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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格的讀者往往把小說等同于真實事件

我們不必要諱言,每個人都有這種復(fù)雜的人性。我們講人性的復(fù)雜性,其實就是講人性不同的方面。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陳希我疼痛小說系”,這套書由《命》《我疼》《冒犯書》三部作品組成。日前,陳希我與評論家謝有順在廣州方所書店圍繞這三本書,進行了深入的對談。

本文為第二部分內(nèi)容。

不合格的讀者往往把小說等同于真實事件

陳希我:謝有順剛才講到勇敢,講到面對。其實我也常常無法勇敢地面對生活本相。就這三本來說,依寫作時間順序,《冒犯書》《我疼》《命》,其實前兩本的勇敢是有限的。

出版《冒犯書》的時候,很多人認為我寫得很冒犯,因為其中涉及到不少性,你的熟人親人看了怎么辦?《我疼》基本也是如此,被認為尖銳,會被非議。我可以扛得住,但到我寫《命》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冒犯、真正的尖銳來了。

為什么?因為冒犯到了我們最柔軟的部分,那些一直最被肯定被謳歌的東西,比如母愛,比如孝順,比如生育,比如父母對子女的責(zé)任,需要不需要?我的母親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她為自己生了一個作家而感到自豪。她想看我的東西,但我絕對不給她看。

《命》中有一篇寫母親瀕臨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沒有意義,已經(jīng)沒有搶救價值了,這時候子女救還是不救?本來母親也看不到這篇,我父親的一個老同事向我要書,我父親說要給他,就給了,結(jié)果他看了后對我父親說了一句話:“XX(我母親名字)看了,還不會被氣死?”

其實這小說里的事,在我的現(xiàn)實生活中就發(fā)生過,小說中的主人公原型,一個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活了100歲,她后面20年是在床上度過的。她癱瘓而且雙目失明,她的日子非常難過。子孫再孝順,她也是痛苦的。老人家是非常愛干凈的人,從年輕的時候就非常愛干凈,結(jié)果這20年她只能靠人家給她擦身子,擦得再干凈,她也覺得不干凈。她老覺得自己身上很臭,每一年到年末她都希望自己不要再活到第二年。

奶奶跟我說:老天爺,不要讓我再活下去了!她最疼我,什么都會跟我說。結(jié)果到第二年,她仍然活下去。有一次她跟我說,她癱瘓,但是手還有力氣,她的床鋪旁邊就有一個窗戶,她住在我叔叔家里,我叔叔家在七層樓,她說:如果我用手的力氣爬過窗戶,跳過去,肯定死得了。

但是問題在于這樣一來,子孫都要被鄰居、被同事、被親人罵死,以為是子孫不孝。所以我奶奶跟我說了一句很深刻的話:我是為了證明你們是孝順,扛著牌坊活著的。我奶奶100歲的時候走了,她走時我就在她身邊,我心里一陣輕松,看她沒氣了,我心里在說著:好了,好了!雖然這念頭真是不該有,很不孝,但是你想想看,她被折磨了二十年,走掉不就是一種解脫嗎?有順說到中國人應(yīng)該學(xué)會不愛,在這里,就是應(yīng)該懂得不活,活著不是絕對的理由。

另外一個是我妻子的外婆,她臨終時雖然年齡不像我奶奶那么大,七八十歲,但是她已經(jīng)因為心臟衰竭被送醫(yī)院很多次了。送了之后,被搶救回來,然后過一段時間又被送去,又搶救。到最后一次,她開始拔管。我們不知她怎么回事?她說不治了,不要再治了。

但我們作為子孫怎么能不救?還是救。但她要抗拒,怎么辦?醫(yī)院說把她綁在病床上,結(jié)果真的綁,老人家很屈辱地被綁了起來。我記得老人家當時問我們:“我又沒犯法,為什么綁我?”綁了一天一夜,老人家非常痛苦,身體扭曲,一挺一挺的。后來我看不下去了,跟我妻子說,算了,我們提出來,不要治了,我們來承擔(dān)不孝的惡名。一提出來,每個人都同意。

其實大家心里都知道這對老人是更大的折磨,但問題在于沒人敢提出來放棄。這兩個老人生命的最后終結(jié),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我覺得像“安樂死”這種事情不合法的,但我覺得,這是人類的愚蠢,為了維護倫理而愚蠢。

但也難說,當我們想解開倫理的枷鎖時,比如我,哪怕只是在文字中做了些表達,提出質(zhì)疑,我的父母輩就受不了,覺得這是我對他們沒有孝心了,沒有愛心了,這種愛的綁架我深有體會。也難說我自己老了后,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想法。

