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夫里阿諾斯: 朝貢社會是如何影響戰(zhàn)爭的？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鏡廳論道”

朝貢社會是如何影響戰(zhàn)爭的？

正如朝貢社會改變了社會關系的基礎那樣，它也從根本上改變了戰(zhàn)爭的性質。氏族社會沒有常備軍，也沒有軍事專家。氏族部落的真正領袖憑借個人才干脫穎而出。他們的命令在本質上具有私人性和臨時性，只有在特殊的緊急情況下才會被人們接受。他們所缺乏的，是除自己之外的任何權力機構以及任何常設性的職業(yè)軍事干部的支持。游牧部落也從未擁有過可供長期作戰(zhàn)的資源。由于獵手要為部落源源不斷地提供肉食，因此不能把他們找來參加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而且，僅憑一個小部落，既無法供養(yǎng)那些投身于謀劃和作戰(zhàn)的軍事專家，也無法為哪怕是最小規(guī)模的常備軍提供戰(zhàn)士。

隨著朝貢社會的出現(xiàn)，所有這些問題都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由專門的武士階層領導的規(guī)模龐大的常備軍首次出現(xiàn)，這樣一來，當然也就要從農(nóng)民和工匠那里榨取貢品，才能供應長期作戰(zhàn)所需的軍事裝備、交通工具、食物、工事及其他一些必需品。這種制度性轉變的結果之一，就是使戰(zhàn)爭從一系列零散的單兵決斗、突襲、游擊變成了大規(guī)模的集體行動，使整個社會都卷入其中，成為過去數(shù)千年中危及人類生存的大事。

古代雕刻的沙漠日落中的游牧民族形象（圖片源于視覺中國）。

朝貢社會不僅為新型戰(zhàn)爭提供了資源，還提供了必要的導火索，從而使戰(zhàn)爭常態(tài)化。對于大型中心城市的繁榮來說，新興手工業(yè)的發(fā)展極為重要，這就需要經(jīng)常從外地進口原料。例如，美索不達米亞的低地既無金屬，又無良木，所以要從阿曼進口銅，從托羅斯山進口銀和鉛，從黎巴嫩的林區(qū)進口木材。為了購買這些進口貨物，美索不達米亞的統(tǒng)治者要么必須確保各行各業(yè)擴大生產(chǎn)以換取外國產(chǎn)品，要么就得使用武力強行奪取盛產(chǎn)這些原料的地區(qū)。薩爾貢國王選擇的是后面這種替代辦法。他征服了一個“從近海到遠?！奔磸牟ㄋ篂车降刂泻５拇蟮蹏?。當時有一首名為“戰(zhàn)爭之王”（The King of Battle）的詩，講述了薩爾貢如何率領軍隊穿越未知的沙口，以及如何在爭奪商道控制權的戰(zhàn)爭中“無暇睡眠”。詩中寫道：“港口忙碌，船艦云集；四方安寧，百姓富裕；……水道通暢，直達京畿?！?/p>

朝貢社會不僅會為追求財富而發(fā)動侵略，還會為了抵御周邊游牧民族的不斷襲擊而作戰(zhàn)，從而導致了大規(guī)模的制度化戰(zhàn)爭的出現(xiàn)。尼羅河、底格里斯河-幼發(fā)拉底河以及黃河流域的富裕文明，對于那些身處大河流域中間的草原和沙漠地帶的游牧民族來說，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高產(chǎn)的良田，豐裕的糧倉，華美的廟堂，以及市場上充斥的豐富多彩的商品和貨物，無不吸引著那些相對饑貧的游牧民族。

《全球綱史：人類歷史的譜系》，[美]斯塔夫里阿諾斯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這些游牧民族最先出現(xiàn)在開闊的草原地帶，那里雨水稀少，不足以發(fā)展農(nóng)業(yè)，當?shù)鼐用裰缓靡苑拍羷游锒窃耘嘀参餅樯Ｔ跀?shù)千年的時間里，游牧民族在從撒哈拉到中國東北的廣闊草原和沙漠地區(qū)一直以放牧牛、馬、駱駝、綿羊和山羊為生。不過，直到公元前第二個千年以前，他們的軍事實力還不足以對那些文明中心構成嚴重威脅。只有當這些“蠻族”（barbarians，朝貢社會那些過著定居生活的人們對他們的稱呼）掌握了馴馬和冶鐵技術之后，那種有利于朝貢社會的實力格局才被打破。有了這兩項技術，野蠻的游牧民族就變成了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他們的機動性更佳，鐵制兵器的質量和數(shù)量也與那些守衛(wèi)中心城市的常備軍旗鼓相當。

