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9日,作家張純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才華橫溢,因《南京浩劫:二戰(zhàn)中被遺忘的大屠殺》一書聲名鵲起,以“一個人的力量”極大地推動了全世界對南京大屠殺的認知,卻在36歲時受困于抑郁癥而選擇輕生,令人扼腕。
斯人遠去二十載,澎湃新聞·私家歷史約請張純如的舊友、母親,撰寫文章、口述歷史,紀念她離世20周年。
張純如,這位無法忘卻歷史的女子,不應被歷史忘卻。
《南京浩劫:二戰(zhàn)中被遺忘的大屠殺》英文版封面
張純如——一個東西方文史學界陌生的名字,隨著英文版《南京浩劫:二戰(zhàn)中被遺忘的大屠殺》的出版與暢銷,更隨著她謎一樣的自殺身亡,這個名字已為公眾耳熟能詳。純如祖籍淮安,其爺爺張迺藩出生于當時江蘇省漣水縣新渡鄉(xiāng)。如今,在江蘇省淮安市設有張純如紀念館。我自1995年在南京初識純如,此后又多次在美國相見,“南京大屠殺”這一紐帶,將我們的思想與友誼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在南京安排純如調查訪問
純如來南京調查有關日軍在南京大屠殺中的暴行時,在南京沒有一個熟悉的人。我是受托在南京這片土地上接待她的第一人。
1995年6月,我接到美國南伊利諾大學教授、國際著名南京大屠殺研究專家吳天威的來信,稱最近將有一位美籍華裔學者張純如小姐來寧調查南京大屠殺暴行,她準備用英文寫作一本向西方公眾介紹南京大屠殺真相的著作,請我給予協(xié)助,具體要求是:安排熟悉南京大屠殺資料的學者與英語翻譯各一人,隨張調查;安排尋訪南京大屠殺幸存者若干人;安排參觀南京大屠殺遺址若干處;由我親自向她講解南京大屠殺的真相及相關理論問題。我自上世紀80年代初投身南京大屠殺研究后,已決定將此作為自己終身不渝的事業(yè),當時正在主持一個國家級課題“南京大屠殺”。對于吳教授的請求,當然欣然允諾。我分別約請了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王衛(wèi)星先生和江蘇省行政學院楊夏鳴先生協(xié)助張純如調查搜集資料。王熟悉南京大屠殺史實,并能閱讀日文資料;楊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同時,還約請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副館長段月萍女士,陪同純如訪問幸存者,參觀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碑與叢葬地。
7月23日下午,我與王衛(wèi)星、楊夏鳴兩位先生在上海路西苑賓館同遠道而來的張純如小姐見了面。當時她27歲,一頭長長的黑發(fā),有一雙大大的眼睛,能與我們用漢語作簡單的交談,基本不認識漢字。她告訴我們:這次她由美國乘飛機飛到廣州,又從廣州坐火車來到南京。1937年時,她的外祖父就在南京做教師,曾經(jīng)目睹了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后來在南京城淪陷前,逃到了宜興。一年前,她在美國加州的一個小鎮(zhèn)上,見到了一個關于南京大屠殺的展覽,那些血淋淋的資料,喚起了她對祖輩在南京遭遇的記憶。她暗下決心,要將記錄南京大屠殺的悲慘事實當作自己的一份歷史責任。這次到南京來,就是為了踐行自己的這一心愿,用一部英文著作來向西方社會揭示南京大屠殺這一被遺忘的浩劫。在這次見面中,我請衛(wèi)星先生負責向她介紹并幫助整理有關南京大屠殺的資料,夏鳴先生為她作翻譯。她對于安排了這樣兩位有造詣的學者來幫助她工作,感到十分滿意。
