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當代英語小說界最高獎的布克獎于倫敦當?shù)貢r間11月12日晚揭曉,英國女作家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憑借小說《軌道》(Orbital)摘下桂冠。
當?shù)貢r間11月12日晚,布克獎宣布英國女作家薩曼莎·哈維憑借小說《軌道》獲獎(圖片來自布克獎官網)
《軌道》一書以一張真實的圖片開篇,這是一幅“地球軌道24小時與北半球日光”的示意圖,它展示了空間站在平面地球上飛行的軌跡。在這一天內,空間站窗外將迎來16次日出與日落,地球上的景象也會盡收眼底??臻g站上共有六名宇航員,他們在這里收集氣象數(shù)據(jù),并進行科學實驗。但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凝望寂靜的藍色星球。他們環(huán)繞地球16圈,穿越四季,欣賞冰川和沙漠、山峰和海浪,見證無數(shù)壯觀的美景。同時,他們每個人都緩緩講述著自己的故事:有的母親剛剛去世,有的婚姻不幸……當臺風在他們所愛之人的住地上空聚集時,他們既敬畏臺風的威力,又懼怕臺風的破壞。盡管遠離地球,他們卻無法擺脫塵世的煩惱、放棄對親人的牽掛。并且,他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感到自己是地球的一部分,有種保護地球的沖動。他們開始思考:沒有地球,生命會怎樣?沒有人類,地球會怎樣?
薩曼莎·哈維的文字優(yōu)美動人,行文緊湊,全書沒有復雜的結構和戲劇化的情節(jié),而自始至終充滿詩意與情感,是一首“太空牧歌”,也是一篇“寫給地球的情書”。
薩曼莎·哈維在書的后序中表示,“盡管《軌道》是一本關于太空的書,但它的藍圖并不是《2001:太空漫游》或《沙丘》,而是《鄉(xiāng)間一月》。我心想:我要在太空中寫《鄉(xiāng)間一月》?,F(xiàn)在我明白這是我的一個不太實際的想法,但還是想寫。小說往往是靈感的古怪碰撞。我想捕捉那種文學田園的感覺,那種充滿感官的美……”
薩曼莎·哈維出生于1975年,曾在愛爾蘭、新西蘭、日本生活、寫作、游歷、授課,目前擔任巴斯思巴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老師。她2009年曾憑借處女作《荒野》入圍布克獎長名單。薩曼莎·哈維曾被BBC文化欄目評選為“英國十二大杰出小說家”之一,《每日電訊報》將她譽為“21世紀的弗吉尼亞·伍爾夫”。
薩曼莎·哈維在獲得布克獎后的第二天,接受了澎湃新聞特約記者的線上采訪。訪談中,她溫文爾雅,語速適中,條理清晰,時而抿嘴一笑,氣質像極了她的文風:精細樸素,又從容優(yōu)美。
薩曼莎·哈維在接受記者線上采訪
國際空間站是一個“家庭環(huán)境”
澎湃新聞:祝賀您獲得布克獎,如果請您向讀者推薦《軌道》這本書,您會如何介紹?
薩曼莎·哈維:好吧,我可以說說這部小說的內容。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國際空間站上,發(fā)生在它繞著地球飛行的24小時內,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里,它繞行地球16圈。書中的部分內容由生活在空間站上的宇航員講述。實際上,我認為,這更是一個關于地球,而不是太空或空間站的故事。當然,這些內容都有涉及。這個小說關于我們的星球之美,關于當我看到那些從太空拍到的地球的圖像時,所體會到的那種驚奇、狂喜和敬畏,以及我試圖將我內心的感受傳遞給讀者。
澎湃新聞:能和我們聊聊創(chuàng)作《軌道》的靈感嗎?您如何對國際空間站產生興趣?