不合格的讀者往往把小說等同于真實事件

謝有順:一方面我覺得你很幸運,母親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我母親是一個文盲,所以我的文學(xué)經(jīng)驗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另外一方面,我也覺得你的母親其實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xué)愛好者。為什么呢?她不分清小說和現(xiàn)實是不一樣的,她不知道小說是虛構(gòu)的,所以她會把小說中的一些情節(jié)、人物對號入座。

這就讓我想起有一次莫言跟我講,《紅高粱》里面都是寫故鄉(xiāng)的事情,其中有一個他村里的人跑去跟他父親說:你兒子小說把我寫的多壞呀!就是把他寫成漢奸或者是寫成壞人。莫言的父親才是真正的文學(xué)愛好者,他說:沒關(guān)系,你看我兒子都把我寫成土匪了?!都t高粱》第一卷就說我父親是土匪種,把你寫壞點有什么關(guān)系?鄰居也就不能怪莫言了。

其實中國人很有意思,經(jīng)常把小說讀成現(xiàn)實,經(jīng)常把小說和現(xiàn)實劃等號。這就好比在農(nóng)村,他們完全相信《三國演義》講的就是現(xiàn)實,就是歷史的真實的故事,不太會想到這是一個小說。一個小說會讓人家對號入座,或者用陳希我的話說會冒犯你,說明這個小說寫的真實,說明這個小說觸到了你的痛處,讓你不舒服了,因為你寫的太真實了,我可能也這么想,就是我也有可能面對這種處境、面對這種處境也會如此彷徨的,這就表明小說這個東西看起來是虛構(gòu)的,其實是真實的。

我經(jīng)常說一句話,偉大的小說家就是把假的寫成真的。看起來是虛構(gòu),但是從它的心理上、精神上來講是真實的。蹩腳的作家是往往把真的也寫成假的,比如經(jīng)常說的抗日神劇??谷帐钦娴?,但是他搞那種離奇的情節(jié)就變成了假的,把假寫成真的這是一個作家很大的本事。甚至像卡夫卡這樣的作家,人變成甲蟲,誰都知道是假的,但是我們看完《變形記》之后依然會覺得它真實,就是他寫的這種心理的體驗,那種精神的體驗給人感覺是真實的。所以,希我把自己的小說給母親看之后,母親生氣懊惱,說明你的小說寫的很成功。

你看我的書,我媽媽當然看不懂,不但是我媽看不懂,我小學(xué)畢業(yè)的爸也看不懂,他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最有意思的是我大伯,說的更具體,他跟我父親說有順給我寄的書就別寄了,書二十多塊錢可以折成現(xiàn)金給我嗎?那是更大的無所適從,確實你不能苛求他們,他們確實讀不懂。你的母親至少還讀得懂你寫的小說,知道你在干什么,我覺得你應(yīng)該感到慶幸,而且你冒犯了她就表明你寫的東西很真實,寫到了人性很真實的東西,因此她才會感到不舒服。這就是閱讀,我覺得閱讀觸動了你才是好的閱讀。

不合格的讀者往往把小說等同于真實事件

陳希我:這講到一個很重要很普遍的問題。在現(xiàn)實生活,寫作者經(jīng)常會遇到。我曾經(jīng)給一個女作家培訓(xùn)班講課,后面留半小時提問,很多女作家都提出一個問題:因為女作家寫小說往往要寫到情愛,如果是婚外情,男方那個人肯定不可能是丈夫,那么被丈夫看到了怎么辦?她丈夫就可能認為她在外面真的有一個什么人。我當然可以跟女作家說寫作的經(jīng)驗和經(jīng)歷的區(qū)別。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是不一樣的,經(jīng)歷是具體的事件,常是一次性的,經(jīng)驗是在更高層面上的歸納,甚至面目全非,但本質(zhì)上抓住了。

但問題在于,這要保證女作家的丈夫是個懂文學(xué)的人。

不合格的讀者往往把小說等同于真實事件

謝有順:她應(yīng)該向明星學(xué)習(xí),明星的丈夫都能接受自己的老婆去演床戲。

陳希我:說起這個東西讓我想起來,80年代張藝謀拍電影《老井》,張藝謀當時是作為男主角?!独暇防镉写矐?,過后有人問張藝謀你演床戲的時候有沒有快感?張藝謀說,你知道我旁邊圍著多少人嗎?