25日,我與楊夏鳴、段月萍陪同純如去南京大屠殺遺址調查。這一天,純如穿著寬松的T恤、短褲與白球鞋,看上去特別有精神和充滿朝氣。我們包租了一部的士,馬不停蹄地參觀了挹江門、中山碼頭、煤炭港、草鞋峽、燕子磯、清涼山、東郊、普德寺等南京大屠殺遺址和遇難同胞叢葬地。僅在上述這些地點被屠殺或埋葬的同胞就達16萬余人。這些土地中都浸透了死難同胞的鮮血。它們是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暴行的標志地和縮影。段月萍副館長對南京大屠殺各遺址的史實與相關背景十分熟悉,隨處均可侃侃道來。每到一地,純如都用她隨身攜帶的攝像機,將紀念碑與附近的景物,以及我們的介紹,認真地加以記錄。從她沉重的表情上看得出,這一樁樁集體屠殺暴行,在她的心靈上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草鞋峽集體屠殺遺址,純如問我:“日本軍隊在這里一次屠殺了5.7萬余人,為什么沒有人進行反抗?”我說:“他們進行了力所能及的抗爭,曾經(jīng)徒手去搶奪日軍的武器,并造成了少數(shù)日軍的傷亡。但是,在身體被捆綁和血腥恐怖的氣氛中,要進行有效的反抗,也是困難的?!彼攸c頭,表示了對此的理解。
此后,純如用了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在衛(wèi)星、夏鳴先生和段館長的協(xié)助下,調查、搜集了有關南京大屠殺的檔案資料,參觀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拜訪了朱成山館長與軍旅作家徐志耕先生;訪問了唐順山、夏淑琴、潘開明、陳德貴、侯占清、李秀英、劉芳華、劉永興等幸存者。在采訪中,由夏鳴先生做記錄,純如則進行全程錄像,并對幸存者身上的傷疤拍攝了特寫鏡頭。日本侵略軍給予這些幸存者家庭及本人毀滅性的傷害,使他們長期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他們的居住環(huán)境使純如深有感觸。她后來在書中寫道:“我得知大屠殺期間,其中一些幸存者身體受到嚴重傷害,以至在其后的數(shù)十年里,無法過上體面的生活?!薄拔宜姷降那闆r,令我震驚和沮喪。”
8月10日,純如于離寧前夕舉行晚宴,招待我與衛(wèi)星、夏鳴、志耕先生和月萍館長。她表示,由于大家的熱心幫助,她已經(jīng)基本上完成了在南京的調查、采訪和搜集資料的工作,返美后,將盡快投入寫作,讓西方世界的公眾能夠了解南京大屠殺的真相。餐后,她又向我詢問了一些調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如:造成南京大屠殺的原因、南京大屠殺遇難人數(shù)的求證、南京人民在屠殺中的抗爭,等等。就這些問題,我一一作了理論上和實證上的闡述。當時的操作是純如用攝像機全程錄下我講述的全部內容,我每講一段,由夏鳴先生用英語翻譯一段,純如則努力地用英文進行記錄。我們大約工作了兩個小時,直到晚上10點多鐘方才結束。直到專訪結束我才知道,純如當天正在發(fā)燒,體溫達到38度。她那疲憊的面容,使我們既心疼,又感動。純如在工作中的執(zhí)著、專注與投入,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在洛杉磯收到純如千頁資料
我的小女兒孫路居住在美國西部城市洛杉磯一個叫帕薩迪納(Pasadena)的小鎮(zhèn)。1995年夏秋,在南京接待純如之后大約一個月,我于8月中旬應邀赴紐約出席“對日抗戰(zhàn)勝利50周年國際研討會”。我向大會作了《日本軍國主義與南京大屠殺》的學術報告。后來又先后去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作關于南京大屠殺的學術演講。會后,我與內子在女兒處小住了一段時間。在這里,我以主人的身份,邀請當時也住在洛杉磯的純如來家中做客。這是我們相識后的第二次見面。
9月20日,時近中午,她自駕一部乳白色的轎車來到我們家中。只見她穿一襲黑色連衣裙,上身外加一件藍色背心,臉龐顯得分外清秀。這一次會面中,由我的女兒當翻譯,因此交流非常充分。她說,兩家雖然都在洛杉磯市,由于不在同一社區(qū),途中遇到塞車,竟開了兩個小時。她告訴我,返美后,她便夜以繼日地整理在南京搜集的各種資料。交談中,她還提出了一些不太清楚的史實,由我一一作答。