薩曼莎·哈維:我一直對從太空中俯瞰地球的圖像很感興趣。我們看到的許多地球的圖像來自國際空間站(ISS),這個空間站位于低地球軌道,距離地球只有250英里(約402公里)。 我覺得這非常有趣,并開始思考,若將小說的發(fā)生地設置在低地球軌道的距離,那可能是一種非常迷人的敘事風格。因此,我決定將故事背景設置在一個以國際空間站為原型的空間站上。我之前對國際空間站了解得不多,為了寫這部小說,便開始做相關研究。我了解到,國際空間站是有史以來最昂貴、最復雜的人造物體之一,但它也是宇航員們的“家”,是一個“家庭環(huán)境”(domestic environment)。太空飄忽不定、非常陌生、非常另類,以“家庭環(huán)境”的形式探索太空,這本身就非常有趣。
澎湃新聞:那么,您如何了解他們的生活?您做過哪些相關研究?
薩曼莎·哈維:令人高興的是,獲取有關國際空間站的信息非常容易。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所做的一切工作幾乎都是公開的。你登錄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網站,會找到很多信息。歐洲航天局的網站上也有很多信息。我花了很多時間看網站上的資料。此外,我讀了很多宇航員寫的書,這些宇航員往往都會真誠坦率地講述自己在太空中的經歷,他們的文字也很優(yōu)美。我讀了大量宇航員寫的日志和日記。我還觀看了成千上萬個小時從太空拍攝的地球的視頻。這些都是我創(chuàng)作這個小說的靈感和信息來源。
澎湃新聞:在做過這些研究后,您認為,國際空間站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
薩曼莎·哈維:國際空間站的運行方式中,有很多地方令人著迷。我對國際空間站上的雜務活之多,以及宇航員在除塵、吸塵上所花的時間之多,感到驚訝。對我來說,國際空間站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它是國家之間和平合作的一種實踐。國際空間站作為一個和平項目而建,預示著俄羅斯和西方關系的新的曙光。并且,17個國家參與了國際空間站的建設。對我來說,這是最有力的事實——不同國家為了一個共同目標而進行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功的合作。不過,國際空間站的時代即將結束(注:俄羅斯將在2024年后退出國際空間站項目;美國宇航局宣布計劃于2031年1月讓國際空間站退役使其脫離軌道)。當我們失去國際空間站時,我們也將失去這個和平項目。
澎湃新聞:國際空間站的六位宇航員分別來自美國、俄羅斯、英國、日本和意大利……沒有中國,您是希望這個小說更接近國際空間站的真實情況?
薩曼莎·哈維:小說中的空間站以國際空間站為原型,中國沒有加入國際空間站。但是中國現(xiàn)在已經有自己的空間站,并有本國的宇航員在太空中,這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但是,我們很少聽到關于中國空間站的消息。在國際空間站,總會有俄羅斯宇航員、美國宇航員,以及來自其他國家的宇航員。于是,我有點樂觀地把一個英國宇航員放上去了,盡管目前只有一個英國宇航員上過國際空間站。
入圍2009年布克獎長名單的處女作《荒野》已經有中文版
我想寫的是一種“太空現(xiàn)實主義”
澎湃新聞:這部小說中并沒有很鮮明的戲劇性、災難或懸念,這似乎有悖于通常的小說創(chuàng)作原則。您的創(chuàng)作思路是怎樣的?
薩曼莎·哈維: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當然意識到這個小說和科幻小說有共同點,因為它發(fā)生的背景是太空,但我從不認為它符合科幻小說的標準。我并沒有覺得科幻小說不好,我讀科幻小說,也喜歡科幻小說。但這不是我想寫的。我想寫的是一種“太空現(xiàn)實主義”(space realism)作品,試圖把太空看成是一種生活環(huán)境,而不是人類投射恐懼和幻想的對象。因此,我一直在努力呈現(xiàn)太空生活的現(xiàn)實主義。我不想依靠沖突來制造戲劇效果,也就是說,這是一個不依賴于沖突和情節(jié)的小說。我想嘗試用另一種方式來推動小說的發(fā)展,讓它具有可讀性,讓讀者在驚奇、敬畏和驚訝中,屏住呼吸。
澎湃新聞:我知道您大學學習的是哲學專業(yè),并且,這部小說中充滿了對人性、家園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哲學思考。有哪位哲學家對您的這部作品產生了影響?
