體結構如何?這需要想象來填充。圖像在這里發(fā)揮了難以替代的作用。比如《水怪搏人》中的焦山水怪,是半人半魚,而且是罕見的“魚頭人身”的形象。
鱉怪迷人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再比如《鱉怪迷人》中的鱉怪,上半身是一美麗女子,腰部以下卻是鱉殼,這種組合也是前所未有。妖怪化形未全,介于人和動物之間。妖怪形象的拼貼術,多有拼貼痕跡可循,這使許多妖怪顯得笨拙而又滑稽。凝視之下,會因倒錯與陌異而生出奇趣。
《點石齋畫報》中還有談鬼說狐,接續(xù)了《聊齋》《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的余風,有些篇章改編了前人的志怪小說,綴以時間地點人物,使之看上去更像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時事,《畫報》的新聞屬性無意中參與進來,古典志怪的獵奇屬性,也成為近代報業(yè)傳媒招攬讀者的手段。
龍斗僵尸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當獵奇難以為繼之時,妖怪家族又闖入了新的成員。十九世紀晚期,火槍火炮已經出現在故事當中,充當著祛除邪魅的新式法寶。比如《放炮擊蛟》《銃擊巨蛛》《鳴槍擊鬼》等幾則。
鳴槍擊鬼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當時的人們認為妖魔鬼怪是陰物,“得陽火以爆之,自無不散之理”。新舊碰撞之下,出現了人造的妖怪,比如《鐵人善走》:“美國有博士名佐芝模者,獨出新法,用鐵鑄一人,形高六英尺,口銜呂宋煙一枝,腹中藏有機器爐鼎,以火燃之,其人即自能行走,迅捷異常,計一點鐘能走五英里之遠。頭上戴有一帽,即為煙囪,其水汽則由口中出,宛若人之吸煙也者?!?/p>
鐵人善走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此處所提到的鐵人,應是蒸汽機催動的機器人。現在看來,《點石齋畫報》里的妖怪圖像,其優(yōu)勢在于種類繁多,且風格統一,是有意識的集中創(chuàng)作,風格相近的技法與形式,使之看上去更像一個整體。日本學者武田雅哉稱《點石齋畫報》中的一系列妖怪圖像是“晚清時代的妖怪大爆發(fā)”,同時也是大總結。古老的認知方式直觀、混沌、率真,在崇尚科學理性的工業(yè)時代,妖怪仍然潛伏在內心深處的隱秘角落,挑動著人們的好奇心。
湖州水怪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點石齋畫報》里的妖怪實現圖像化,至今已有百余年,因而有了圖像史的意義。雖然這已是遲至十九世紀末的事,卻也算是趕上了一趟古典妖怪的末班車。本書從《點石齋畫報》中篩選出妖怪繪像三百幅,去其糟粕,以及漫漶不清者,擇取繪制精良、引人入勝者,匯為一編,并劃分為六個章節(jié)——精怪、狐仙、鬼魅、異物、怪胎、妖術,從不同的角度切入妖怪的世界,在移步換景之中,開啟一場奇幻的中國妖怪之旅。
老蚌成精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附:書后記
另外,說到妖怪,在日本有一門“妖怪學”,采摭中國古代的妖怪意象,又結合日本的傳統,日漸成為一門顯學。日本妖怪學還有久遠的圖像傳統,這也讓日本的妖怪引人入勝。江戶時代的畫家鳥山石燕繪有《畫圖百鬼夜行》《今昔畫圖續(xù)百鬼》《今昔百鬼拾遺》等系列繪卷,成為日本妖怪學的一大源流,后世的 日本妖怪畫家也多有系統的創(chuàng)作。而在古代中國,在“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語境下,妖怪畫零星出現, 罕有形成規(guī)模者,唯有《點石齋畫報》是個例外。遍覽中國妖怪的圖像系統,如此規(guī)模龐大、體系完備、風格統一的妖怪畫卷,是極為罕見的。作為一份新聞畫報,在時事新聞之外,妖怪卻得以集中爆發(fā),正可看作是古典妖怪在近代傳媒中的回光返照。
美人蛇 光緒石印版《點石齋畫報》
在《點石齋畫報》現存的近五千幅版畫中,這三百種志怪圖像可以單獨拿出來觀看,滿眼可驚可愕,皆是俗世浮生的彎曲倒影。 這應是《點石齋畫報》中的志怪圖像首次結集。打撈一種失落已久的志怪傳統,圖像資源顯得尤為重要。圖像是故事立足的基礎,而文字則闡發(fā)圖像。文圖并置的形式正與《山海經》相仿,中國妖怪在 經歷了兩千多年的分化與演變,終于又以這樣的形式與《山海經》有了一次漫長而又遙遠的呼應。 (摘編自后記)
《何方妖物:點石齋畫報志怪圖譜》鳳凰空間·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