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約1716-1763)及其同時代的人,可能均想象不到這位在世時籍籍無名的落魄八旗文士,會在后世以一部《紅樓夢》就進入中國文學史的最高殿堂。然而,我們對這位年少時過著“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生活(小說第十三回對賈家的描述),稍后陡然遭抄家籍沒,終致潦倒一生的作家,卻長期因文獻不足而欠缺較清晰的認識。
自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一文于1921年問世后,其所揭舉的新紅學形成一新典范(paradigm),不少當代學者相信《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自敘體,故致力于考證曹雪芹的家世與生平,認為“《紅樓夢》是以曹家史實及雪芹個人經(jīng)驗為骨干和藍本,然后加以穿插、拆合”,期盼能因此理解《紅樓夢》的要旨與情節(jié)。此趨勢令原本屬文學領(lǐng)域的“紅學”延伸進史學范疇的“曹學”研究,但隨著我們對曹家史事的掌握愈多,就愈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遠非只是單純的雪芹自敘。
拜一個世紀以來紅友們鋪天蓋地搜尋相關(guān)資料之賜,加上大數(shù)據(jù)時代資料豐富的研究環(huán)境,我們現(xiàn)在或已爬梳出存世文獻中直接關(guān)涉曹雪芹的多數(shù)記載,但這些顯然僅能呈現(xiàn)其生命歷程里的零星足跡,本書因此將透過歷史研究中對清代社會運作方式的掌握,嘗試經(jīng)由合乎情理的推論,把原本間接或點狀的材料連成線段。此外,本書亦將“詳人所略、略人所詳”,努力帶入最嚴謹?shù)膶W術(shù)要求,以重新還原曹家最接近真實的歷史。從胡適揭舉新紅學迄今已過百周年(1921-2023),筆者謹以此書表達個人對上一輩學者的誠摯敬意,即使他們的部分學術(shù)觀點已稍嫌過時,但始終激發(fā)著后世研究者的熱情與思考。
本章即站在一整代紅學前輩的肩膀上,從筆者已出版之《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再出發(fā),嘗試有系統(tǒng)地梳理曹雪芹的祖籍問題以及相關(guān)文獻,希望可導正部分人云亦云的錯誤,進而對曹氏先輩的生命故事有一較深刻且正確的了解。
一、曹雪芹祖籍問題的厘整
曹璽(雪芹曾祖)于康熙元年被工部織染局派駐江寧擔任“公織造”官員,三年因該局歸并內(nèi)務府而成為首位“專差久任”的江寧織造。除他在康熙二十三年過世后的八年期間,曹家的璽、寅、颙、頫等三代四人共先后擔任該織造近一甲子,直至曹頫一家于雍正六年因抄沒而被迫歸旗北京(圖表1.1)。其時十三歲左右的曹雪芹,自此在京度過三十多年的歲月。
圖表1.1 曹雪芹家族世系圖。訂正自拙著《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
曹家作為八旗的一分子,理應只問旗屬不問籍貫,然因曹氏流著漢人血液,且于曹振彥(璽父)從龍入關(guān)后相繼出仕,因與被統(tǒng)治的漢人互動日增而深受漢文化的熏陶,此在工詩詞、戲曲的曹寅(璽子)身上表現(xiàn)尤其明顯。先祖的認同與譜系的溯源,或因此成為曹家在鋪陳家族底蘊時必須補上的功課,也成為今人研究曹雪芹生平時不能跳過的一環(huán)。
