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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生草草:收藏名家徐行可的“凡人歌”

青年徐行可(出自《徐行可先生捐贈古籍文物50周年紀(jì)念集》)一徐行可(1890-1959),名恕,字行可,號彊誃,以字行,湖北武昌人,現(xiàn)代收藏家。

青年徐行可(出自《徐行可先生捐贈古籍文物50周年紀(jì)念集》)


徐行可(1890-1959),名恕,字行可,號彊誃,以字行,湖北武昌人,現(xiàn)代收藏家。徐行可一生節(jié)衣縮食,醉心收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親手將部分收藏捐贈給中國科學(xué)院武漢分院圖書館。逝世之后,子女秉承遺命,舉家藏古籍和文物悉數(shù)捐贈國家。大體而言,捐贈古籍近十萬冊,今藏湖北省圖書館;文物近七千八百件,今藏湖北省博物館。

湖北文化界一直沒有忘記徐行可及其子女的貢獻。1982年5月,湖北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辦公室面向全社會發(fā)布《征集〈湖北文史資料〉參考題目》,列舉湖北人物七十五位,徐行可即居其一。2010年,湖北省文化廳主辦系列紀(jì)念活動,發(fā)布《徐行可先生捐贈古籍文物50周年紀(jì)念集》(武漢出版社,2010年)。2021年,湖北省圖書館和湖北省博物館聯(lián)袂主辦紀(jì)念徐行可先生捐贈古籍文物六十周年研討會,與會專家學(xué)者濟濟一堂,對于徐行可及其收藏不吝贊美之辭。作為受惠單位,湖北省圖書館專辟徐行可紀(jì)念圖書館,影印徐行可舊藏古籍,從拍賣市場競購其手札,編纂《徐行可舊藏善本圖錄》(崇文書局,2019年)、《徐行可研究論文集》(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2年);湖北省博物館借《書法叢刊》推出《湖北省博物館藏徐行可捐贈法書專輯》,編纂出版《徐行可捐藏書畫金石碑帖》(湖北美術(shù)出版社,2023年)。正如參加徐行可先生捐贈古籍文物六十周年研討會的多名專家所言,湖北省收藏單位對徐行可的表彰,持之以恒,不遺余力。

《徐行可舊藏善本圖錄》


《徐行可捐藏書畫金石碑帖》


因工作關(guān)系,我經(jīng)常接觸到徐行可舊藏,無疑是徐行可捐贈古籍的直接收益者之一。我先后參與編纂《徐行可先生捐贈古籍文物50周年紀(jì)念集》《徐行可舊藏善本圖錄》《徐行可研究論文集》,第二部書我用力較多,負責(zé)起草凡例和選目。我利用日常積累寫成《徐行可先生年譜》,同時附錄其部分詩文。雖然該書問題多多,自信聊勝于無,多少能給研究者提供點基本資料。湖北省圖書館和湖北省博物館邀請吳格先生主持《徐行可研究論文集》約稿和審訂工作,全國學(xué)人惠賜大作,徐行可大名不脛而走。

作為慷慨捐贈者,徐行可總和“無私”“崇高”緊密相連,正如《徐行可先生捐贈古籍文物50周年紀(jì)念集》序所言:“行可先生以他無私的崇高奉獻,成就了這一造福鄉(xiāng)邦、惠及天下學(xué)人、功在千秋的文化盛舉?!睌?shù)月以來,“汲古求新”等三個公眾號頻頻推送研究和表彰徐行可的眾多論文,反復(fù)洛誦,我唯有感佩贊嘆。

作為名家,徐行可享受眾人仰望,自是應(yīng)有之義。名家標(biāo)簽,只能折射徐行可一個側(cè)影。長久仰望,容易令人疲勞。職此之由,數(shù)位朋友敦促我勾勒徐行可作為普通人的形象。其實,這也是我長久以來的遺憾?!缎煨锌上壬曜V》聚焦于書與人,拋卻收藏家的桂冠,我常暢想徐行可是怎樣的一個人。有血有肉的“江夏男子”,和蕓蕓眾生一般具有喜怒哀樂的徐行可,無疑會令人倍感親切。

南州高士海岱清風(fēng)


江夏男子


徐行可藏書印眾多,其中“江夏男子”“武昌徐氏”是自我寫實,而“洪州高士后”“南州高士海岱清風(fēng)”是祖述家風(fēng)?!昂橹莞呤俊痹缫堰b不可及,“南州高士”“海岱清風(fēng)”更是混一南北。徐行可曾向徐乃昌“鈔示徐氏先德所著書目及詩文聯(lián)語”,具體做法是“采四庫書目、古詩記、唐宋明詩紀(jì)事、嚴(yán)氏八代文”。顯然,徐行可未知家族傳承的準(zhǔn)確譜系。徐行可祖、父行事不彰,其名不揚,字號僅出現(xiàn)在黃侃《徐母魏太夫人六十生日獻壽文》和劉鳳章《七十自敘》。徐行可童年時,家庭尚稱殷實,年青時遠赴日本留學(xué)。1971年臺北藝文印書館影印稿本《水經(jīng)注疏》,附熊會貞遺言稱“友人黃陂徐恕行可,博學(xué)多聞,嗜書成癖,尤好是編”。徐孝寔《懷念我的父親徐行可》、徐孝宓《徐行可先生傳略》引用時均削去“黃陂”二字。《水經(jīng)注疏》影印本并非習(xí)見,后人轉(zhuǎn)引多無“黃陂”二字。不過,黃陂真有徐行可親戚,即劉治,字靜晦,《黃侃日記》明言是“行可家塾師”,徐行可自言“戚友”,常住徐家,教授子弟,同時協(xié)助徐行可鈔書和校書,至1940年時徐行可言其已“違難遠行”。黃焯題劉治過錄黃侃批《大宋重修廣韻》徑言“黃陂劉靜晦行治先生”,籍貫甚明,“行治”之名和其自用印“劉治”“治”有雙名單名之異。吳則虞《續(xù)藏書紀(jì)事詩》卷十《徐恕》云:“丁酉春仲,余內(nèi)調(diào)過漢,詣君,以下鄉(xiāng)掃墓未值?!倍∮?,1957年,徐行可家族有墳塋在鄉(xiāng)下。不過,對于武昌人而言,城外即為鄉(xiāng)下。我們無意冒犯徐行可及其家族,只是想強調(diào)徐行可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其收書藏書是數(shù)十年節(jié)衣縮食的結(jié)果。正因為藏書來之不易,其捐書豪舉更令人敬佩。

