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格蒙特·鮑曼是近幾年在國內(nèi)廣受關(guān)注的一位社會學家、思想家。他的作品《工作、消費主義與新窮人》《將熟悉變?yōu)槟吧返榷枷破鹆碎喿x熱潮。今年,有關(guān)他與塔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瑞恩·羅德的對談錄《自我》上市。在這本書中,鮑曼與羅德結(jié)合他們各自的社會學、哲學、文化理論、心理學方面的知識,用銳利目光洞悉時代無力,從不同側(cè)面描寫時代浪潮中人的生存境況,就現(xiàn)代人“如何塑造自我,如何與世界、他人相處”這一核心問題給出了啟示。
近日,在金秋午后的玄武湖畔·南京文學書集,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邀請德國文史學者欽文、社會學學者陸遠,圍繞這本《自我》展開對話,圖書編輯章昕穎擔任主持。兩位學者圍繞“自我”這一話題展開對談,鼓勵讀者去閱讀鮑曼,進而感知自我,了解世界,帶著包容、開放性的心態(tài),去建立多元的價值觀。以下是本次對談的文字整理稿。
對談現(xiàn)場
“多一個人讀鮑曼,ta的人生就會多一份自由”
章昕穎:鮑曼是近兩年非?;鸬纳鐣W家,他在1990年代出版了《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2021年,國內(nèi)推出了這本書的新譯本,意外爆火,成了現(xiàn)在最熱賣的社會學經(jīng)典著作之一。兩位老師都讀過《自我》和去年出版的《將熟悉變?yōu)槟吧?。兩位老師是如何開始閱讀鮑曼作品的,以及對《自我》的總體觀感如何?
欽文:相較陸老師,我是外行。但我閱讀《將熟悉變?yōu)槟吧贰蹲晕摇分螅瑢︴U曼產(chǎn)生了更大的興趣。我最早閱讀的鮑曼作品是《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這本書在歷史學界非常有影響力,當然也有爭議。爭議點在于它將納粹的大屠殺定義為現(xiàn)代性導致的后果,而不是過去認為的是德國民族主義歷史邏輯導致的結(jié)果。歷史學界對他的觀點其實有很多不同的看法。
我當時讀這本書,是因為學生的畢業(yè)論文,他的論文主題是關(guān)于納粹統(tǒng)治與猶太文學中呈現(xiàn)出來的大屠殺及其后果的,這本書是他的立論基礎(chǔ),所以我跟他一起共讀了這本書,可以說是教學相長。這一點,鮑曼在《將熟悉變?yōu)槟吧分幸蔡徇^,記者問他離開教學崗位后,和過去在學校任教有什么區(qū)別,他特別提及課堂上會有很多學生提問或者質(zhì)疑,這能啟發(fā)他的思考。我深為認同。
陸遠:鮑曼國內(nèi)讀者不少,但多一個人讀鮑曼,ta的人生就會多一份自由。閱讀鮑曼,我們會跳出所謂的“內(nèi)卷躺平”現(xiàn)象,尋到一種心靈上的解脫和自由。
鮑曼第一次為中國讀者熟知,是《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鮑曼應該是作品被翻譯成中文最多的20世紀社會學家,無出其右。這一點可與他抗衡的,可能只有福柯。福柯比鮑曼小一歲,但是比鮑曼少活了30多年。??碌淖髌窙]有鮑曼多。我估計鮑曼被翻譯到中國的作品至少有30種。這一方面說明他高產(chǎn),寫作視野廣闊;另一方面也說明他的書好讀,對讀者很友好。我在大學課堂上講“社會學概論”這門課時,經(jīng)常向大一學生推薦《社會學之思》,這是他與英國年輕的社會學家蒂姆·梅合寫的,由北大前輩李康教授翻譯。我覺得,鮑曼作品最大的特點是,易讀且有現(xiàn)實關(guān)懷,他始終關(guān)注當下社會,思考與時俱進。而《自我》《將熟悉變?yōu)槟吧愤@類對談小書,讀者更是隨時可以翻開閱讀?;旧希灰歉呷陨系淖x者,都讀得進去。而且《自我》這本書,譯者張德旭譯筆非常好,非常好讀。
“絕大多數(shù)人可能一生都找不到自我”
齊格蒙特·鮑曼
章昕穎:“人啊,認識你自己!”這是古希臘阿波羅神廟石柱上鐫刻的一句神諭。蘇格拉底對此著迷,并認為這是人的根本問題。我們小時候大都有過“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人生三問。兩位老師結(jié)合人生經(jīng)歷來談談您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自我”,思考“自我”的?