家族籍貫往往是時間長軸上一連串動態(tài)遷徙過程所留下的生命足跡,曹雪芹雖生長在江南并老死于北京,然其家在關(guān)外以及此前其他長期居停過的地點,就成為許多地方文史工作者鉚足全力希冀能證真的目標。先前紅學界對明清以來曹雪芹祖籍的認知,主要分成“豐潤說”(以周汝昌為代表)、“遼陽說”(以馮其庸為代表)、“沈陽說”與“鐵嶺說”,但大家對曹家何支、何代,于何時遷至遼東,又落腳何地,中間有無定居過河北豐潤,再往前可否追溯至江西南昌等問題,雖已有十幾本專書論此,卻始終各說各話,眾說紛紜。
此事無法獲得共識的主因,在于先前研究者往往只選擇對己說有利的材料,并加以發(fā)揮,而未能探究各個材料的本質(zhì)及其表述的視角,以致將曹家的遠祖(多屬無實證的主觀攀附)、入遼后的足跡(根據(jù)其他遼東曹氏的朦朧說法)、入關(guān)后與其他曹氏的族屬稱謂(多因聯(lián)宗所產(chǎn)生的親誼),均從實看待,無法析辨其為客觀事實抑或主觀認定,遂始終未能提出一可全面理解各文本記述的統(tǒng)合看法。
譜牒類文獻雖然通常會追溯先祖及其遷徙過程,但在無法獲得血緣證據(jù)且各譜又往往不完全一致的情形下,我們或許該先嘗試析探其可信度。此外,在討論籍貫時,我們對內(nèi)容出自曹雪芹家族中人或其親友的文本,應給予較大權(quán)重。只有掌握了這些自我形塑或認同的內(nèi)容,才較可能具體理解紅學研究中某些透過“官場聯(lián)宗”或“攀親結(jié)姻”所形成的人際網(wǎng)絡。
翻查曹雪芹祖父曹寅的著述《楝亭詩鈔》《楝亭詩別集》《楝亭詞鈔》《楝亭詞鈔別集》《楝亭文鈔》等,共有十五處自署“千山曹寅子清”,曹寅《楝亭書目》也有“千山曹氏家藏”字樣。此外,《國朝詩的》亦稱曹寅是“千山”或“遼左”人(圖表1.2)。千山應指遼陽城南的千頂山,乾隆四十二年遼陽王爾烈的《詠千山詩》即有“千華千頂孰雕鎪”句(圖表1.3),注稱“千華山、千頂山皆見,香巖寺明代碑記曰‘千山’者,蓋俗簡其字”,又謂“按張玉書《游千山記》:‘遼陽城南五十里為千頂山……山多奇峰,巑岏稠疊,不可指屈,故名千頂?!敝侥饲ы斏剑ㄓ置A山)的簡稱。王氏并稱“千山發(fā)脈于長白”“吾地有千山之盛”,且引康熙帝《望千山詩》“華岳泰岱應齊峻”句,稱許遼陽千山的秀拔可與華山、泰山擅勝生輝。
圖表1.2 記載曹雪芹家族籍貫的文獻
圖表1.3 遼陽王爾烈寫于乾隆朝的《同游千山詩錄》
再者,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宋趙伯駒漢宮圖》上鈐有“千山耿信公書畫之章”,耿昭忠,字信公,平南王耿仲明之孫。由于仲明墓位于遼陽東南梅家花園村南,耿家的宗祠懷王寺亦在城內(nèi),知千山(今歸鞍山市)因是地理名勝,時人(包含曹寅)確有以之代指遼陽的情形。
此外,康熙朝之《江寧府志》與《上元縣志》皆可見雪芹曾祖曹璽的小傳,分別記稱“曹璽,字完璧,宋樞密武惠王裔也。及王父寶宦沈陽,遂家焉”“曹璽,字完壁【璧】,其先出自宋樞密武惠王彬,后著籍襄平。大父世選令沈陽有聲”(圖表1.4及1.5)。襄平乃古代遼陽的別名,遼陽知州何夢瑤于雍正十年登城西南的首山(系千山之首),并賦有《襄平雜詠》組詩;王爾烈亦于乾隆五十八年為去職的奉天府遼陽州學正元振采撰《元大司鐸去思碑》,文末稱“偕遼陽州紳士公立”,并謂“幸襄平有賢師矣”;遼陽白塔頂上所發(fā)現(xiàn)的隆慶五年《重修遼陽城西廣佑寺寶塔記》銅碑,亦謂“吾襄平為全遼都會”;現(xiàn)藏遼陽民俗博物館的天聰四年《重建玉皇廟碑記》也稱“昔襄平西關(guān)西門外不越數(shù)趾,有玉皇廟焉……”。這些均坐實清人常以襄平為遼陽的代稱。