徐行可,首先是徐家的兒子。因生母早逝,徐行可剛滿一歲,繼母已經(jīng)進門;年甫十歲,父親逝世;年方十二,祖父過世。當(dāng)時家中僅余三人:繼母,徐行可,同父異母之弟。孤兒寡母,覬覦遺產(chǎn)者大有人在。徐震《祭徐母魏太夫人文 (行可之母)》說: “婪彼貪人,蔑死長者。遺貲是覦,凌孤弱寡?!贝祟悜K境的描述,來自徐行可本人。徐行可告訴黃侃,自己少遭孤露,教養(yǎng)以至成立,全賴?yán)^母魏太夫人之力,更是實錄。

徐行可是個孝子。感念于繼母撫養(yǎng)之恩,為頌揚母德,特于1929年人日為繼母操辦六十大壽。1928年底,徐行可專程前往南京、上海,于南京請黃侃為母親撰頌壽文。黃侃自然是大手筆,為錦上添花,頌壽文由王福庵朱筆書寫,我曾見到過八扇壽屏的縮小照片。目前所知,徐行可繼母魏太夫人壽辰,至少張元濟、徐乃昌、陳漢章均以不同形式表達祝福。晚至1930年春,應(yīng)徐行可屢次懇請,陳衍亦有詩作頌其母德。1937年四月,繼母逝世,徐行可“請于象山陳伯弢先生,乞其斠注列女傳,付印以副慈愿”。當(dāng)年楊樹達就收到徐行可所贈《列女傳斠注》。

徐行可游學(xué)日本,徐孝定《大藏書家徐行可事略》言“17歲留學(xué)日本,次年以弟喪歸國”。徐孝宓《楊守敬與徐行可》言“1907年留學(xué)日本,翌年因弟去世回國”。當(dāng)此之時,徐行可和繼母煢煢獨立,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延續(xù)家族血脈,娶妻納妾尤為迫切。目前所知,徐行可妻姓鄭氏,1928年八月底卒。另有側(cè)室,具體情況不明。1923年徐行可題《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云:“長女孟羸年十五矣,喜讀唐人文。冬日無事,授以此書,使知敘事之法?!痹摃袃梢姶伺?,另一處有涂改,似作嬴,是。長女大名孝婉,當(dāng)出生于1909年,第五女孝嫈生于1911年,長子孝寬出生于1914年農(nóng)歷五月初三。對于徐行可而言,即使鐘愛女兒,長子遲遲降生,定然讓人焦心。講這個故事,意在說明徐行可和普通人一樣,定然曾為延續(xù)家族香火而苦惱過。何況,上有高堂,抱孫心切,茲事體大。可喜的是,多年以后,徐家終于枝繁葉茂,徐行可有子七名:孝寬,孝威,孝定,孝寔,孝宓,孝同,孝寅。女十一人,長女孝婉、第五女孝嫈、第七女孝媐、第九女孝娹、第十女孝妟、第十一女孝媞,另有長于第五女者嫁文德陽而早卒,其余四女幼殤,故徐行可自言擁有七女。

徐行可筆下的長女孟嬴(一作羸)


徐行可妻子鄭氏逝世之日,我從《黃侃日記》檢得。當(dāng)夜徐行可寫下一段沉痛的文字,緬懷發(fā)妻,激勵長子孝寬,這段文字未收入《徐行可先生年譜》,因發(fā)現(xiàn)于交稿出版社之后,類似文字尚有多條。這段感人至深的話語,題于《附音釋禮記注疏禮》,內(nèi)容如下:“今日晨起,命兒孝寬取是經(jīng)疏研尋,依漢學(xué)家家法,施朱離句。忽聞汝母暴病,歸視施治,竟不可救,時日晡矣,兒竟為無母之人矣。哀哉。清人于是經(jīng)無新疏,愿兒畢生治是經(jīng),竟前人未竟之緒,庶不負汝母矣。友人唐醉石為制‘徐’字印,以納汝母棺中,愿與汝母生生世世為夫婦,并愿兒得賢婦如汝母也。夜不成寐,然燭索印,鈐于卷中,愿兒披卷見印,覃精致思,用究大業(yè),則汝母雖已前卒,不及觀兒之廁身儒林,亦當(dāng)瞑目于地下矣。十七年新歷九月之二十三日夏正八月初十日,去汝母三十八聆之生日僅逾六日也。徐恕記?!?/p>

這段題跋之前,鈐有“徐”朱文方印,原印早已入土。第一處“汝母”,初稿寫作“室人”。徐行可和妻子鄭氏年紀(jì)相若,兩人十八九歲時大婚,生兒育女二十年。字里行間,滲透著中年喪妻的悲痛,寫給長子的訓(xùn)示,居然習(xí)慣性落下自己姓名。

除卻伉儷情深之外,徐行可和所有中國式父母一樣,盼望子女成才,為兒女成長操碎了心。嫡長子孝寬,字孟博,徐行可寄予厚望。1930年臘月,徐行可攜十七歲的孝寬同往南京、上海,徐行可題跋記錄了父子夜讀的溫馨場面。此行不僅為增廣見聞,更為攜兒子拜見父執(zhí),為其延譽,劉承幹《求恕齋日記》特意記錄徐孟博為“行可長子,年十七,治目錄及三《傳》之學(xué)。席間出其所作窗課,皆其師密圈細改”。孝寬《春秋三傳》之學(xué),得之陳尊默。1931年秋,徐行可將孝寬帶到北平求學(xué),一學(xué)就是十年。先從吳承仕習(xí)三禮,又從陸宗達習(xí)小學(xué)。國立北平圖書館曾致函葉景葵為陸穎明(宗達)、徐孟博(孝寬)等四人求贈 《諧聲譜》,收到饋贈之后,孝寬有書致謝,直稱葉景葵為葉老伯,行文洗練而得體。徐行可筆下偶見其余家人子弟,1940年徐行可致盧弼書信言:“內(nèi)子執(zhí)爨舊廬,仲男孝威擔(dān)水析薪,尚能為役。”當(dāng)時武漢為淪陷區(qū),家計艱難。第三字孝定研習(xí)《左傳》,協(xié)助乃父撰寫《論語首章講疏》。早在1931年八月,徐行可自北平寄《皇朝輿地四言便蒙》給孝定,指示其“讀時于郡縣名有損革者,依本書先后記于別紙”。有趣的是,該書內(nèi)至今尚存一支精美書簽,題名法國美女裸體圖。當(dāng)時,裸體畫已經(jīng)從有傷風(fēng)化躍升為藝術(shù)品。對孝宓,徐行可于某年臘月以其名義邀請馮永軒到家晚餐并觀書。