不合格的讀者往往把小說等同于真實事件

謝有順:現(xiàn)實和小說,你說是涇渭分明,但是很難不讓人家做這種聯(lián)想。我想大家肯定很熟悉魯迅的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魯迅的二十幾篇小說都有一個敘述者“我”,大多數(shù)人認為這個“我”就是魯迅,其實魯迅那個“我”既是魯迅,也不是魯迅。你說他不是魯迅吧,他也確實是一個小知識分子,比如說《祝福》里面,或者是《孔乙己》里面,那個“我”就是小知識分子。你說是魯迅嗎,他又不像魯迅。因為這個小知識分子寫得比魯迅更懦弱、更膽小,也更加猶豫不決。這是一個小說家用一種視角、方式來講小說,來敘述小說,這其實是一個敘事的策略。如果我們簡單把作家和小說中的人物劃等號,是很可疑的。

但是另外一方面,坦率講小說也不是和作家沒有關(guān)系的一種寫作,往往作家寫得最好的都是他自己所熟悉的生活,都是對他有切膚之痛的哪些經(jīng)驗。嚴歌苓剛出來一本小說叫《芳華》,她就講到在《芳華》恐怕是她最誠懇的一次寫作,為什么呢?因為這個寫作回憶了她自己在文工團的那些生活,就是以她在文工團的真實生活和真實的人物為底子,當然也加上作家很多的想象。她也設(shè)計了一個小穗子這樣一個人物,這個人物既是我也不是我。其實這里面你看得出來,作家寫很多東西終歸脫不開她自己熟悉的生活。所以,一方面是虛構(gòu)。

另外一方面,像陳希我的小說我完全相信他自己奶奶的經(jīng)歷,他太太的外婆的這種經(jīng)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里面。他的小說里面的很多細節(jié)肯定跟這些疼痛感的經(jīng)驗是有關(guān)系的。這并不是作家要刻意回避的東西,作家如果沒有真誠,或者沒有把自己擺進去,甚至沒有直面自己不堪的那些經(jīng)驗,我覺得就不是好作家。往往作家越寫越好的時候,也是對自己越來越坦誠,越來越赤裸,我覺得這種作家才是勇敢的作家。

我們知道魯迅很講究要解剖自己,我們知道郁達夫把很多人生不堪的經(jīng)驗也作為寫作的素材,他是要告訴你我不比你更高、不比你更美好,我和你一樣都有人性里面哪些無法刪除的黑暗的經(jīng)驗,那些欲望,那些陰暗的甚至不堪的東西,你有我也有,這才是真實的人性。

為什么過去我們讀哪些“高大上”的、“高大全”的人物我們會覺得不真實?就因為他只寫了人性里光明的一面、表露出來的一面,而沒有寫出人性底下冰山一樣的潛藏在水面下的那部分,沒有寫出人性中那種真實存在但是不宜或者是不敢示人的一面。但是那面也是人性。我們不必要諱言,每個人都有這種復(fù)雜的人性。我們講人性的復(fù)雜性,其實就是講人性不同的方面。我覺得一個作家如果開始面對自己各種經(jīng)驗,哪怕那些不堪經(jīng)驗的時候,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所謂的私人寫作、個人寫作。

我們今天不是講個人寫作嗎?私人寫作里,其實那個人是假的個人,他虛構(gòu)了一個個人。作者想塑造一個虛假的自我,這種個人寫作我覺得都是虛假的,并不真實。真實的寫作面對人性的各種狀況。所以有一次莫言講了一句話,我覺得還是很有啟發(fā)的,他說現(xiàn)在的寫作原則是什么?我要把好人當壞人寫,把壞人當好人寫,把我自己當罪人寫。我覺得這個是對的,他的意思是好人可能也有好的東西,壞人身上也有好的東西,善惡同體。誰都說不清楚你是好還是壞,關(guān)鍵是我要把自己當罪人寫,就是要來審判自己,我想這就是魯迅的寫作傳統(tǒng)。

魯迅為什么比人家高一籌?就在于魯迅審判、追問中國文化存在的問題時候,他認為這些問題我身上全部都有。當他說別人吃人的時候,他說有可能我也吃了人,我也可能在排這個吃人的宴席,這就是魯迅,他愿意把自己當罪人寫。所以他比一般的中國作家要深刻。我覺得陳希我身上是繼承了魯迅逼問自己、追問自己、審判自己的傳統(tǒng),所以你讀他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想告訴你的是我和你們一樣黑暗、和你們一樣不堪,我也是一個經(jīng)不起追問的人,因為我也充滿著人性的不堪的經(jīng)驗。從這點上來講,我覺得陳希我的寫作堪稱四個字,叫“靈魂赤裸”?!办`魂赤裸”首先是身體赤裸、經(jīng)驗赤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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