圖表1.4 《江寧府志》與《上元縣志》中的《曹璽傳》
圖表1.5 曹錕于1932年壬申歲所題之武惠王曹彬遺像。曾貴為民國總統(tǒng)的曹錕亦與曹雪芹家同以曹彬為顯祖
由于上元縣與江寧縣乃同城而治,均屬江寧府,而曹家的璽、寅、颙和頫三代四人在次第擔任江寧織造期間,又恰與修志過程相重疊,知半個世紀以來作為宦居當?shù)刈铒@赫的八旗望族,前述曹璽小傳之內(nèi)容不應與曹家的自我認知有差,且情理上亦應曾咨詢過曹家。亦即,如考慮出版時間的先后,《上元縣志》所敘述的“后著籍襄平。大父世選令沈陽有聲”,應是對較早成書之《江寧府志》“及王父寶宦沈陽,遂家焉”的具體補充,強調(diào)其家原本“著籍襄平”。再者,曾于《楝亭圖》上為曹寅、曹荃兩兄弟跋詩的鄧漢儀,在其康熙十七年成書之《詩觀》二集中,收錄三首曹寅的詩,并記其簡歷曰:“子清,雪樵,奉天遼陽人,《野隺堂草》。”而此詩集的編選體例是根據(jù)作家自行提供的內(nèi)容,知該三詩應摘自曹寅的《野隺堂草》(今佚),且曹寅著籍遼陽的敘述也很可能直接出自作者。
至于曹寅在其助印且校閱的施閏章《學余全集》中署名“長白曹寅子清”,友人韓菼(音“毯”)于《織造曹使君壽序》中稱他為“三韓曹使君子清”,吳綺文集的參訂姓氏中亦記“三韓曹寅子青”,寅弟荃在序《四言史征》時自署“長白曹荃”(圖表1.2),應均是用“三韓”與“長白”來泛指遼東(指遼河以東的地區(qū)),此為明清文士圈常見不直用地名的儒雅做法,類似情形亦可見于三湘、嶺南和八閩等例。
“三韓”原指朝鮮半島南部的馬韓、辰韓和弁韓三個小國,由于遼圣宗開泰五年(1016)耶律世良大破高麗軍時,除斬首數(shù)萬級,還將大量來自三韓的俘虜遷置遼東,故當沈陽、遼陽等地在明末被金國攻陷后,遼人遂將遭遇相近的遼東以“三韓”稱之(“長白”的用法亦然)。康熙《遼陽州志》的跋文即明指“遼陽昔為三韓總會之區(qū)”,康熙《寧遠州志》亦因此稱寧遠是“關(guān)東一要會也……雄麗甲三韓,為遼、沈門戶”。
更有甚者,大量與曹家人歷宦過程相涉的清代方志類官書中,有謂振彥是“遼陽人”“奉天人”“遼東人”“奉天遼東人”“奉天遼陽人”或“遼東遼陽人”,曹璽是“遼東漢軍人”“漢軍,世居沈陽”,或指曹寅是“奉天人”“千山人”“世居沈陽”“世居沈陽地方”(圖表1.2)。由于順治十四年始在盛京沈陽城內(nèi)置奉天府,下轄遼陽、撫順、鐵嶺、開原等地,并一直沿用至民國北洋政府時期,知這些記載多與前述之遼陽說若合符契,前人往往糾結(jié)于遼東、奉天、三韓、長白、千山、襄平、遼陽等地名的不同,而不知它們彼此間并無矛盾,只是涵蓋范圍有別,至于沈陽與遼陽兩地名則是宦居與祖籍間的差異!
綜前所論,曹雪芹的先輩一直“著籍遼陽”(此說與目前包含方志在內(nèi)的幾乎所有一手文獻的敘述皆若合符契),直至其高高祖世選因在沈陽中衛(wèi)任官始遷住沈陽。天啟元年三月沈陽城陷時(八日后遼陽亦陷),世選舉家被俘或降,《八旗滿洲氏族通譜》(略稱《通譜》)因此稱曹世選“世居沈陽地方”(圖表1.6),但曹家仍以遼陽為祖籍。在馮其庸原藏的同治《曹氏譜系全圖》(與《五慶堂重修曹氏宗譜》最后增補材料的時間大致相同,然此圖似已佚)上,四房的振彥、寅、璽、鼎名下,有“向聞分住遼陽,譜失莫記”等字(此句應描述的是振彥及其祖籍;圖表1.7)!