欽文:鮑曼在《將熟悉變?yōu)槟吧吩勥^有關(guān)記憶的問題,他說他對記憶是懷疑的,但記憶是塑造自我的一個重要方式。所以你今天問我,我什么時候開始有自我意識的,其實是讓我去建構(gòu)記憶。按照鮑曼的說法,這個前提就不真實。
如果讓我回溯有關(guān)自我的記憶,我能夠記起來的第一件事是打疫苗,當時可能是接種牛痘疫苗,很疼,記憶特別深。這可能是我的第一次疼痛感知。再次,就是三四歲,我被貓抓了一下。這也是一個跟疼痛有關(guān)的記憶。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好像可以維持很久。
但是意識到自我,有了對自我的判別,確實一個很難講清的過程。不是在某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自我;也不像拉康說的,照鏡子,看到鏡像后,有了一種對自我的判別。哲學家或心理學家或許會給自我以更清晰的定義,我是個普通人,我對“我之所以成為我”是模糊的。這或許和我小時候接受的教育有關(guān),我是70后,小時候如果過多強調(diào)“我”,在外界看來是一種自私行為。那個年代更關(guān)注集體……總之,“自我”這個概念太復雜了。
陸遠:我觀察我女兒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小孩在一兩歲是分不清你我的概念,慢慢才有了“這個東西是我的,那個東西不是我的”的意識。這個時候才開始有了“我”。這是我們大多人都會產(chǎn)生的“一般意義上的自我”。這種自我,不是鮑曼想討論的“自我”。
按照哲學家探討的“自我”概念來說,我想我接下來的話可能很殘酷:世界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都難以找到自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很坦率地說,我們是說不出來。換句話說,你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舒爽的時刻嗎,而且這種快樂并不仰仗外界?我打一個簡單比方,大家出去旅游,或者你獲得一個很高的榮譽,如果不讓你發(fā)朋友圈,你會不會依然覺得這很快樂?今天這樣說有點武斷,但我依然覺得,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如果我們沒有分享的欲望,這件事情可能并沒有那么快樂。包括我自己也是這樣。
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所謂的自我或自我認同,是要通過別人對我的界定來完成的。我們已經(jīng)被朋友圈或者社交媒體異化。你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如果過了一個小時沒一個贊,你會懷疑是不是朋友圈被屏蔽了,你會因此焦慮;如果所有人都說你這張照片好漂亮,或者說你今天過得好開心我好羨慕你,這時,你膨脹的自我就油然而生。但這并不代表你真的找到了自我。因為自我是你內(nèi)心賦予自己的東西。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在過去,我偶爾感知到內(nèi)心的時刻,是通過閱讀。我在初中時開始讀“閑書”,我當時升高中是保送的。大家都在努力學習,我在看《三言二拍》?!度远摹分皇枪诺渫ㄋ鬃x物,但我真的在某一瞬間覺得閱讀它讓我的內(nèi)心特別充實。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閱讀帶來的至高快樂。這種快樂,我不需要跟別人分享。這就是我觸碰到“自我”的一剎那。
章昕穎:剛剛通過兩位老師的分享,我發(fā)現(xiàn):一,談論清楚“自我”很難的,但我們會通過“身體/內(nèi)心感知到的一剎那”去接近自我,“自我與身體痛感”“自我與內(nèi)心充盈的滿足感”都是我們經(jīng)歷的小小的自我時刻;二,絕大多數(shù)人可能一生都找不到自我或難以擁有做自我的條件。但與此同時,我們一生大都在解決這個課題:我們怎樣找到自我,我們?nèi)绾尾拍芑畛鲎晕摇?/p>
在網(wǎng)上搜“自我”,跳出的是“自我意識”“自我提升”“自我療愈”。而我們說話,也經(jīng)常以“我……”開啟??梢?,自我是人一生的主線。“自我”是一個人類元概念,它既是哲學問題,也是社會學問題,還關(guān)涉語言學、文學與心理學。兩位老師學科背景不同,欽文老師是資深的德語文史學者,陸遠老師則是社會學新銳。我很好奇,兩位分別對鮑曼和羅德談論的“自我”的哪個面向最感興趣,哪些觀點讓您印象深刻?
