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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19世紀著名的誹謗官司,賠償金只有四分之一便士

《藝術小史:從史前巖畫到當代藝術》是一本藝術史入門書。作者夏洛特馬林斯講述了從洞穴繪畫起源,到印象派、立體主義等流派輪番登場,再到當代藝術百花齊放,成為強大的社會變革力量的歷程……

【編者按】

《藝術小史:從史前巖畫到當代藝術》是一本藝術史入門書。作者夏洛特·馬林斯講述了從洞穴繪畫起源,到印象派、立體主義等流派輪番登場,再到當代藝術百花齊放,成為強大的社會變革力量的歷程……本文摘自該書,原題為《藝術家的堅持》。

1878年11月26日,美國人詹姆斯·阿博特·麥克尼爾·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昂首闊步地走入倫敦的法庭,手中揮舞著手杖。這位四十四歲的藝術家,留著一頭卷曲的黑發(fā),戴著單片眼鏡,身著緊身外套,腳踩漆皮鞋,顯得格外瀟灑。這一天是惠斯勒訴羅斯金案審判的第二天。他起訴了約翰·羅斯金的一篇負面評論,前來法庭捍衛(wèi)自己的聲譽。(他申請了1000英鎊的賠償金,而且確實需要用這筆錢來償還日益增長的債務。)

羅斯金此時已是英國最具影響力的藝術評論家。他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把惠斯勒的最新展覽狠狠批了一通。羅斯金長期以來一直倡導認真研究自然,看到惠斯勒的作品《黑與金之夜景:墜落的煙火》(Nocturne in Black and Gold: The Falling Rocket)后,他感到憤怒難抑。這幅畫描繪了泰晤士河上空煙火綻放的瞬間。

他稱惠斯勒為“狂妄自負之徒”(coxcomb),并激憤地指出,惠斯勒竟敢“向公眾臉上潑一罐油漆,要價200基尼(約合今15000英鎊)”。然而,惠斯勒繪制《黑與金之夜景》的目的并非追求寫實。他想捕捉的,是火花在夜空中繪就的圖案和那個夜晚的氛圍。只不過,羅斯金完全沒有看到這一點。

惠斯勒走上證人席時,法庭內座無虛席。羅斯金已委托總檢察長約翰·霍爾克爵士(Sir John Holker)為他擔任辯護律師?;魻柨速M力地審視著惠斯勒的畫作,竭力想要理解它們?!澳昧硕嗌贂r間創(chuàng)作這幅《黑與金之夜景》?”他問道,“您多快畫完的?”陪審團笑了起來?;菟估张浜现卮穑骸翱赡軒滋炀彤嬐炅?。”霍爾克認為自己已經將惠斯勒逼入了絕境:“這就是你要價200基尼的勞動?”惠斯勒回答道,不,那是他一生知識積累的價值。掌聲隨之響起,惠斯勒仍然對勝利抱有希望。

詹姆斯·阿博特·麥克尼爾·惠斯勒,《黑與金之夜景:墜落的煙火》,1875年


惠斯勒最終的確打贏了這場19世紀最著名的誹謗官司,但他沒有獲得1000英鎊的賠償,賠償金只有一個法尋(farthing),相當于四分之一便士。更糟的是,他還需支付自己的訴訟費。這是一場得不償失的勝利——表面上大功告捷,實際上卻損失巨大。只能說明,法官對這兩位成功人士為了幾句話而爭論不休的行為已經不耐煩了。審判對兩人都造成了損害,但惠斯勒失去了一切:他新修的日式住宅“白宮”(White House)、里面的家具、他收藏的版畫和瓷器,以及他特別建造的畫室中的畫作。他破產了。