圖表1.6 《八旗滿洲氏族通譜》中曹錫遠家族的滿漢名
圖表1.7 《五慶堂重修曹氏宗譜》與《曹氏譜系全圖》的書影
另,曹寅亦透過別號“柳山”顯露他對遠祖的認同。曹寅幕友張云章嘗稱其“柳山先生”,并注稱“公以柳山自號”。查士標《梅花冊》上有六幅畫的題詩署名“柳山”,且鈐用“曹寅之印”“荔軒”“楝亭”“楝下客”。博爾都(字問亭)命曹寅在石濤所繪《臨眾爵齊鳴圖》寫賦時,寅自署“柳山弟”,圖上曹寅手書的“云漢高尋”引首,亦署“柳山寅題”,并鈐“楝亭”等印。石濤為博爾都臨摹的《蓬萊仙境長卷》上,也有“柳山寅題并識”之跋。此外,曹寅自序《太平樂事》雜劇時,末署“柳山居士”;在題明·馬守真(號湘蘭)所畫之《蘭竹》時,署名“柳山聱[音‘敖’]叟”(因其曾患“耳閉”之疾);且于《北紅拂記》末題“柳山自識”,程麟德跋此書時亦盛贊“柳山先生材大如天”(此段參見圖表1.8)。
圖表1.8 記載曹寅以“柳山”為自號的文獻
柳山亦為名岳,在江西隆興府(明清改稱南昌府)武寧縣西南三十里,山名乃從曾隱居此地的唐·柳渾之姓。由于不少曹譜以南宋曾知隆興府的曹孝慶為南昌始遷祖,并稱該支后有遷豐潤者,故曹寅之所以別號“柳山”,不僅因其“性愛柳”,應也是借此表明自己為曹孝慶后人。
曹寅詩文中另可見不少與其遠祖相關(guān)的敘述:如他在賦贈曹鋡時有“吾宗自古占騷壇”“吾宗詩淵源,大率歸清腴”句,就以曹操父子(“三曹”以詩歌名世)為遠宗;袁瑝題《楝亭圖》時,亦謂“惠、穆流徽,朝野重,芳名循譽”,譽他上承曹彬(謚號“武惠”;圖表1.5)與曹瑋(謚號“武穆”)父子的家聲;曹寅和李煦的幕友張云章也透過“俶[音‘觸’]裝繼相蕭為侶,取印提戈彬作倫”“俶裝終擬繼蕭何”句(圖表1.9),盛贊曹寅功業(yè)堪與漢初繼蕭何為相的曹參比擬,并期許其新得的孫兒可以允文允武的曹彬做榜樣;納蘭成德則用“籍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句,揄揚知交曹寅出身累世(即所謂的“奕葉”)流芳的平陽侯曹參世家;杜岕(音“介”)寄詩甫任蘇州織造的曹寅時,其“倘遇蓋公輩,蒼生可以安”句,亦用曹參以蓋公之言治齊因而大治的故事相勉。此外,敦誠作詩寄懷摯友雪芹時,亦有“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君又無乃將軍后,于今環(huán)堵蓬蒿屯”句,指其為魏武帝曹操以及唐代將軍曹霸的裔孫。
圖表1.9 張云章涉及曹寅和李煦的詩文
可知曹雪芹家族應自認是漢曹參、魏曹操、唐曹霸、北宋曹彬和曹瑋、南宋曹孝慶諸名人之后,故其親友才有前述贊詞。無怪乎曹寅在他創(chuàng)作的傳奇《續(xù)琵琶》(《紅樓夢》第五十四回賈母曾提及此作品)中,替其遠祖曹操“故為遮飾”,以重塑一較正面的形象。當然,這些曹氏名人間的世系連結(jié),在欠缺史料的情形下,多已無法從血緣上具體印證,而較可能屬于自高世系的追攀行為。下節(jié)即借由現(xiàn)存的族譜材料,探索可否將曹雪芹家族的先祖回溯至遼東以前。
二、難以溯源的武陽曹與豐潤曹