徐行可更為兒女婚嫁操碎了心,廣托友朋,求其作伐。長女出生于1909年,長子出生于1914年。1929年徐行可致書陳乃乾,特意詢問:“先生常往來羅子經(jīng)家否?其弟三女公子性行何若?”1931年徐行可致張元濟書:“去歲夏五以兒女昏事奉托,仍乞長者時復(fù)措意及之?!敝芤涣肌懂吘故菚罚骸霸谳o仁時,柯燕齡先生也曾想把湖北藏書家徐行可先生的女兒給我,我也謝絕了?!遍L女經(jīng)楊樹達作媒,1933年出嫁余嘉錫之子余遜,時年25歲。第五女經(jīng)向宗魯作介,1940年出嫁楊明照,時年30歲,武漢淪陷嚴(yán)重影響了該女大婚。另有一女,長于第五女,嫁文德陽,不幸早逝。1940年,盧弼為孝寬介紹周明泰之侄女、周明焯之女時,徐行可一面歡喜,一面坦言“寒家無膴仕之貴,有婁空之實”。兒女婚嫁,徐行可向盧弼坦言,托人介紹不諧,他拒絕過男方,更多的是因其家庭狀況被女方所拒。盧弼為孝寬所介紹者,和周一良同一曾祖。徐行可曾復(fù)信盧弼言:“承周志俌先生以其令姪媛小像惠示,姿儀端好,貌副其才,兼蒙道及志俊先生書語,不以儉素見譏,甚相嘉樂,不以位業(yè)訾富之殊,有所別異,恕何幸而得此于周君昆季,抑以先生之有所獎借而致然邪。”這門親事,似乎最終成功。據(jù)徐行可孫女、徐孝宓之女力文女士言,其大伯母確實姓周。請注意,1940年,徐孝寬已二十七歲。第四子徐孝寔言“我結(jié)婚時,父親適因事在北京,來不及參加我的婚禮”。徐行可去北京,無非1950或1954年。我們不知道徐孝寔出生年月,但其弟弟徐孝宓生于1926年底,徐孝寔即使1950年結(jié)婚,至少已二十五歲。

《與明照論治〈通鑒〉書》


1939年《與明照論治〈通鑒〉書》:“恕有七女,愛女甚于男,不減張侯,不以與凡子,又大類王適妻父侯翁,故文君伯魯前介陳季皋兄為其子請續(xù)昏,向先生教學(xué)蘇汰如家,為汰如子三人謀合,恕意少可,皆卻其請。宋孫燭湖(名應(yīng)世,為象山晦庵二先生弟子)《昏啟》云,‘竊有不孤之望,愿尋可妻之言?!拐Z難副,幸于吾子見之。以苔岑氣類之感,遂有葭莩托好之情,即先請之于向先生,求為奉書尊翁大人,申以昏姻,遠辱寵答,幸有成言?!睋?jù)此,徐行可嫁女于楊明照,屬自覓佳婿,主動托媒。徐行可陳述自己愛女之深和擇婿之嚴(yán),一拒文家續(xù)親請求,再拒嫁女于資本雄厚的蘇家,只為強調(diào)對楊明照之垂青。

徐行可之女,舊學(xué)基礎(chǔ)好,嫁于楊明照者,協(xié)助夫君翻檢文獻,抄錄文稿,夫唱婦隨,其樂融融,這是楊家千金的描述。當(dāng)然,并非所有乘龍快婿,都喜歡滿腹古典的美女。徐行可和黃侃曾約為兒女親家,最終卻以黃家退婚而告終。1960年金毓黻《靜晤室日記》云:“先生性頗執(zhí)拗,諸子女皆不令入新立學(xué)校讀書,只限令依舊式誦讀。諸公子皆敢怒而不敢言,以故皆乏現(xiàn)代知識,至于無法覓求工作。然先生訖不之省,雖有友朋婉勸,亦不之恤也。吾師黃季剛先生在日,曾與先生結(jié)兒女絲蘿之親。然于黃先生卒后,黃公子嫌徐女無現(xiàn)代文化,力主退婚,卒至無法挽回。余曾親聞其事,然亦無如之何?!?/p>

據(jù)明確記載,徐森玉、盧弼、柯昌泗、楊樹達、向宗魯、陳尊默、陸宗達等人,均曾為徐行可子女婚嫁牽線塔橋。徐家排行靠前的兒女,成年之際,武漢仍為淪陷區(qū),生活困頓,對外交通不便,耽擱婚嫁,自不待言。1951年,徐行可和盧弼通信,敬問“令孫女芳名為何,年若干,在輔仁何系,已字人否”。稍后書信自我解嘲道“故謀婦之事,未能以之上請也”。此事詳情不得而知,但兒女婚嫁未畢,終是父母心頭大事。

劉仁懿致徐孝婉書


不過,兒孫自有兒孫福。徐家子女多擁有自己的日常用書,書中偶有好玩的雜件。曾見徐孝威自用書,卷端墨釘處存朱筆落款,楷法遒美,一題“徐孝威讀”,一題“是古東塾劉仁懿讀”。二人開心共讀,偶見“選”“誤”圓印,一處“選”印倒鈐而不自覺。書中夾有劉仁懿致徐孝婉書一紙,今不再保留平闕式之類,直接錄文:

孟嬴大姊妝次:中浣作別,平安抵舍。別后無日不神馳左右,近想起居安善。姊等凍瘡漸好否,念念。日前令祖母曾微不豫,今已安否,心頗懸系。佃人高某前日來,惠蒙下問,心感莫名。?近在鄉(xiāng),長日枯坐,第少閱家中之書而已,大不如在府之有趣也。舍中自家祖母以下均甚好。此上,恭請閫安。妹劉仁懿斂衽。十月二十六日。

伯父母大人前乞斥名問安。

徐孝婉1933年底出嫁,此書最晚作于是年。劉仁懿致徐孝婉書,最終夾置于徐孝威和劉仁懿共讀之書。孝威之婚事,似乎不用乃父過于操心。我倒是好奇,二人是否終成佳耦。

徐行可自日本歸來,以書為師,聚書自學(xué)。徐行可聚書主要在兩個時間段:1911-1940年;1951-1954年。據(jù)1921-1926年《黃侃日記》,黃侃在漢時,和徐行可關(guān)系密切,書籍往還,把酒言歡,聚眾手談。從湖北省博物館編、王曉鐘主編《徐行可捐藏書畫金石碑帖》看,黃侃為徐行可書寫對聯(lián)、扇面甚多,且不乏被酒之作。

“一·二八事變”給中華民族帶來深重的災(zāi)難,徐行可的人生軌跡、精神生活、日常生計隨之徹底改變。當(dāng)時,徐行可正在上海,因返校困難,便放棄了輔仁大學(xué)教職。徐行可生計所賴為“先業(yè)所遺市屋”,武漢淪陷之前,生活尚稱優(yōu)渥。徐行可本住武昌府后街,家口眾多,書籍充棟,受1921年武昌城內(nèi)駐軍嘩變刺激,當(dāng)年移居漢口法租界,家人分居兩處。武昌舊宅及臨近二屋毀于日寇,全家二十余口不得不聚居漢口。1951年三四月間徐行可致盧弼書訴說“舊宅在武昌者毀于寇,前年賣一地重葺之,未能畢工,尚可住”。賣地以重修舊宅,綿延三年未能完工,足以窺其窘境。

徐行可收藏書籍的動力,由供自我學(xué)習(xí),日漸升華至為民族延續(xù)文脈的自覺行為。他熱愛傳統(tǒng)文化,堅信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1932年徐行可移錄宋王應(yīng)麟《東山詩》并跋尾,自言:“存錄斯文,俾讀之者覽古鑒今,持清議而無詭隨,意在斯乎!”七七事變后徐行可致陳乃乾信云:“舊京危急,河以北無堅城,利于戰(zhàn)車,空中機艇又可震撼南國,吾儕未能執(zhí)干戈衛(wèi)鄉(xiāng)土,惟冀筆耒墨畊之余,不與煙埃俱滅而已?!?940年徐行可致書盧弼,言長男孝寬“幸于詖說狂習(xí)無所熏漬,以前所籀誦者為經(jīng)言史冊為之防也。舊學(xué)極知難少貶矣,已事可說者如此”。

生活日見其艱難,且看徐行可自述:

1933年徐行可致陳乃乾書云:“恕賴先業(yè)自活,目下租入甚絀,亦無積貯之錢。”更大的厄運來自日本的侵略,武漢成為淪陷區(qū),徐行可自署“武昌遺黎”。自此至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徐行可生活艱難,生事幾于不給。

1939年徐行可跋《論語首章講疏》:“己卯冬,先業(yè)毀于兵火。生事不給,有執(zhí)此經(jīng)來就質(zhì)者。申析疑難,為草此疏?!?/p>

1940年徐行可致書盧弼言:“先業(yè)大半毀于兵劫,余之產(chǎn)租入不逮昔三一,而衣食所資,以見時物賈言之 (糲米石卅五鉼),必月有三百鉼始辨,屋租僅皕金,去年以鬻書取給,今春以教徒自活,月致修脯銀百鉼以佐饔飡。日授課,晨迄午方罷。日昳中至餔時,復(fù)為友姻朋徒籀誦文史十余,體力不勝其勞,生事所須,未能憚煩就閑逸,如何,如何?!?/p>

1946年徐行可致書金毓黻:“恕屢遭劫迫,終未降辱,惟舊居夷為平地,先業(yè)所遺市屋,僅余一椽。家人都十九口,戚屬來相依者又復(fù)二人,衣飾長物,斥賣已盡,租入不足以自活?!?/p>

約同年致書楊樹達:“前者此間淪陷,州閭為虛。恕先業(yè)市廛,僅余一椽。武昌舊居并鄰近二屋,夷為平地。家人都十九口,戚屬來相依者又復(fù)三人。兵事相屬,彌歷七年。衣飾長物,斥賣已盡。書冊去復(fù)重者,易取遠西文史,不下數(shù)千本。”

日寇投降之后,中華大地歡聲一片,國人揚眉吐氣。1946年徐行可應(yīng)教育部清理戰(zhàn)時文物損失委員會之聘,出任湘鄂區(qū)代表?!缎煨锌上壬曜V》僅據(jù)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寫入此事,日后我方檢得當(dāng)年報載《湘鄂區(qū)戰(zhàn)時文物損失,教部聘徐行可調(diào)查征求》《徐行可(?。└埠剂⑽潢愑?xùn)慈書》《徐行可致各界書》。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徐行可境況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面對市政府邀約參會,慨嘆“逃名不易”。1951年致盧弼書:“前奉六月廿三日手帖,適在此間人民代表會議中,市府強恕參列,其間不得不應(yīng)命而往,會期十日,用錢當(dāng)近億萬。恕之迂闊,何能有所陳說,亦何能見諸采納,地從眾旅進旅退而已。以多書薄有時譽。甚矣,逃名之不易也。”當(dāng)然,“時譽”有助于建言,徐行可“勸公家收購至萬余斤之巨”。1952年張元濟復(fù)信稱頌徐行可“保存文物過掩胔埋骼之仁,此誠為儒家盛舉,欣佩之至”。