惠斯勒出生于美國,但童年的一部分時光是在俄羅斯度過的,當時,他的父親正在為俄羅斯的新鐵路網提供咨詢。后來,他先后在美國和法國學習藝術,汲取了兩個國家不同的藝術氛圍?;菟估张c前拉斐爾派藝術家交好,最終定居英格蘭,成為英國唯美主義運動(Aesthetic movement)的領軍人物。參與這一運動的藝術家和設計師認為,顏色、形狀和線條本身即可創(chuàng)造出美麗和諧的作品,無須依賴具象的主題。他們的信條是“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

惠斯勒對日本藝術中的和諧之美深有感觸,并將其融入西方式的油畫創(chuàng)作中。他的肖像畫多是以白色或灰色為基調的習作,而他筆下的河景則營造出簡約的灰色、藍色和黑色的氛圍。他的藝術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將繪畫從對現實世界的描繪轉移到對繪畫語言本身的探索。他就像一位用音符和音調來創(chuàng)造情緒和氛圍的古典音樂家(而非演唱流行旋律的歌手)。正如惠斯勒在后來的一次演講中所言:“大自然蘊含了畫作的所有元素,無論是色彩還是形式,就像鍵盤包含了所有音樂的音符一樣。但藝術家天生就是要去挑選和甄別……直到他從混沌中創(chuàng)造出輝煌的和諧?!彼淖髌窞?0世紀初的藝術家?guī)砹诵判?,鼓勵他們走得更遠,完全摒棄具象主題,創(chuàng)造出西方藝術中最早的一批抽象畫作。

在美國東海岸生活和工作的藝術家們,其藝術風格則與同代人惠斯勒迥然不同。溫斯洛·霍默(Winslow Homer,1836—1910)描繪的是人們在經歷了1861年至1865年殘酷的內戰(zhàn)(超過60萬軍人在這場戰(zhàn)爭中陣亡)后所渴望的美國風景。出生于波士頓的霍默曾接受過版畫訓練,并為著名雜志《哈珀周刊》(Harper’s Weekly)報道過戰(zhàn)爭。但他很快便放棄了戰(zhàn)爭的題材,轉而描繪鄉(xiāng)村生活的懷舊場景。在19世紀70年代漫長的經濟衰退期,他筆下的人物卻在騎馬、游泳、釣魚、學習航海,如1873年至1876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微風徐徐》(Breezing Up),原名《順風》(A Fair Wind)。在1876年的《吃西瓜的男孩》(Watermelon Boys)中,三個男孩正享用偷來的西瓜,其中一名男孩拿著長長的西瓜皮,緊張地向左側望去,充當了望風的角色。另外兩個男孩則趴在地上,盡情地大快朵頤。霍默通過描繪黑人和白人男孩一起玩耍的場景,暗示了一種與當時美國的現實相去甚遠的種族融合程度。盡管奴隸制已經于1863年廢除,但美國社會的種族隔離問題依然嚴重。

來自費城的托馬斯·埃金斯(Thomas Eakins,1844—1916)試圖向美國人展示,膚色深淺只是表面現象而已。在他1875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格羅斯診所》(The Gross Clinic)中,著名外科醫(yī)生塞繆爾·格羅斯(Samuel Gross)在一群求知若渴的學生面前解剖一名男子的腿,這展示了埃金斯在解剖學方面的訓練成果。畫面中,四名男子正在協助這位外科醫(yī)生。格羅斯一手拿著沾血的手術刀,一邊向學生講解他是如何切除一塊壞死的骨刺,以挽救患者的腿使其免遭截肢的。這種高度寫實的手法令許多人感到不適。1876年在費城舉辦的“百年紀念展覽”(Centennial Exhibition)甚至拒絕讓這幅畫參加,理由是它暴力、丑陋而淫穢。在格羅斯的爭取下,這幅畫最終得以展出,但也只是掛在醫(yī)學館的墻上。它被作為一幅外科手術插圖來展示,而不是作為一幅描繪人體內外結構的肖像畫。