欽文:自我不是一個自在之物,它需要你去塑造、尋找的。鮑曼,作為一個社會學家,他在這本書里談自我,更多的是談自我和外在的關(guān)系,在一個沒有社會、他者的前提下,去談自我,是沒有意義的。因此,關(guān)于自我與社會、自我與他人的內(nèi)容,是我比較喜歡的。鮑曼也提到了戈夫曼的《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現(xiàn)》。另一個觸動我的點,是鮑曼談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這在“相連的自我”這一章?;ヂ?lián)網(wǎng)時代,人的連接方式,人關(guān)于他人的自我想象,都發(fā)生了變化。比如說,有了交友網(wǎng)站或其他社交平臺,那么每個人在選擇伴侶時,是按照自我的一種想象去尋找別人,也是在建構(gòu)他者的自我。
說句題外話,我喜歡這兩本書的重要原因是它們的寫作方式——對話體。我一直認為,近現(xiàn)代后,宏大的著作體、論文體取代了對話體傳統(tǒng)。古希臘與中國古代都有對話體傳統(tǒng)。對話就意味著交流。自我和他人之間的交流。在這過程中,也可以修正自我,所以這是對話的有趣之處。
陸遠:有的書“越讀越薄”,有的則“越讀越厚”?!蹲晕摇愤@本小書恰恰是后者。有些書一開始很讓人驚艷,但是隨著你知識結(jié)構(gòu)的擴大、知識儲備的增多,它也就“平平無奇”。
鮑曼的《自我》,體量很小,薄薄一本,坐地鐵或者去哪里都可以讀,但它是一本越讀越厚的書。我讀完后,甚至覺得這本小書是一部微型西方思想史。西方思想史上最重要的與我們?nèi)粘I蠲芮邢嚓P(guān)的概念,在這本書中,都有展現(xiàn)或者討論。有時,書中的一句話,就可以引申出一個課題、一堂課、一本書。比方說鮑曼與羅德討論的關(guān)于自我的問題,核心當然是自我,但是這其中又衍生出“不確定性”,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就面臨巨大的不確定性。我的閑錢是買房子還是買股票?我是考公還是考研?大家都很惶恐,這就是不確定性。再比方說他又談到意義問題、價值問題、溝通問題、語言充滿矛盾性的問題……
在這里,我尤其被他談到的“死亡問題”所觸動。鮑曼在第一章談到了死亡,鮑曼說:“沒有死亡,生命就沒有意義,正是有了死亡意識,知道死亡是‘必經(jīng)之路’,生命才有了意義?!本瓦@一句話,我們可以引申出很多的問題。
前段時間,去瑞士安樂死的女孩引起了網(wǎng)上巨大的討論。在我看來,這是近年來互聯(lián)網(wǎng)上最有意義的公共討論。雖然大家的觀點大相徑庭,但是它所引發(fā)的“我們?nèi)绾卫斫馑劳觥钡姆此际鞘种匾摹@斫馑劳?,其實是如何理解“生命”。在《自我》中,鮑曼借由帕斯卡爾的話來談:“人的偉大源于人對自己不幸的認知……與其他生物不同,我們知道自己終有一死,而且很早就對此有所認知?!币虼宋覀儽厝簧钤凇八劳觥?的陰影之下。
我不瞞大家,我初中時,每天晚上睡覺前最害怕的事就是死亡。我不是怕死的痛苦,而是害怕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記得我了。人有時是言不由衷的動物。我們每個人都渴求永恒,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永恒是死亡,這卻是我們最害怕的事情。40歲后,我慢慢就釋懷了,我開始真正面對“死亡”這一終極目標,我開始重新反思我生的意義是什么,我要怎么好好度過我的一生,我有沒有自主性把握我的生命。當鮑曼的某句話一旦與你產(chǎn)生思想碰撞,無論你贊同還是反對,都會讓你覺得震撼。讀《自我》這本書時,就讓我察覺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震撼。在閱讀的那一刻,我觸達了“自我”。
“中產(chǎn)對朝不保夕的擔憂或者焦慮,其實是現(xiàn)代性隱憂的一個方面”
章昕穎:正如鮑曼所言,“自我是人類最私密的所有物,卻非常依賴人類的社會性”。所以我們不僅要談“我”,更要談“我所接觸的他人,社會,世界”。書中,鮑曼和羅德談論自我的同時,提到了現(xiàn)代社會面臨的一系列現(xiàn)象: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手機社會、人工智能、議會選舉……我們抓取一個關(guān)鍵詞,開啟下半場的討論。
鮑曼提到經(jīng)濟學家斯坦丁創(chuàng)造的一個詞“朝不保夕的人”。它指向一種普遍存在的脆弱、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這種“朝不保夕”的懸浮感受,從窮人蔓延到以前生存無虞的中產(chǎn)。兩位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面對這種生存脆弱性,我們該如何應對“需要多面下注,保持靈活性”的當下?