憑借著馬匹和鐵制兵器，游牧民族對歐亞大陸東端的中國和西端的歐洲之間的所有文明中心發(fā)動了周期性的侵略。朝貢社會最早的文明國家曾經(jīng)遭受游牧民族發(fā)起的兩波沖擊。第一波沖擊發(fā)生在公元前1700年至公元前1500年，侵略者使用的是青銅兵器和馬拉戰(zhàn)車。第二波沖擊發(fā)生在公元前1200年至公元前1100年，侵略者使用的是騎兵和鐵制兵器。后來，古典時代的文明也曾遭受毀滅性的蠻族入侵，例如公元4-5世紀日耳曼人（the Germans）和匈奴人（the Huns）發(fā)動的侵略。進入中世紀，阿拉伯沙漠地區(qū)的穆斯林（the Moslems）開始興起，征服了中東和地中海世界的許多定居點。最為恐怖的侵略者，要數(shù)13世紀在中亞草原地區(qū)異軍突起的蒙古人（the Mongols），他們征服了一個大帝國，其疆域北至波羅的海，南至東南亞，西至亞得里亞海，東到朝鮮。

日耳曼人大遷移（圖片來源網(wǎng)絡）

發(fā)動侵略并建立一個大洲規(guī)模的帝國，需要修建大量的軍事設施。以中國為例，就曾奇跡般地修建了西起內(nèi)蒙東至遼東綿延4500里的長城。為了完成這項宏大的防御工程，他們使用了30萬軍民，并對其委以雙重任務，既要維護好長城及相關的防御工事，也要抵御來自北方游牧民族的侵襲。印度著名的阿育王（Emperor Ashoka，前273-前232年在位）建立了一支70萬人規(guī)模的常備軍，配有9000頭大象和1萬輛戰(zhàn)車。羅馬帝國在公元3世紀的鼎盛時期曾以40萬軍隊駐守邊疆，還修筑了諸如蘇格蘭邊界的哈德良長城（Hadrian’s Wall）那樣的大型防御工事，并以良好的公路網(wǎng)絡將后勤補給站連接起來，同時也強化了部隊的機動性。

羅馬帝國的武力和人力動員規(guī)模如此巨大，以致先前締造了美索不達米亞帝國的薩爾貢國王發(fā)動的那些戰(zhàn)爭顯得黯然失色，更不用說食物采集者部落之間那些微不足道的爭斗了。在薩爾貢帝國早期統(tǒng)治過的同一區(qū)域，大約16個世紀之后，亞述國王辛那赫里布（Sennacherib）征服了巴比倫。他記述了自己對它的處置辦法：“我把這座城市和它的房屋從上到下全部推倒，全部打爛，全部燒毀。我把它的外城和內(nèi)城，還有磚砌的神廟和高塔全部拆毀，然后把破磚碎瓦全部倒進阿拉圖運河。在摧毀巴比倫的建筑、打碎它的神像、屠殺它的居民之后，我把城里的土壤全部挖出，倒進幼發(fā)拉底河，讓河水把它們沖進大海?！?/p>

從公元前第二個千年到公元第二個千年，游牧民族（無論是征服過羅馬的匈奴人，征服過印度的莫臥兒人，還是幾乎征服過整個歐亞大陸的蒙古人）給所有的文明世界都帶來了災難。這些蠻族的武器只要與守衛(wèi)朝貢社會的文明國家的常備軍相當，憑借騎兵的機動優(yōu)勢，他們就能突破任何一個因內(nèi)部腐敗和動亂而實力削弱的文明國家的防線，繼而大肆搶掠。所有的文明遲早都要不可抗拒地經(jīng)歷這種由“盛”轉“衰”的過程。新興的強國可能會把游牧民族驅趕到草原的邊緣地區(qū)，但在一兩個世紀之后，當它陷入經(jīng)濟、政治和軍事動蕩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又被同一個或后續(xù)的游牧民族所征服。在數(shù)千年里，游牧民族和農(nóng)耕民族“排斥-吸引”（push-pull）的矛盾關系成了人類歷史的核心機制。