純如對于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最高指揮官唐生智似乎有特別的興趣。她詳細詢問了唐生智關于守衛(wèi)南京的態(tài)度、部署和撤退的情況。我告訴她,后人對唐生智在南京的指揮以及他這個人,都有許多截然不同的看法和評價,但是我個人認為,總的來說,他還是一位值得肯定的抗日愛國將領。唐生智的最大失誤,是在布置撤退時,臨時把“大部突圍,一部渡江”的原則,改變?yōu)椤按蟛慷山?,一部突圍”,造成了將?萬名官兵滯留江邊,既無法過江,又不能組成有戰(zhàn)斗力的隊伍。這些官兵,后來大部分被俘,慘遭屠殺。最后連唐本人撤離南京時,也十分狼狽。我見她在聽了我女兒的翻譯之后,便忙于埋頭做記錄,便對她說:“我寫了一本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著作,書名為《1937:南京悲歌》,即將在臺灣出版。我剛才講的內容,那本書中都有,等它正式出版后,我送您一本?!彼吲d地表示感謝。后來,她在美國買到了這本書,并在英文版《南京大屠殺》中,引用了書中的13處資料。
她說,再過兩年,便是南京大屠殺暴行發(fā)生60周年了,她一定要用自己的英文版《南京大屠殺》著作,來紀念這個有意義的日子。我說,我也正主持著一個同名的國家課題,并且也要爭取在1997年12月之前問世。于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我們不約而同地期待著對方早日實現(xiàn)自己的夙愿。在家庭的便餐中,我們頻頻舉杯,互致祝福。臨行前,她將自己精心查找、翻印的1000多頁美國檔案中有關南京大屠殺的資料送給我,其中包括美國國家檔案館1994年9月解密的部分日本外交文件、魏特琳日記的部分原稿、東京審判的部分速記錄等。與此同時,她還給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寄去了一份同樣內容和數(shù)量的復印資料。純如說,她發(fā)現(xiàn)在江東門紀念館中,很少見到西方的資料文獻,而如果屠殺發(fā)生地的博物館居然沒有這些文獻,簡直就是一種恥辱。我說:“關于缺少西方文獻的情況,不僅紀念館存在,在我們研究南京大屠殺的學者中也存在。由于我們對這一課題的研究起步較晚,許多西方以及日本方面的文獻資料都還沒有被翻譯過來,有的甚至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這在很大程度上拖了我們的后腿。”我希望純如今后能在這方面多加關注。她說:“我會利用生活在美國這一有利條件,及時把一些新發(fā)現(xiàn)的西方資料送給你們?!蔽艺\懇地回答:“我們十分需要這方面的支持和幫助。這次您送給我和紀念館這么寶貴的第一手資料,令我非常感動?,F(xiàn)在您的專著還在寫作之中,您就讓我們中國機構和學者,在第一時間分享您的勞動成果,這體現(xiàn)了一種非常高尚的學術品格。”純如贈送的這批來自西方世界的南京大屠殺檔案資料,為我下一步的研究工作,打開了新的視野,提供了新的鑰匙。從這些浩繁的資料中,我體會到了純如為了事業(yè)所付出的艱辛勞動和巨大心血。
1995年,洛杉磯,孫宅巍與張純如
在舊金山與純如同組交流
自從在洛杉磯同純如第二次見面后,我們又曾有多次在美國舉行的有關中日關系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見面、交流。1996年12月上旬,我應邀赴舊金山斯坦福大學出席“中日關系史研討會暨世界抗日戰(zhàn)爭史實維護聯(lián)合會第二屆年會”。在這次會議期間,我又一次見到了純如。她與史維會的丁元先生共同擔任會議開幕式的主持人。他們輪流用流利的英語和漢語(丁元),發(fā)表了關于中日關系史方面的精辟見解,猛烈回擊了少數(shù)日本右翼分子否認對中國侵略和南京大屠殺暴行的謬論。那天純如的演講,是一篇報告,也是一次表演。她是那樣地充滿了激情和活力,其情景真是令人難忘。開幕式結束后,我與眾多的學者都到純如的面前祝賀她擔任主持的成功。她謙遜地說:“在這樣隆重的學術會議上擔任主持,我還是生平第一次。以往我從來沒有在百人面前講過話?!甭犃怂幕卮穑覍λ膶W術投入和演講能力,更加感到由衷的欽佩。想來也真是不容易,難怪她在次日發(fā)給媽媽的電子郵件中寫道:“主持大會再加上接受媒體的采訪令我精疲力竭?!?996年,純如在美國耶魯神學院圖書館查閱南京大屠殺資料時,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發(fā)現(xiàn),即發(fā)現(xiàn)了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主席拉貝的一些文獻資料,還打聽到了拉貝的一個外甥女萊因哈特仍然健在。