陸遠:我想從兩個角度談一談:一是從思想史或者抽象一點的角度來談;再從更加具體角度來看。按照鮑曼和同時代思想家的觀點來看,人類進入現(xiàn)代社會,就是進入朝不保夕的狀態(tài)。我們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后,無論是愛情財富,還是生活或其他方面,沒有人可以替你做主。別人替你選,責任在別人。你替自己選,看上去很簡單,但其實責任和壓力更大,這意味著更大的風險、更大的不確定性。整個現(xiàn)代社會,實際上是一個不確定性社會,“自我”開始從一切社會關(guān)系中凸顯出來,成了一個最終評判者。但問題是你選了以后,你能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嗎?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問號。這涉及到個人自主性與社會是否提供條件的問題。
具體到當下,我跟大家的感受一樣,也是惶惑的。上世紀90年代前,畢業(yè)包分配。后來有了自由擇業(yè)與創(chuàng)業(yè),人人想“下海”。現(xiàn)在很多畢業(yè)生想“上岸”。這也是一種時代浪潮中的個體感受。我覺得要承認這種朝不保夕的狀態(tài),但是不要讓它牢牢地控制著你,不要盲目地從眾追求安穩(wěn),這反而將自己置于“千萬人擠獨木橋”的境地。鮑曼也說過,不確定性有時是動力的更大來源。
欽文:最近兩年,國內(nèi)引進了好幾本國外的關(guān)于中產(chǎn)的書,這幾本書其實都告訴我們一個事實:中產(chǎn)階層不是自古就有的,它的誕生不過才一兩百年,甚至更短。今天中產(chǎn)對朝不保夕的擔憂或者焦慮,其實是現(xiàn)代性隱憂的一個方面。就像基于愛情的婚姻,其實也是一個現(xiàn)代性方案。這里,我想推薦一本書,德國社會學家的尼克拉斯·盧曼的《作為激情的愛情:關(guān)于親密性編碼》。書中提到,在基于愛情的婚姻之前,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的婚姻,其實類似合伙做生意。在傳統(tǒng)社會中,婚姻其實也是用來抵消風險的。再回到最初的話題——對自我的追求,意味著自己要為自己的決定擔責,比如說你決定不結(jié)婚,那么你就要為未來的不確定性負責。我們進入現(xiàn)代社會,原有社會的結(jié)構(gòu)和制度所提供的保障也就不再了。過去,小家庭之外,有大家庭;大家庭之外,有家族,這也是托底之舉,但它的反面就是人的自我受限,自我選擇要受到很大的限制。
陸遠:我補充一點,我與我的導師寫過關(guān)于中產(chǎn)理論的書,我自己有個一句話的判斷:無論中國還是西方,中產(chǎn)階層焦慮在于,地位無法世襲。一對985高校畢業(yè)的夫婦,允不允許自己的孩子上藍翔,然后當廚師,就是這個問題。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還是要建立多元的價值觀。未來科技迭代,開放性和不確定性是遠遠的要超過我們現(xiàn)在所設(shè)想的。所以與其拼命去卷,不如真的帶有包容開放性的心態(tài)去建立多元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