胡服騎射（圖片來源網(wǎng)絡）

這些游牧民族的侵略者給當時的人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強烈，如此恐怖，以致遠在倫敦附近的圣阿爾班斯的一位修士馬修·帕里斯（Matthew Paris），在他的編年史中以下面這些驚悚的詞匯對傳說中的蒙古人進行了這樣的描述：

他們像蝗蟲一樣蜂擁而至，席卷大地，對歐洲東部地區(qū)造成了可怕的破壞。他們到處燒殺，所過之處，皆成廢墟。進入薩拉森人的領地之后，他們夷平了城市，砍倒了森林，拆除了城堡，把葡萄連根拔起，摧毀園林，殺掉了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居民。如果他們偶然放過一些求饒者，也會強迫這些人像奴隸一樣接受底層的待遇，并在攻打其鄰邦時使其充當前鋒。那些敷衍作戰(zhàn)，或是借機藏匿逃跑的人，會被韃靼人追殺。即使有人[為他們]奮勇殺敵并且贏得勝利的話，也得不到任何酬謝。他們像對待牲口一樣虐待那些俘虜。他們慘無人道，充滿獸性，與其說他們是人類，倒不如說是怪獸。他們嗜血成性，飲用鮮血，撕扯和吞食狗肉和人肉……外人不懂他們的語言，因為至今還沒有人去過他們那里，他們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國家，因此無法通過正常的人際交往來了解他們的風俗或性格。他們帶著妻子隨同羊群四處游蕩，他們的妻子也被教育得像男人一樣英勇善戰(zhàn)。因而，他們就像閃電一樣進入了基督教王國的地界，肆意劫掠殺戮，使每一個人都心驚膽戰(zhàn)，恐懼莫名。

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文明之間的“排斥-吸引”關系，直到近代早期才被終結，此時西方的科技革命打破了雙方在軍事技術方面長期存在的均勢。人類歷史上的這一轉變所具有的決定性影響，可以通過俄羅斯人（the Russians）的例子加以說明。俄羅斯人曾在蒙古人的統(tǒng)治下生活了幾個世紀，然而，到了16世紀，借助西方的火槍和大炮，沙皇伊凡雷帝（Ivan The Terrible）的軍隊推翻了蒙古大汗的統(tǒng)治，繼而征服了南至黑海、東至烏拉爾山的廣闊草原。他的繼承者利用西方的鐵路和武器技術，不僅穿越西伯利亞，把疆域推進到太平洋，還穿越中亞沙漠，推進到了阿富汗和印度。

常備軍的形象已不再是阿提拉（Attila）和成吉思汗那樣的騎兵，而是那些掌握先進技術的指揮官，例如恩圖曼的霍雷肖·基欽納（Horatio Kitchener），以及在東京灣“密蘇里號”（Missouri）軍艦上坐鎮(zhèn)的道格拉斯·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將軍。當游牧民族的戰(zhàn)馬和弓箭被鐵路和機槍超越之后，他們就從自己曾經(jīng)主導了數(shù)千年的歷史舞臺上消失了，從此再也無法發(fā)揮往日的歷史性作用。這是歷史的必然，而且不可逆轉。（本文摘選自《全球綱史：人類歷史的譜系》，[美] 斯塔夫里阿諾斯 著，王紅生 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出版。經(jīng)出版社授權刊發(fā)，標題、圖片為編者所加，編輯：豆姑娘，圖片源于網(wǎng)絡。）

作者簡介

斯塔夫里阿諾斯（1913-2004），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加州大學歷史系榮休教授，“全球史觀”的倡導者，因其杰出的學術成就而榮獲古根海姆獎、福特天賦獎和洛克菲勒基金獎。代表作為“全球史觀”三部曲：《全球通史》《全球史綱》《全球分裂》。代表作品：《全球通史》《全球分裂》《全球史綱》。

圖書介紹

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史觀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獨辟蹊徑，精選與人類五千年命運相關的四個主題（生態(tài)、兩性關系、社會關系、戰(zhàn)爭），洞悉歷史對現(xiàn)實與未來的啟示意義。 讀者面廣，全球史大家寫給普通讀者的人類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