在她與萊因哈特取得聯(lián)系后,得知拉貝曾給希特勒寫過一份關于日軍暴行的報告書,并有一部關于日軍暴行的日記。我與純如在斯坦福大學校園開會見面時,她興奮地告訴我,將于12月12日去紐約出席一場關于發(fā)現(xiàn)拉貝日記的新聞發(fā)布會。我說:“拉貝日記的發(fā)現(xiàn)對于研究南京大屠殺來說,具有里程碑的意義,而您,是這一偉大發(fā)現(xiàn)的核心人物。”她謙遜地說:“在這件事情上,萊因哈特夫人和北美紀念南京大屠殺受難同胞聯(lián)合會首任會長邵子平先生才是關鍵性的人物,我不過是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工作?!蔽抑溃圩悠较壬诘聡魧W,能講德語,在幫助純如尋找拉貝資料下落及與其親屬溝通方面,起了重要作用。后來,紐約的新聞發(fā)布會如期舉行,并在國際社會引起了轟動,幾乎全世界的主要報紙、電視和廣播電臺都對此作了重點報道,純如和邵子平、萊因哈特的名字,也因此而引起了世人的關注。
在斯坦福大學會議期間,純如還同我談起《南京大屠殺》一書的進度。她說,初稿已基本完成,但是還想增加兩章,分別寫幸存者的命運和日本右翼勢力否定南京大屠殺的謬論。我鼓勵她說:“這兩章加得好,這是南京大屠殺事件的延伸,幸存者的命運是日本軍國主義一手造成的,只有把日本軍國主義的罪行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人類的正義才能得到伸張,世界的和平才有保證?!彼硎荆欢ㄒ懞眠@兩章。后來,該書正式出版時,果然增加了飽含感情的“幸存者的命運”章與極富政論哲理的“二次劫難”。這樣的架構,使該書的內容更臻完整。
兩年后,我應邀赴舊金山出席“第六屆中日關系國際學術討論會”,與純如再次在大洋彼岸見面。在這次學術討論會上,我有幸與純如分在同一個小組,純如作為會議的特邀評論人,對胡華玲教授《關于明妮·魏特琳日記》一文進行評論。胡華玲教授是世界首部魏特琳傳紀《金陵永生·魏特琳女士傳》的著者,是詮釋魏特琳日記的權威專家。純如在撰寫《南京大屠殺》一書的過程中,也曾在耶魯神學院專心研讀魏特琳日記,并在其著作中設立“南京的活菩薩”專節(jié),來專門介紹魏特琳對南京難民的救助與保護。
純如還特別關注胡教授在美國發(fā)表的許多有關南京大屠殺的論文。她說:她讀過胡教授在《日本侵華研究》上發(fā)表的論文《南京暴行中的中國婦女》,在那篇文章中,胡教授利用魏特琳日記中的素材,勾畫了生活在安全區(qū)中的婦女們仍飽受日軍蹂躪凌辱的悲慘畫面。在后來正式出版的英文版《南京大屠殺》一書中,純如多次引用胡教授的這篇論文,來描述女難民們所經(jīng)歷的“恐怖的六星期”。因此,由純如來評論胡教授的報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純如的評論果然不負眾望。她肯定了胡教授對于魏特琳日記的高度評價,指出:“魏特琳的貢獻,不僅在于她在保護數(shù)以千計的中國婦女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非凡勇氣,使她們免遭日本兵的蹂躪,而且還由于她給歷史留下了一部寶貴的日記,這部日記使人們得以了解戰(zhàn)爭屠殺期間一位目擊者的精神世界?!边@次分組討論會,是我與純如相識、接觸過程中,唯一一次同臺各自講述交流自己的學術觀點。我作了題為“關于南京大屠殺及其周邊暴行的研究”的學術報告,她則對胡教授的學術報告作了精彩的點評。然而,不幸的是,這也是我們之間的最后一次見面。
1996年,舊金山,孫宅巍與張純如在國際學術討論會上
在圣路易斯領略純如學術光輝
純如關于南京大屠殺的大作,經(jīng)過3年多的刻苦努力,其中,英文版終于在1997年11-12月差不多同時出版。1997年12月,是個不尋常的年月。60年前,30萬南京市民與放下武器的軍人,在這里被日本侵略軍血腥屠殺。60年正好是一個甲子。每個人的一生,一般也只能經(jīng)歷一個甲子。