兒女長大者雖陸續(xù)婚嫁,家累仍重,同年三四月間徐行可復(fù)信盧弼言:“兒輩多未入學(xué)校,尚能楷寫。惟家人廿一口,艱于生事。”1953年季春,徐行可出讓《書舶庸譚》,自題“出此易米”。可喜的是,當(dāng)年徐行可被延聘為武漢市文史館館員,每月有50元補貼,生活開始改觀。1954年徐行可致書盧弼言:“來京已逾兩月,購入書數(shù)百種,負債已數(shù)百萬官帖?!必搨I書,徐行可已然有了底氣。

1956年,徐行可略帶附加條件捐贈書籍給中國科學(xué)院武漢分院,11月27日金毓黻日記保存了其致徐行可書信內(nèi)容:“科學(xué)院在百家爭鳴政策中,搜求賢逸,方面頗廣,殊為佳象,但延聘之程序頗簡,君子隨時卷舒,請勿拘于形式?!彼^延聘,指徐行可受聘為中國科學(xué)院客座教授,月薪150元,這一款項,徐行可于1958年3月辭去,次年徐行可致陳乃乾信,言“屋租不足自活”,欲以原刻本玉臺新詠換新出之《碑傳文通檢書》《三家注評李長吉歌詩》。

1959年徐行可致陳乃乾書


鐘泰見識過徐行可的闊綽時刻。承堯育飛見示1956年5月21日《鐘泰日錄》:

與申甫同訪徐行可(名?。?。席魯思言其藏書甚富,可談也。行可,武昌人,年六十七,今在武漢市文史館?!粲嗯c申甫午飯,肴饌亦富,此公本素封之家,擁資巨萬,故自奉亦殊豐也?!锌深H好雌黃人物,而鄂音未能盡解,姑漫應(yīng)之而已。

這是徐行可難得多見的時刻。申甫姓名為何澤翰,數(shù)年前入職湖北省圖書館。次年徐行可遠赴上海,面對蟄居斗室的劉承幹,侃侃而談。1957年8月31日《求恕齋日記》云:“夜,徐行可來,闊別廿六年矣,幾不相識。今年六十八,髭須已長,談次知其近在作書賈,為湖北文史館館員,薪津五十元;又為中央研究院采訪員,薪金一百五十元。余以書事久疏,且精神疲倦,而渠健談,剌剌不休,見余案頭所置碑傳集三十四本,力勸余出讓。余因索價三千余金,渠言未滿千金,相差過巨,囑再斟酌,緩日再來議定云云,遂去。”上海之行,不僅為探訪老友,更為聚書。和劉承幹議價不諧,徐行可從冒廣生處成功購回后者手?!稄姶鍏矔?。

1931-1934年在漢期間向徐行可借書的蔡尚思言“徐是兼做圖書生意的”。1957年徐行可和劉承幹見面,后者言“談次知其近在作書賈”。不過,書籍盈利并非徐行可主要收入和目標(biāo)。作為收藏家,寄售書籍,以書養(yǎng)書,自是順理成章之事,徐行可也不例外。1930年臘月十九日《徐乃昌日記》載其至中國書店取徐行可藏書《隨軒金石文字》四冊,十二月廿八日付價清,當(dāng)為寄售。1935年徐行可致陳乃乾信云:“中國書店近聞虧累甚巨(幸為為秘之),寄售書籍不審債權(quán)人強取抵款否?”直到1959年,徐行可致陳乃乾信仍言及其寄售于周云青處之《玉臺新詠》。

出手舊藏,更是收藏家日常舉動,徐行可亦如之。如《寶鴨齋蘭亭》,最晚1931年出手。明蔣杰《登岱詩冊》,后歸戚叔玉。《原濟山水冊》,1920-1921年徐行可題跋多則,后出手。殘宋本《隋書》,今未知所在。宋本《容齋隨筆》《容齋續(xù)筆》、稿本《茗齋集》,原刻本《敬業(yè)堂集》,均轉(zhuǎn)讓商務(wù)印書館,第一種今藏蘇州圖書館。殘宋本《拙齋集》,田吳炤自日本影鈔三卷本《世說新語》,今藏上海圖書館。顧廣圻校《輿地廣記》,今藏國家圖書館。山西、臺北、哈佛燕京圖書館、普林斯頓大學(xué)圖書館,今日均有徐行可舊藏。書籍換手,不出兩種情況:非重點收藏,變現(xiàn);精益求精,出讓副本。1955年轉(zhuǎn)讓《水經(jīng)注疏》鈔本給中國科學(xué)院,另當(dāng)別論。

徐行可舊藏《后漢書》黃丕烈跋


1943年1月15日出版《今文月刊》第2卷第1期載蓮只(汪應(yīng)文)《憶獵書家徐行可氏》言:“徐氏寓中,觸目盡是書籍,且大都為名貴之本。余前往觀光時,渠隨意自架上抽出若干部,某也為黃丕烈蕘圃之故物,某也為北宋遺留至今之孤本,誠琳瑯滿目,不可殫記。其中為余至今所不能忘者,即戴震東原《孟子字義疏證》之原稿本數(shù)冊,該書以白棉紙所寫成,字體不甚工整,并有以硃筆鉤標(biāo)刪改之處。一代大儒之手跡,竟呈現(xiàn)目前,可謂難得之幸運。聞徐氏每年必跑上海數(shù)次,每次不過攜此類書十余種即可作一筆大生意,此氏之所以生活優(yōu)裕,能專心從事此種風(fēng)雅勾當(dāng)也?!睋?jù)《上海書評》2020年11月2日載任兆杰《“蓮只”其人——汪應(yīng)文先生論著補考》,知“蓮只”即汪應(yīng)文,畢業(yè)于文華圖書館學(xué)專科學(xué)校。其人有緣前往徐府觀光,所列舉“名貴之本”,徐行可多未出手。徐行可每年去上海數(shù)次,更是想象之詞。

書業(yè)并非徐行可養(yǎng)家糊口的依賴。我們推測,徐行可平生主要收入是先世產(chǎn)業(yè)的租金。綜合1940年徐行可致盧弼書、1946年致金毓黻、楊樹達書,可知1940年時其“先業(yè)市廛,僅余一椽”,月入租金二百,已不足此前之三分之一,生活陷入困頓,不得不“教徒自活”,教材即為《論語首章講疏》,該書卷端即題“武昌徐氏是古家塾教本”。當(dāng)時束修,月入百金。