因曹寅家自認是曹參、操、霸、彬、瑋、孝慶諸名人的裔孫,故年代最近的曹孝慶就成為大家關(guān)心的焦點。孝慶登南宋淳祐元年(1241)進士,咸淳元年(1265)知江西隆興府,歷官至權(quán)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浙江圖書館藏康熙《南昌武陽曹氏宗譜》鈔本,稱孝慶長子善翁(名浩)因卜居隆興府城南四十里的武陽渡(在府治南昌縣的長定鄉(xiāng)),遂稱作武陽曹氏,并以孝慶為始祖(圖表1.10)。
圖表1.10 康熙《南昌武陽曹氏宗譜》中的始祖曹孝慶
而據(jù)康熙《南昌武陽曹氏宗譜》及光緒《浭陽曹氏族譜》(現(xiàn)藏唐山市豐潤區(qū)文物管理所,豐潤古名浭陽),豐潤始遷祖曹端明(字伯亮)乃于明永樂年間“由南昌武陽遷豐潤”,其弟端廣則“由武陽遷居遼左之鐵嶺衛(wèi)”“卜居遼東”“占籍遼東,后人失載”“遷遼左”。該自武陽→豐潤→鐵嶺的遷徙說法,就成為紅圈追索曹家先祖移居遼東之前籍貫的關(guān)注焦點。
筆者自2010年春起曾多次赴進賢、南昌、湖口、都昌、上海、南京、北京、豐潤等地,盡可能綜覽相關(guān)的譜牒和碑刻。然因各譜中的世系常記載不一,故我們應有必要將宗族歷史的文本放到大歷史的脈絡中加以對照,以辨定各譜涉及遠祖之記述是否可信。在《中國家譜總目》著錄的曹氏譜牒凡275部,學界有從其中的幾部判定孝慶是宋靈壽(今河北石家莊市靈壽縣)曹彬(931-999)玄孫曹實(原名“晟”,靖康元年遭金人北擄,因避金太宗完顏晟而改名“寔”,通“實”或“是”)之子,亦有指其是唐豫章(今南昌市進賢縣)曹端禮十三世孫應龍之侄孫,惟此兩支曹氏似無直接關(guān)系。
考慮曹彬、曹實、曹應龍與曹孝慶均為史書中可考之人物,筆者遂透過幾個大型文史數(shù)據(jù)庫,嘗試梳理其生平事跡,并在2011年新竹清華大學圖書館裝置“中國方志庫”的測試中,第一次檢索就成功于乾隆《湖口縣志》的進士名錄發(fā)現(xiàn)曹孝慶,令學界首度得知孝慶為江西湖口人。接著,筆者又爬梳了約二十種曹譜以及大量志書和宋元著作,且赴當?shù)匾挼眯c葬于湖口文橋走馬嶺的“西真寺祖墓”(圖表1.11),更縷析出曹孝慶家族于唐宋時期的移居路徑:從安徽宣州南陵縣→江西江州彭澤縣→饒州都昌縣龜山→江州湖口縣,知其入贛后大致不出鄱陽湖周遭地區(qū)。無怪乎《南宋館閣續(xù)錄》中曾以孝慶“貫南康”,此或因都昌縣在當時乃隸南康軍。此外,筆者還自南宋紹興四年(1134)成書的《古今姓氏書辯證》中,發(fā)掘出靈壽曹氏自彬以下五代百余人的世系,以及曹實(譜牒中有稱其是孝慶之父)、曹浩(又名善翁,有稱是孝慶之子)的事跡。
圖表1.11 曹孝慶祖墓所在的湖口縣走馬嶺西真寺。遺址在今文橋鎮(zhèn)的曹寺新村,尚存康熙二十二年重建之功德碑