《南京大屠殺》中、英文本的熱銷,使純如一下子成了國際名人。她不停地奔波于美國紐約、加拿大多倫多等地,為熱心的讀者簽名售書。美國著名報紙《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上,不斷發(fā)表宣傳與贊揚《南京大屠殺》一書的文章。尤其是該書的英文版,因為是初次將東方的“南京大屠殺”暴行,介紹給歐美人士,使他們第一次知道了發(fā)生在60年前的中國人的慘痛經(jīng)歷。著名作家肯·林格爾飽含深情地在《華盛頓郵報》上發(fā)文點贊純如:“1937年發(fā)生于南京的事情一向少有人知,但它卻灼痛著一個女人的靈魂。”該書在英文版的首發(fā)式上被搶購一空。在加拿大多倫多的簽售儀式上,書店里已經(jīng)一書難求,她只好在藏書簽上為那些排著長隊的讀者簽名。此后,這本書連續(xù)10周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上排名前15位。與此同時,日本右翼企圖在翻譯出版日文本時,對一些暴行事實加以歪曲篡改。純如對此舉表示了堅決的反對,表示“不允許對原文作任何修改”。她的態(tài)度,被人們稱贊為“勇敢的斗士”。
純如英文版《南京大屠殺》一書的問世,對南京大屠殺的宣傳和伸張人類的正義與良知,作出了杰出的、無可替代的貢獻。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暴行,并非僅僅是南京人民和中國人民的災難,而是一段人類的痛苦記憶。它本應為全世界人民、全人類所熟知,作為一面反對侵略戰(zhàn)爭和殘忍屠戮的歷史明鏡。然而,由于國際語言的差異,長期以來,南京大屠殺這一人類的歷史悲劇,只是在中國以及華人華裔的圈子中傳播,這就大大縮小了它的國際意義。以往,我到其他國家和地區(qū)參加有關南京大屠殺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作有關南京大屠殺的講演,參加對象大部分都是華人華裔,也就是說,這一悲慘歷史事件主要還是局限在華人華裔小圈子里。但是,自從純如的英文版《南京大屠殺》問世后,使得這一段歷史的記憶,真正回歸到它本應歸屬的全球與全人類之中。
1999年11月,我應美國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亞洲論壇”的邀請,出席在這里舉辦的一次以“南京大屠殺”為主題的國際學術討論會。會議共有六七十位專家、學者、學生和市民出席。與以往會議有一個最大的不同點,就是與會者的成分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有許多白皮膚、黑皮膚、棕皮膚的人們參加了進來。他們有的還帶著純如的英文版《南京大屠殺》著作與會,就60多年前的南京大屠殺悲劇,提出種種的問題和自己的見解。一位來自紐約的歷史學教授庫克先生饒有興趣地聽取了我對于南京大屠殺遇難者中士兵人數(shù)的分析。他說,過去他弄不清究竟有多少軍人守衛(wèi)南京,他們中又有多少人被捕、被殺。他表示分別以后,還要寫信給我,進一步討論南京大屠殺的有關問題。一位墨西哥女青年站起來激動地說:“南京大屠殺不僅是中國人的悲劇,而且是人類的悲劇。全世界都應當警惕日本右翼分子的翻案活動?!绷硪晃粊碜悦芴K里大學的金融學教授在會上表示:“日本政府必須正視那段侵略的歷史,作出應有的反省,只有這樣,亞洲和世界的和平與發(fā)展才能有保障?!?/p>
1996年,舊金山,張連紅(左)、孫宅?。ㄓ遥┡c張純如合影
在南京得悉純如驚人噩耗
純如曾為南京師范大學大屠殺研究中心主編的《魏特琳傳》作序,指出:“魏特琳的去世,是一名英雄之死,她也是一名南京大屠殺的犧牲者。她為了拯救成千上萬人的生命最終也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蹦暇┤嗣竦摹盎钇兴_”魏特琳女士因精神抑郁,于1941年5月14日選擇了自殺。令人不敢想象的是,將魏特琳之死稱為“英雄之死”、稱贊魏特琳“拯救成千上萬人的生命”之義舉的純如,竟同樣由于精神抑郁,也實踐了“英雄之死”。
2004年11月9日是一個悲痛的日子。智慧、純樸、執(zhí)著的純如在這天早晨,在自己白色的轎車內,用手槍向頭部開了一槍,結束了自己36歲年輕的生命。長期以來,她一直忍受著抑郁癥給自己帶來的巨大痛苦和煎熬,最終選擇了自殺。她在遺書中寫道:“在過去的幾周里,我一直在為生或死的決定而糾結。我之所以這樣做,因為我太軟弱,無法承受未來那些痛苦和煩惱的歲月。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更加困難就好像正在溺斃于汪洋大海之中?!彼€在一封信中,請求人們記住生病以前的她,那個對生活充滿希望、獻身于事業(yè)的她。