家塾之中,講課者尚有徐家公子。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學(xué)部委員、武漢籍陳毓羆回憶道:“那時湖北有一位很著名的藏書家徐行可,上初中以后,有一段時期我每天課后都去他家中,由他家的老三徐孝定講解《左傳》,每次兩個小時,一直到全部學(xué)完。徐孝定家學(xué)淵源,學(xué)問很好,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我這位老師?!标愗沽`自言1947年高中畢業(yè),初中時段可以推定。

關(guān)于徐行可授課情況,徐孝寔《懷念我的父親徐行可》言:“我父親講課十分認真,但好旁征博引,未調(diào)研聽者接受能力,有時反令人不得其解。如講《論語》一個‘子’字,從造字開始,到本義引申,滔滔不絕,一講就是幾個小時。正如有人說黃季剛先生一個學(xué)期還未講完《孟子》首句一樣。雖然這種認真精神值得學(xué)習(xí),但在我看來方法似不可取。”徐孝寔自言“教學(xué)五十多年”,對其父教學(xué)態(tài)度和方法的評論,發(fā)自肺腑,中正平和。

徐行可講《論語》情形,也可從其講稿看出大概?!墩撜Z首章講疏》五十四頁,兩萬五千字,僅講授“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稇洬C書家徐行可氏》言徐行可“曾一度任文華圖書館學(xué)??茖W(xué)校目錄學(xué)教授,聞其一學(xué)期中所講者不過四庫總目中第一條《子夏易傳》而已”。傳聞似非空穴來風(fēng)。徐行可曾在輔仁大學(xué)任教數(shù)月,給朋友自述講授韓文時“曾略采摭古人文句以實講疏”,舉《曹成王碑》“民伍”“狐鼠”二詞而反復(fù)引證。以徐行可之淵博,不能長期立足大學(xué)講壇,無他,無法完成既定教學(xué)任務(wù)。

以著書為務(wù)則徐生庶幾焉 


有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今奇字之志


用儒雅文字章句之業(yè)取先天下


徐行可曾用三枚藏書印宣示志向:“以著書為務(wù)則徐生庻幾焉”“用儒雅文字章句之業(yè)取先天下”“有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今奇字之志”。1922年正月二十二日《黃侃日記》載:“行可詢余以為學(xué)之要。余遜謝而告之,謂宜及此盛年,家又非窶,專治一學(xué),上可攀汪小米,下亦不失為鈕玉樵;因論及治經(jīng)之術(shù)。”黃侃之言,語重心長。

今日所見,徐行可公開發(fā)表詩十一首,文十余篇。因善于交游,徐行可常出現(xiàn)在朋友日記之中,發(fā)出信件數(shù)量絕對可觀,今日能見全文者不過數(shù)十通而已。家塾課本《論語首章講疏》,專為孩童發(fā)蒙而作,長久淹沒不聞。

徐行可自然想過以學(xué)術(shù)名家,不乏著述計劃,罕見完美收官。1923年發(fā)愿??薄督祵嶄洝?,率先完成前兩卷,后用死校法完成一個抄本、兩個刻本之異同表,終歸未寫出全書校記。約1930年借書給酈承銓,助其完成《建康實錄》??薄+@得多種《容齋隨筆》之后,徐行可“擬踵翁元圻注《紀(jì)聞》前事注之,因循未果”。徐行可《毛詩通度類目》《詩義申難錄序》《詩疏楬問序》三種,其實是董理《毛詩》之大綱,可惜未再充實?!杜c明照論通鑒書》“擬刊正通鑒定本指例廿二事”,坦言自己精力不濟,轉(zhuǎn)而寄望于楊明照。計劃撰述《論語博喻》,最終僅完成《論語首章講疏》。

徐行可曾想獨立刊書,最終未果。徐行可曾請王福庵題《雅學(xué)考》封面和“武昌徐氏桐風(fēng)庼斠印本”牌記,然最終未見該印本面世。徐行可于嘉業(yè)堂校畢《莼中隨筆》,謄清并請名家題寫書名,似擬出版而未果。

徐行可博覽群籍而惜墨如金,熱衷收藏或許妨害沉潛著述,有時連熟知的朋友都表示不解。1956年11月25日《金毓黻日記》不禁感慨:“余于徐君出售藏書之事,甚不謂然。觀其一方入購,又一方出售,不知用意何在?不知細讀所藏之書,得出一定之成果,而以藏書之富侈為美談,如徐君者,甚無謂也?!苯鹭鬼晁浴俺鍪鄄貢?,其實是對徐行可捐書給中國科學(xué)院武漢分院的誤解。

近日整理沔陽盧弼詩文,獲讀其未刊詩《嘲行可》,我格外喜歡前兩句,今錄全詩如下:“冷攤殘帙不勝情,日見先生緩步行。六百書櫥猶未足,我無一卷一身輕。”

徐行可之淘書生涯,令人神往。姜伯勤晚年回憶自己少年時代,印象深刻者包括舊書店里的徐行可身影。徐行可和漢上書店主人究竟如何,今日難窺全豹。1944年,徐行可為武漢舊書肆搜古齋主人題其《湖北先賢詩佩》,稱贊其與“短于聞見挾書自雄者”大為不同。《憶獵書家徐行可氏》載:“聞其日常生活,均以獵書為事。武漢舊書店老板,莫不熟識其人,唯對之均無好感。蓋版本較為可貴者,多為其以低價購去,迨發(fā)覺時又不勝懊悔,以后凡經(jīng)徐氏挑揀擇之書,唯恐上當(dāng),無不漫天要價,然徐氏又能揣知書賈心理,故弄玄虛,使貴賤顛倒其值,反影響其營業(yè),故對徐氏終感莫可如何?!?/p>

這段話將徐行可與書賈斗智演繹得神乎其神。平心而論,沒有一個藏書家是靠故弄玄虛而聚書。1937年5月9日《積微翁回憶錄》云:“(任)贛忱出示新得宋刊林之奇《拙齋集》二冊?!北緱l楊樹達注釋道“共四冊,其二別在徐行可處?!贝藭煨锌纱_有兩冊,我一直納悶為何一書分售兩人。楊逢彬《徐行可與楊遇夫的交往》引用未刊《積微居日記》云:“林集本有四冊,徐抑勒備至,故古賈憤而售之贛忱云?!笨梢?,書賈和徐行可,各有神通。