薩曼莎·哈維:我對哲學很感興趣,特別是對哲學思想感興趣。我對時間、對人類的時間體驗非常感興趣,我對信仰問題,以及我們如何通過信仰和宗教,同時也通過世俗等手段,形成我們自己的意義體系的方式感興趣。但《軌道》和哲學家并沒有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更像是一個“情感中心”。這本書,更多關于我試圖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種從太空中觀察地球圖像的情感體驗,并試圖找到一種用散文來傳達這些情感的方式,將它們帶入讀者的腦海和心靈。因此,我認為這是一項情感工程,而不是一項哲學工程。
澎湃新聞:我了解到,《軌道》的大部分內容是您在疫情期間完成的,當時您處于怎樣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
薩曼莎·哈維:我在疫情發(fā)生之前就開始寫這本書了,但在封鎖期間寫了大部分。我住在英格蘭西南部一個村莊的一棟老房子里。這幢房子已經相當破舊,墻上有裂縫,天花板漏水……它真的需要翻修了。在疫情封鎖期間寫這本書很有意思,因為書中的情節(jié)與我們的封鎖經歷有某種共鳴,待在房間里、無法接近所愛的人,被困住等。當時,我每天都能“逃”到太空中,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我會感到無比的安慰。事實上,當我們都在經歷疫情和封鎖時,國際空間站上的宇航員是人類中唯一遠離疫情、不容易受疫情影響的人。
澎湃新聞:您曾提到您的上一部作品《睡不著的那一年》對創(chuàng)作《軌道》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能具體介紹一下兩部作品之間的聯(lián)系嗎?
薩曼莎·哈維:我的上一本書《睡不著的那一年》不是小說。那本書是我對嚴重失眠經歷的描述,其寫作過程和我之前寫的任何小說都截然不同。它非常本能,完全沒有規(guī)劃。我并未想寫一本書,而只是寫我無法入睡的經歷。寫那本關于失眠的書讓我獲得一種獨特的體驗。我創(chuàng)造性地釋放自己,這也讓我能夠更加自由地寫作。我決定將這種自由和本能帶入下一本書的寫作,這本書就是《軌道》。我想帶著某種緊迫感來寫這本書,跟著形式走,不管它想把我?guī)У侥睦?,也不做任何計劃,除了只做相關研究,嘗試把一個想法帶到它想去的地方,看看我最終會到哪里。因此,在某些意義上、在某些層面上,《軌道》和我的非虛構作品《睡不著的那一年》的共通之處可能要多于之前的小說。
《睡不著的那一年》即將由磨鐵·大魚讀品引進出版
澎湃新聞:我知道您小時候曾在日本生活過,所以您在《軌道》中對日本宇航員的塑造也游刃有余??梢哉f,您的生活經歷影響了您的創(chuàng)作嗎?
薩曼莎·哈維:肯定是這樣的,但很難知道具體是怎么影響的。我在日本生活了兩年,對我來說,那段時光無比快樂。我一直找不到寫那段時光的方法,而《軌道》中,那個日本宇航員所講述的她童年的家,就是我在日本生活時,我的一個日本朋友住的房子——那是一棟海邊的房子。那段經歷對我的影響非常大,幾乎就像一個夢一樣住在我的心里。但在創(chuàng)作《軌道》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如何描寫那個地方。我以為我永遠也不會寫到日本,因為我覺得我不具備寫日本的資格,我已經很久沒去那里。但可以肯定的是,豐富的生活經歷會有助于你的寫作,會讓你對世界產生新的認識、新的質疑和好奇。
寫作唯一的理由,是你真的很想寫這本書
澎湃新聞:您經常被譽為“這個時代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您怎么看待這樣的評價?您認為,您的作品與伍爾夫的作品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
薩曼莎·哈維:這是一個過譽的評價,并不是一個準確的評價。我的意思是,我不會反駁,這是一個令人開心的評價。我喜歡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她的作品對我的影響很大,她用她的筆觸重塑了我們對意識、有意識的人的理解;我喜歡她布局時間的方式;我喜歡她講故事時的出人意料。因此,能與她相提并論,我感到受寵若驚。但我認為我們在美學觀點或風格上并無太多共同之處。
澎湃新聞:如果請您給大家介紹一位您最喜歡的作家,那會是誰?為什么?