由于時差和傳播的關系,中國公眾知道這一消息,要比西方晚一拍。我得到這一噩耗是在11月11日。這天上午,南京師范大學南京大屠殺研究中心主任張連紅教授打來電話,沉痛地告訴我,純如為抑郁癥折磨,已用手槍自殺身亡。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再三追問:“人是否已經(jīng)不在世了?”他答:“從消息來源看,人應當是已經(jīng)不在世了。”在我的印象中,純如落落大方,善于同人交流,又事業(yè)有成,似乎不該得抑郁癥,更不該走上這條不歸路。此時此刻,純如當年只身來到南京由我安排她的調查、考察活動的情景;她英姿勃勃駕車兩小時來到我在洛杉磯住處,我們共進午餐的情景;我們同臺作學術報告與學術評論的情景這些難忘的鏡頭,一下子全部都在我的腦海中涌現(xiàn)出來。我無法相信,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匆匆離去。
這一天,我接受了多家媒體的采訪,對純如的貢獻,作出了高度的評價。我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下午暨晚,連續(xù)有《現(xiàn)代快報》、《南京晨報》電話采訪。余肯定純如為杰出的華裔女性,富于正義感的勇士與踏實工作、成果卓著的學者。認為其有三方面的重要貢獻:一是出版首部英語南京大屠殺著作,二是發(fā)現(xiàn)拉貝日記的關鍵人物,三是堅決與日本右翼勢力作斗爭。
11月12日《現(xiàn)代快報》以“《拉貝日記》發(fā)現(xiàn)者在美中彈身亡”的大字標題,配發(fā)了純如的大幅照片,刊登了對我的采訪報道:
張純如女士去世的消息昨天傳到國內,使南京大屠殺研究學界為之震驚,權威學者孫宅巍指出,她是發(fā)現(xiàn)南京大屠殺核心資料《拉貝日記》的關鍵人物,她的英文著作第一次讓歐美人士翔實地了解了南京大屠殺,在世界范圍內對揭露日軍暴行有重要意義。
該報道還在“她讓世界了解了南京大屠殺”一節(jié)中寫道:
“聽說這件事我真的很震驚,張純如女士的去世是研究南京大屠殺學術界的一個重大損失。在很大程度上,是她的書和她的工作,讓歐美特別是美國人準確地知道了南京大屠殺,在世界范圍內揭露了日軍的暴行?!弊蛱?,江蘇省社會科學院資深學者孫宅巍與記者通話時,語氣沉重。
像純如這樣一個活躍、開朗、對生命充滿熱情的女性,為什么竟會罹患抑郁癥,并最終導致自殺?人們善意地猜測:是南京大屠殺的血腥事實,使她的心靈承受不???是她正著手搜集的二戰(zhàn)中菲律賓巴丹半島美軍戰(zhàn)俘遭受虐待的殘酷事實,使她的心靈又一次受到震撼?是英文版《南京大屠殺》出版后,她不斷收到被懷疑是日本右翼人士的恐嚇信件和電話,使她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從邏輯上來說,這些推論與猜測都是合乎情理的。但是,純如的母親張盈盈教授在她的回憶錄與接受采訪中,并未正面回應上述這些推測。她說:對于純如自殺,“這個問題我們向自己問了不知多少遍,但是找不到答案”。純如之死,給社會公眾留下了太多的懸念。其實,找不到答案,本身也是一種答案。
也許,純如預感到自己會過早地離開這個世界,于是,她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用來從事寫作。她于1996年出版了生平第一部著作《中國飛彈之父——錢學森之謎》,1997年出版了第二部著作《南京大屠殺》,2003年第三部著作《美國華人:口述歷史》問世。接著,便又著手第四部著作。她的母親張盈盈教授回憶,純如總是說:“生命將消逝,但書和文字可以流傳?!薄拔淖质橇糇§`魂的唯一方式?!薄皶菍懽髡邔崿F(xiàn)永生的終極方式?!睆堄淌谠诨貞涗洝稄埣內纭獰o法忘卻歷史的女子》一書中,以一句名人名言作為結束語:“有些人的一生是專為別人而度過的。”真是說得太好了。純如短暫而輝煌的一生,正是為了替千千萬萬冤死的生命尋求公道與正義而度過的。
(本文首刊于《江蘇文史研究》2024年第4期,作者孫宅巍為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原副所長。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