《憶獵書家徐行可氏》大概是坊間傳聞的徐行可形象。我們不妨傾聽和徐行可有交往的前輩如何述說。1937年12月2日,金毓黻抵漢口,拜訪徐行可,這是二人初次見面。兩人曾有交往,1934年,金毓黻致書徐行可,擬借抄其所藏《全遼備考》。徐行可托羅振常寄贈,同時奉送王葆心《古文辭通義》鉛印本,條件是以《遼海叢書》作為交換。本次相見,金毓黻日記載了對徐行可的第一印象:“古貌古心,學(xué)道之君子矣?!薄熬牡潲悳Y雅,取徑淵如、稚存,持論嚴(yán),陳義高,不隨俗為取舍,故落落寡合。有郎七人,女?dāng)?shù)人,皆令沉潛古籍,不入學(xué)校。長郎治禮尤有聲,此亦足見其所守?!苯鹭鬼旮鼮楦袆拥氖牵齾s全程陪同,“午餐之后,徐君又介陳醫(yī)勉公為余醫(yī)面皰,旋別去。今日君殷殷款余,過于所期,殊可感也”。數(shù)日之后,金毓黻離漢,日記稱道徐行可:“君非素識而歡若平生,萍水相逢而能肝膽相照,真今之古人也?!睆拇硕嘶ソ钑?,魚雁頻傳,交往日密。二十多年后的1960年正月,金毓黻獲知徐行可逝世消息,情不自禁寫道:

“記于一九三七年冬,余由安慶避寇,乘船上泝?nèi)氪?,途徑漢口,小住旬日,逕往其寓候之,是為初次謀面。承其款接,屢留食宿,一如素識。如此古道熱腸,為晚近所罕見,使余時時在念而不能忘懷者,非無故也。茲于逝世半年, 遙致懷念之辭,以志永懷?!薄坝嘤诙昵芭c先生未謀一面,但知其藏書有可收入 《遼海叢書》者,遠道郵寄商借,即絕不吝恡,立予借用。此與其他藏書家秘惜不肯出借者絕異,亦可稱道之一端也。”

我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征引,只為表明徐行可之于金毓黻,感動至深。徐行可待人真誠,外借書籍毫不吝嗇,并非金毓黻一人之辭。吳則虞《續(xù)藏書紀(jì)事詩》卷十《徐?。ㄐ锌桑窏l:“君性節(jié)嗇,數(shù)米鹽計出入,戚友及南北書客具言其屑屑狀。余亦不能為君曲徇。雖然,畢生篤志墳籍,親厚士類如君者,又能有幾人哉!”吳則虞盛贊徐行可“篤志墳籍,親厚士類”。事實確實如此,且不言為助力熊會貞完成楊守敬遺稿《水經(jīng)注疏》整理而四處商借書籍,陳鼎忠、酈承銓、蔡尚思、金毓黻、吳則虞等人,最初借書之時,原本和徐行可沒有幾分交情。

1946年6月13日《靜晤室日記》抄錄《行可先生來書》,自言“性復(fù)婞直,未能隨俗俯仰。守正以自安,固士君子之分也”。1954年底,徐行可致書盧弼,自言“恕性雖婞直,與倗好相處,務(wù)竭其誠,未敢漫為開罪。書籍通假,期其傳布,未嘗扃其珍秘”。誠然如此,徐行可待人真誠,真誠易于交友。徐行可真能急人所急,1922年黃侃之母田太夫人逝世,賴徐行可賻錢百千而成禮。

徐行可自言“婞直”,金毓黻曾言其“執(zhí)拗”,我們粗淺理解或是倔強。出于民族大義,得益于“婞直”,徐行可挨過了武漢淪陷時的艱難歲月,正如其自言“屢遭劫迫,終未降辱”。

“婞直”,或許關(guān)聯(lián)“愛憎分明”和“嫉惡如仇”。吳則虞《續(xù)藏書紀(jì)事詩》卷十《徐?。ㄐ锌桑窏l:“余出示《續(xù)藏書紀(jì)事詩》書目相質(zhì),君大喜,把余臂曰:‘當(dāng)為子浮一大白?!呤袠?,僦樓角同飯。夜半至舟次送別,宵風(fēng)露冷,猶不忍去。舟將發(fā),君倚欄呼曰:‘蜀中少書,有所需,一瓻勿吝也。’余抵寓,君書至,謂續(xù)葉詩壽人壽書,為可傳之作。惟某趨時、某挾貴、某無故舊誼,不可入錄。皆當(dāng)世士也?!边@段追憶非常傳神,一見徐行可外借書籍之慷慨,一見其愛憎分明。

“婞直”施于人情交往,容易變?yōu)椴缓蠒r宜。盧弼為其子孝寬介紹周氏之女,附贈該才女大作《園記》一部,徐行可復(fù)信盧弼,指摘該書不確之處,引經(jīng)據(jù)典,奮筆疾書,絮絮叨叨近四百字。盧弼亦收到該書,卻饒有興趣賦詩四首,即《題周伯嬚〈佛耳崖小園記〉》,我們不妨摘錄后二首:

景物描摹真絢采,儷辭渲染勝丹青。于今又見黃皆令,絶世名閨正妙齡。

芝蘭臭味欣同好,累世論交話紀(jì)群。喜閱名園山水記,摩挲老眼賞奇文。    

徐孝寔《懷念我的父親徐行可》提及徐行可“勤儉律己,常用破舊廢紙寫文稿,剝煙頭復(fù)制作煙絲,舊信封翻面糊好后再用”。勤儉節(jié)約,施之于己自是美德,施之于人難免非議,即使盛贊徐行可“親厚士類”的吳則虞,昌言“君性節(jié)嗇,數(shù)米鹽計出入,戚友及南北書客具言其屑屑狀”。

徐森玉致徐行可信封(反面已二次利用)