埃金斯堅信身體的平等,他觀察黑人和白人的身體特征時幾乎不帶偏見。如果說美國的平等之戰(zhàn)主要集中于種族問題,那么在俄羅斯,斗爭的焦點則是階級問題。1861年,也就是美國總統林肯宣布廢除奴隸制的兩年前,沙皇亞歷山大二世(Tsar AlexanderⅡ)將所有農奴從農奴制(一種奴隸制形式)中解放出來,但他們的生活依然異常艱辛。俄羅斯的藝術家們越來越感到他們有責任創(chuàng)作具有社會目的的藝術。于是,十三名藝術家脫離了主導俄羅斯藝術界的圣彼得堡藝術學院——一個依然推崇新古典主義的學院。這群人自稱為“巡回畫派”(Wanderers),因為他們在全國各地的小城鎮(zhèn)舉辦展覽,將他們現實主義、表現民族文化的藝術帶給人民?;菟估諆H僅為自己的名譽而戰(zhàn),而巡回畫派則為受壓迫、受迫害的人們奔走呼號。

伊利亞·列賓(Ilya Repin),原名伊利亞·葉菲莫維奇·列賓(Il’ia E?movich Repin,1844—1930)。乍一看,他似乎不太像一個巡回畫派畫家——他曾在巴黎待了三年,正逢印象派畫家聚集的時候——但在1878年他也加入了這個團體。他成了一個重要的成員,受到其他藝術家和現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的高度贊賞,并多次為后者畫肖像。就像法國的庫爾貝一樣,列賓和其他巡回畫派畫家用他們的藝術來評論社會,描繪了最低收入者的苦難,如列賓1870年的作品《伏爾加河上的纖夫》(Barge Haulers on the Volga)。在他1884年的大型畫作《意外歸來》(They Did Not Expect Him)中,他描繪了一位納羅德尼克(Narodnik,意為改革運動人士)被政府流放到西伯利亞后返回家中的場景。這個男人靜靜地站在客廳里,仍然穿著外套,像一個陌生人。他的臉幾乎隱藏在陰影中,眼睛猶如漆黑的空洞。他的孩子們看向他,仿佛他是個見所未見的奇人,沒有認出他。只有他的母親穿著寡婦的服裝,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向他。光禿禿的地板暗示著,他不在的日子里,一家人的生活是多么艱難。

藝術家們?yōu)楹芜x擇描繪這樣的人物?巡回畫派想要將這些人物帶入光明,賦予他們聲音,就像法國的庫爾貝曾經所做的那般。他們也想要紀念這些人的生活,因為他們意識到,現代世界正在逐漸湮沒那些已經存在了數百年的傳統。為了在這些古老的生活方式消失之前將其捕捉下來,藝術家們沿著新鋪設的鐵路前往陸地與大海交會的邊境地帶,如布列塔尼的蓬塔旺(Pont-Aven)、荷蘭的贊德福特(Zandvoort)和英格蘭的紐林(Newlyn)。這些沿海村落提供了實惠的住宿和豐富的素材——漁夫和漁婦、身著傳統服裝去教堂做禮拜的村民,以及如詩如畫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這里遠離了印象派畫家所癡迷的現代城市生活的喧囂,讓藝術家能夠捕捉更加傳統的生活方式。

伊麗莎白·福布斯(Elizabeth Forbes),原名伊麗莎白·阿姆斯特朗(Elizabeth Armstrong,1859—1912),是一位出生于加拿大的藝術家,在前往蓬塔旺和贊德福特之前,她曾在倫敦和紐約學習。1884年,她創(chuàng)作了《贊德福特的漁女》(A Zandvoort Fishergirl)。畫中的年輕女子站立著,一手叉腰,右臂托著一個裝著魚的托盤。福布斯將她置于一面毫不起眼的墻前,讓我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堅定的目光上。她直視著我們,清晨的陽光在她的發(fā)絲和圍裙上映射出一層光暈。