薩曼莎·哈維:我喜歡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他多年前獲得了諾貝爾獎。我喜歡他的文字,他的作品時而溫暖、有趣,時而陰暗、創(chuàng)新、大膽、真誠,并且文字優(yōu)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手捧布克獎獎杯的薩曼莎·哈維(圖片來自布克獎官網)
澎湃新聞:大概20年前,您上過創(chuàng)意寫作的碩士課程,這段經歷對您從事寫作產生了哪些影響?
薩曼莎·哈維:我記得在課程之初,我參加了一次周末創(chuàng)意寫作工作坊活動——其中一位導師的作品還入圍了今年布克獎的短名單。我在開始上這門課之前,從未見過一位出版過任何作品的作家。我記得我們一起去郊外散步,我和這位入圍的作家一起走過一片田野,能見到他讓我完全不知所措。我感覺一扇門正在打開,讓我窺探到了那個我想成為其中一員的世界。有些事情成為可能,我被指引可以到達某個地方……當我開始學習這門課程時,我的這種感覺更加強烈:這正是我應該去的地方,也正是我應該做的事情。我在29歲時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澎湃新聞:您的家庭對您的寫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我知道,您的媽媽也喜歡寫作。
薩曼莎·哈維:我的媽媽熱愛閱讀,熱愛文字,熱愛寫作。我十多歲時,每天都能看到媽媽坐在電腦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我知道她在寫作,但總覺得她很神秘,好奇她在寫些什么。我的媽媽是一名“槍手”,她替別人寫作。當然,她自己也寫小說。她自己的作品從未出版過,但她替別人寫的著作卻出版了。這對我的影響深遠。我的爸爸讀的第一本書是我寫的第一本小說。他們對我最大的影響是:他們一直無條件地支持我想做的一切事情。
澎湃新聞:《軌道》以地球為中心的視角關注地球、反思人性,而像埃隆·馬斯克等人則關注于更廣闊的宇宙,夢想將人類移居火星。對于太空探索和定居火星的愿景,您怎么看?
薩曼莎·哈維:人類探索邊界之外的愿望和需求是非常重要的。人類是一個充滿好奇的物種,并一直如此。多虧了那些充滿好奇心、勇于開拓和創(chuàng)新的人們,我們現(xiàn)在才能坐在這里,在不同的地方通過網絡進行對話。因此,我絕對不反對太空探索的想法,但我非常擔憂的是:現(xiàn)在很多太空探索都是由極少數(shù)人推動的,他們已經擁有太多的權力。并且,太空旅行的目的是離開地球,開發(fā)月球、火星等其他天體的資源。這其實是一場誰先到達那里的競賽,誰先到那里誰就能獲得資源,這幾乎是一種新的“淘金熱”。 我希望未來的太空旅行能有一個新的模式。這種模式不是為了掠奪、爭奪領土和資源、讓極少數(shù)人掌握大權,而是為了更加民主,并且,要慎重對待太空的自然環(huán)境,而不是用垃圾填滿太空。就我目前所了解到的情況,太空旅行的發(fā)展方式確實讓我感到沮喪。
澎湃新聞:我知道您也是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的老師,在開學第一堂課上 ,您通常會給學生講些什么?
薩曼莎·哈維:我最想告訴我的學生們的是:寫作要發(fā)自內心,要寫出真誠的東西,必要的東西——他們覺得必要的東西。世界上已經有那么多書,我們并不缺少書。寫作唯一的理由——這也是我寫作的理由,就是你真的很想寫這本書,這本書對你來說很重要。你真的有話要說,即使你還不知道到底想要說些什么。在你的內心,有一團火焰正在熊熊燃燒,那就從這個地方開始,寫出真情實感。
澎湃新聞:期待《軌道》的中文版出版。最后,您希望對中國讀者說些什么?
薩曼莎·哈維:第一個購買《軌道》翻譯版權的是中國出版商!在《軌道》被命名為《軌道》之前,它甚至還沒有正式書名時,一家中國出版商就買下了這本書的版權。這讓我非常感動,我也感到十分榮幸。中國讀者在我心中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