徐孝寔《懷念我的父親徐行可》言乃父“善與人交,久而敬之”,作為人子,自然赤誠,所言自是一面之詞?!皧薄焙汀肮?jié)嗇”集于一身,有時容易因物失人。徐行可和徐乃昌失和,起因無非一破銅鏡。徐行可雖致書道歉,然已覆水難收。徐行可和王欣夫失和,誘因仍為書冊數(shù)種,深層原因為徐行可助刊《喪禮鄭氏學(xué)》而一無所得;王欣夫坦言因日寇入侵,版刻雖成而旋毀,“既無印本所送,亦無板片可印”。年高德劭之盧弼,力為二人調(diào)節(jié)而無果。盧弼和徐行可因借印《湖北舊聞錄》而結(jié)緣,后更是將抄全之該書直接寄回徐行可,二人有數(shù)面之緣,盧弼曾積極為孝寬和周氏才女作伐。盧弼和王欣夫乃千里神交,素未謀面。然而,面對徐行可和王欣夫陳詞,盧弼并不以徐行可為是。

晚年徐行可(出自《徐行可先生捐贈古籍文物50周年紀(jì)念集》)


“婞直”或許關(guān)聯(lián)心直口快。1956年11月2日夏承燾來漢,當(dāng)日《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載:“徐行可來,談至十一時去。六十七歲矣,罵人不絕口?!碑?dāng)年5月,徐行可和鍾泰初次見面,給后者印象是“頗好雌黃人物”。

盧弼《慎園筆記》之《周退舟》條云:“其人好內(nèi),初納一妾,妾父官典試,有穢聲。徐行可丑詆之。”稍后行文之際,盧弼徑下斷語:“徐行可齒在后,未入經(jīng)心、兩湖,對于經(jīng)心、兩湖高才生極力攻擊。徐與黃侃系親家,又為世兄弟,乃與黃絕交,可以知其人矣?!?/p>

徐行可和黃侃確曾約為兒女親家,前引金毓黻言系“黃公子嫌徐女無現(xiàn)代文化”而退婚。盧弼言徐行可和黃侃最終失和,或非傳聞。1931一1936年間《黃侃日記》基本完備,記錄和徐行可往來者區(qū)區(qū)四條。

1931年六月十三日:“得徐恕書?!眳^(qū)區(qū)四字,不言何事。

七月二十一日:“行可寄來劉伯山先生《通義堂文集》八冊?!?/p>

十二月十三日:“徐恕來,以舊拓《景君銘》屬題,為之屢題。又求改其頌劉承幹之《七誦》,頌傅增湘之壽序,以無暇謝之?!秉S侃之不耐煩,躍然紙上。今日藏于湖北省博物館之《景君銘》,黃侃有“箋記”、跋語和題簽,正是“為之屢題”。

1935年七月初六:“(殷)孟倫來,為趙少咸送予西藏罽一方,極精美;又,其鄉(xiāng)人某過漢,徐恕忽貽予新出版《說文諧聲譜》稿本二十冊,托其赍來,亦由殷生送至?!?/p>

自徐行可、黃侃訂交以來,現(xiàn)存《黃侃日記》總呼“徐行可”或“行可”,斥名“徐恕”者屈指可數(shù)。二人近乎三年半無書問往來,最末一條言“徐恕忽貽”四字,可謂準(zhǔn)確而傳神。

《憶獵書家徐行可氏》直言徐行可“怪誕”,其行事確有令人不解處。1952年,徐行可贈張元濟華文祺譯《死之研究》,當(dāng)時二人音問不通十余年,張元濟已臥床數(shù)載。吳則虞言:“君女夫楊某,蜀人也,亦相識。君以坊本《孝經(jīng)》一本屬致之,莫測其意。”吳則虞應(yīng)該心知肚明,故隱藏其女婿大名。

徐行可之“婞直”,亦有轉(zhuǎn)圜之時。1940年徐行可復(fù)盧弼書言:“周君志俌曾為小女謀合,其人為顧頡剛續(xù)講《尚書》,頡剛謂夏禹事誣,續(xù)其講者將以之廢虞夏書邪?以此畏沮,遂負來情。”時過境遷,1954年,徐行可赴京半年,曾主動探望生病之顧頡剛;1955年冬日,徐行可寄贈顧頡剛《列女傳斠注》一部;1956年,徐行可致書顧頡剛,請求后者贈予乃祖著作油印本一冊。其實,徐行可擁有該書,其所求者無非顧頡剛的簽名題贈。

面對名人,徐行可難免感情復(fù)雜,甚或暫時隱藏其“婞直”。徐行可批陳曾壽《蒼虬閣詩續(xù)集》卷下《蘇堪手寫和乙庵師有“窗間枕書人,二豎語膏肓。日車何時翻,一快偕汝亡”句,愛其噴薄激烈,漫題其后》云:

孝胥援外寇,以圖復(fù)滿珠。謀之不臧,悔之將死,庸有濟乎。曾壽與相朋比,博取祿秩,以為服食鶯粟膏之資已耳,乃以遺臣效忠自逭其責(zé),又焉能逃其罪耶,非特昧于春秋大意已也。即以詩論,亦多不詞。鄂學(xué)不競,存茲一冊,以儆來者。行可。

《蒼虬閣詩續(xù)集》印成于陳曾壽逝世當(dāng)年即1949年末,原書沈兆奎跋略述經(jīng)過,堯育飛整理《陳曾壽日記》附錄四陳邦直《味冷齋日記》記錄刊刻始末甚詳。徐行可收得此書更晚,落筆之際,陳義甚高,這不是一時之辭,實乃一貫立場,其曾極斥董康“效忠鮧虜”。《徐行可捐藏書畫金石碑帖》記載《方苞姚鼐詩冊》《翁方綱行書詩札卷》均存陳曾壽題詞,后者署“丁亥冬十二月二十日,陳曾壽時客漢上”。這兩條題詞可補現(xiàn)存陳曾壽日記之闕,令我們知悉其人垂垂老矣時尚回湖北一趟,至于徐行可先請其為自家收藏題詞增色,后鄙夷其人貶其詩作,倒在其次。已矣!行文至此,令人噓唏,唯有擲筆三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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