福布斯的母親陪同她一起四處旅行,后來她們一同定居在英格蘭康沃爾郡的紐林。在那里,她的畫室里堆滿了漁網。正是在康沃爾生活期間,她遇到了未來的丈夫斯坦諾普·福布斯(Stanhope Forbes,1857—1947)。斯坦諾普在1884年到1885年間創(chuàng)作的《康沃爾海灘上的魚類賣場》(A Fish Sale on a Cornish Beach)是一張展現沿海生活繁忙場景的生動快照。漁船抵達靠岸,漁獲即將被拍賣。畫面中,兩位年輕女子的腳下散落著鰩魚、鯖魚和其他魚類,她們正在與一名須發(fā)灰白、戴著防風帽的漁夫交談。其他婦女肩扛著裝滿漁獲的沉重籃子,灰色的波浪拍擊著她們的腳。斯坦諾普·福布斯的作品在倫敦展出后,很快人們就相信存在著一個“紐林畫派”(Newlyn School)。斯坦諾普和伊麗莎白創(chuàng)立了一家美術館,現稱為紐林美術館(Newlyn Art Gallery),還創(chuàng)辦了一所繪畫學校。紐林畫派為該地區(qū)強大的藝術影響力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種影響力一直延續(xù)至今。

許多法國藝術家選擇不去國外旅行,因為他們意識到,藝術領域一些最令人激動的新動向就發(fā)生在他們的家門口——巴黎。印象派畫家描繪這座首都,并于1886年在此舉辦了他們的最后一次展覽。展出的作品包括喬治·修拉(Georges Seurat,1859—1891)在1884年至1886年間創(chuàng)作的《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A Sunday Afternoon on the Island of La Grande Jatte),這幅畫采用了一種開創(chuàng)性的新風格。修拉使用了與印象派相似的科學色彩理論,但對其進行了顛覆。他意識到,如果將兩種顏料混合在一起,會得到一種新的顏色,例如將紅色和黃色混合,會形成橙色。但是如果你在畫布上不混合這些顏料,而是交叉涂上紅點和黃點,讓顏色在你的眼中混合,會怎樣?如果在這些點上疊加覆蓋互補色的點,讓顏色更加耀眼生動呢?結果便是《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一幅超過3米寬的巨幅畫作。

喬治·修拉,《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1884—1886年


大碗島是巴黎市郊塞納河中的一座大島。在修拉的畫中,一對中產階級夫婦穿著周日的盛裝,直挺挺、一本正經地站在樹蔭下,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河面。他們周圍有寵物猴和寵物狗,孩子們在奔跑,婦女們在制作花束,工人們在放松身心。評論家費利克斯·費內翁(Félix Fénéon)贊嘆不已:“畫中的氛圍異常清澈,充滿活力;畫作的表面似乎在微微顫動。”修拉使用點彩來繪制整個畫布和畫框。畫框上的紅色點彩與畫中的草地相鄰,使綠色表面顯得更加跳躍和閃爍,仿佛它是活的。相比之下,畫中人物顯得靜止而毫無生氣。他們大多是以側面形象示人,仿佛浮雕帶上的人物,獨自坐著或站著,孤立在自己的一片陰涼處,這也反映了現代城市生活的枯燥無味。

修拉這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新風格,被稱為點彩派(Pointillism),標志著與印象派的徹底決裂,并激勵了許多追隨者。費內翁稱贊它是一場新藝術運動的開端,并將其命名為新印象派(Neo-Impressionism)。他認為這是對印象派所描繪的“瞬時表象”的否定,并體現了捕捉場景永恒本質的愿望。追隨修拉的藝術家,我們現在稱之為后印象派畫家(Post-Impressionists):凡·高、高更、塞尚。他們的作品躋身世界上最受推崇的藝術品之列。然而,在有生之年,他們幾乎沒賣出過幾幅畫。缺乏來自公眾的支持,他們對藝術的獻身有時是危險,甚至致命的。

《藝術小史:從史前巖畫到當代藝術》,[英]夏洛特·馬林斯著,黃格勉譯,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202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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