由于《中國家譜總目》所收錄的兩百多部曹譜,僅《南昌武陽曹氏宗譜》以孝慶為南昌的始祖,尤有甚者,曹孝慶的進士科名未見于湖口縣以外他地志書的選舉志,且他在出任隆興知府之翌年即轉(zhuǎn)知浙江婺州軍事,疑曹孝慶本人并不曾遷籍隆興。又,經(jīng)考慮年齡的差距以及取名的規(guī)矩(曹彬后代依序以帶玉、人、言、日、水字根的字表示行輩字派),我們也可推斷孝慶絕不可能是相差一百多歲的駙馬都尉曹實之子,且亦非應龍侄孫(因孝慶較應龍早三年中進士),而曹浩也不會是孝慶之子(有譜稱浩于咸淳八年除大理寺卿,然與孝慶同榜的黃應龍在五年前才授此職)。疑修譜者為攀援名人,遂硬將孝慶插入曹彬后裔曹實與曹浩兩父子當中。
綜前所論,南宋末年知隆興府的湖口曹孝慶為曹彬或曹端禮裔孫的說法,應均屬附會,且曹孝慶亦非像康熙《南昌武陽曹氏宗譜》所稱是南昌的始祖。在江西地區(qū)的一些曹譜中,有關(guān)孝慶父子三代的記述或因此常出現(xiàn)全不搭嘎的情形:如進賢曹氏所編的《贛鄂湘合修曹氏宗譜》(2009),稱恒省生一子孝慶,孝慶娶萬氏,有一子浩;而在龜山曹氏所編的《曹氏大成宗譜》(1988),則記忠甫生子三,長名孝慶,娶柳、帥、王、夏氏,有思、愚、應三子!
經(jīng)詳加比對史實之后,我們可發(fā)現(xiàn)武陽、進賢或豐潤曹譜所記孝慶以下四代裔孫的仕宦經(jīng)歷多屬虛構(gòu),而豐潤曹氏較可靠的記載應起自端明。至于豐潤曹再遷遼東的歷程,亦同樣無從核實。在武陽曹的主導以及豐潤曹鼎望與曹首望的監(jiān)修之下,康熙三十二年重修的《南昌武陽曹氏宗譜》應為已知存世最早的南北曹合譜。該譜指稱孝慶之曾孫端明于明成祖永樂年間攜弟端廣從江西往北發(fā)展,結(jié)果端明占籍直隸豐潤,端廣則出關(guān)并卜居遼東鐵嶺衛(wèi)。然目前并無任何文獻證據(jù)指出曹端廣支與“著籍襄平”的曹世選支有直接關(guān)系,而鐵嶺與遼陽分別在沈陽的東北與西南方各約六十公里處。亦即,我們欠缺堅實的歷史材料,可將曹雪芹先輩們的遷徙途徑回溯至河北豐潤和江西武陽,此故,續(xù)編自順治《遼東曹氏宗譜》的同治《五慶堂重修曹氏宗譜》(下文簡稱《五慶堂曹譜》)中,就從未言及武陽曹或豐潤曹,而是將遼東五慶堂諸曹(包含雪芹祖先在內(nèi))之鼻祖,附會成元末安徽壽州安豐人的曹良臣。
曹鼎望在其監(jiān)修的康熙《南昌武陽曹氏宗譜》中,不僅將武陽曹與豐潤曹合譜,并期望未來能考訂淵源,補足“遼陽一籍,闕焉未修”的情形(圖表1.10)。曹寅亦認同武陽曹(標舉曹孝慶為其始祖),并以豐潤曹與遼東曹乃同支,遂與鼎望三子釗、鈖、鋡骨肉相稱,且用位于隆興府的柳山為號(間接指稱其家源出曾知隆興府的曹孝慶)。事實上,學界對曹雪芹家族在宋元之前和遼東之外先祖(曹參、曹操、曹霸、曹彬、曹瑋或曹孝慶等)所進行的追索,恐已很難得到合乎史實或基于血緣的客觀關(guān)系。然曹家對顯祖的自我定位,不僅重塑了家族的歷史感與文化層次,更透過聯(lián)宗通譜成功開展了一連串的社會網(wǎng)絡。
本文摘自歷史學家黃一農(nóng)的《曹雪芹的家族印記》,為該書第一章的部分內(nèi)容。
《曹雪芹的家族印記》,黃一農(nóng)/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