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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布克獎得主薩曼莎·哈維:在250英里太空回望人類的生存

2024年英國布克小說獎于11月12日晚在倫敦頒發(fā),包括華人作家李翊云在內的六位獎項評委,一致將選票投給了英國小說家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的“太空田園詩”《軌道》(Orbital)。

2024年英國布克小說獎于11月12日晚在倫敦頒發(fā),包括華人作家李翊云在內的六位獎項評委,一致將選票投給了英國小說家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的“太空田園詩”《軌道》(Orbital)。評委會主席埃德蒙·德瓦爾在公布得獎小說之前表示:“作為評委,我們一心要找到一本打動我們的書……那是以思想為棲息之所、而非對問題發(fā)出宣言的小說,它并不是為尋求答案,而是會改變我們想要探索的問題。”

薩曼莎·哈維


生于1975年的薩曼莎是今年5位最終入圍的女性作家之一,《軌道》是她的第五部長篇小說,只有132頁,也是布克小說獎史上篇幅最短的得獎作品之一。薩曼莎學哲學出身,畢業(yè)后曾旅居日本,2009年出版首部小說《荒野》(The Wilderness),并入圍布克小說獎初選名單。在獲得今年的布克獎之前,薩曼莎的小說已多次獲得英國多項文學獎提名。她唯一的非虛構作品是《無形的不安》(The Shapeless Unease),寫的是她當時患上失眠癥的經歷。薩曼莎如今在巴斯大學教創(chuàng)意寫作,其創(chuàng)作的散文和書評作品常見諸英美主流報刊。

《軌道》書影


《軌道》的故事設在空間站上,六位不同國籍的宇航員需要在離地球250英里(約402千米)之外的近地軌道上共處數(shù)月,書中角色包括兩位俄羅斯宇航員安東與羅曼,美國人尚恩、意大利人皮埃特羅、英國人內爾和日本人千惠。各人是彼此賴以生存的依靠。他們不停繞著地球飛行,每天看16次日出與日落。各人自己的故事穿插全書。

皮埃特羅與內爾安裝了一套地球輻射測量系統(tǒng),“它在航天器繞行地球時,掃過七十公里寬的地帶,從一個大洲到另一個大洲,南北移動,像一只執(zhí)著的眼睛在觀察、收集、校準光線?!北税L亓_每天都會想著光譜儀,想通過它確定地球是否在變暗?!八溺R頭朝向三個方向——地球、太陽和月亮,測量反射自地球表面和云層的光線?!薄暗厍虮砻嬖谧儼?,那是因為空氣中的污染物顆粒將太陽的光反射回太空;如果冰蓋融化和高亮云層減少,意味著更多的太陽光被地球吸收,那則是在變亮?!?/p>

皮埃特羅出發(fā)前,他十多歲的女兒問他:你認為進步是美好的事嗎?是的,他回答道,毫不猶豫。但皮埃特羅接下去說:“你沒問進步是不是一件好事。”“人之所以美好并非善良,而是因為活著本身,就像一個孩子?;钪?,好奇,焦躁不安。別管是否善良。人之美好,因為眼中有光。有時傷人,有時自私,而進步就是這樣的,本質上是活的?!边@個關于進步的提問纏繞了他很久,后來皮埃特羅又想,他本該說:“誰能看著人類對地球的神經質攻擊,還覺得它是一種美呢?人類的傲慢。……而這些插入太空的男性象征般的飛船,肯定是最具傲慢的,它們是一個物種因自戀而瘋狂的圖騰?!?/p>

尚恩和內爾經常爭持不下:內爾的宇宙是大自然的偶然,尚恩的宇宙是精心設計的藝術品。內爾記得小時候走在樹林里,她“從一棵樹旁走過,直到意識到那是一棵人造的樹,一座由成千上萬根枝條粘合、編織而成的雕塑……你無法將它與其他光禿禿的冬季樹木區(qū)分開,除非你知道它是件藝術品,一旦知道,你便能感受到它所散發(fā)出的與眾不同的能量和氛圍。“對內爾來說,這就是她和尚恩的宇宙之間的區(qū)別:一棵生長于大自然的樹和一位藝術家之手造就的樹。“幾乎沒什么區(qū)別,卻又有著世上最深刻的差異?!?/p>

書中每一個章節(jié)都以軌道的數(shù)字分隔開,最終止于一個開放的結尾。小說里充滿了大段大段對時間、對“生而為人”的默想,從宇航員獨有的“神性視角”而描述的地球景觀,例如“北極光在大氣層內彎曲變幻,綠色與紅色交織,像被困住之物,焦躁而壯麗……”,又如“我們現(xiàn)正生活在生命與意識的短暫綻放中,這只是奮力生存的一瞬,彈指一揮間,這便是一切。這段充滿生機的時光更像是炸彈而非花蕾。這些豐饒的時光正在飛速流逝”等等,瑰麗又感傷。布克獎基金會文學總監(jiān)蓋比·伍德(Gabby Wood)提及,《軌道》的文風很容易會令人聯(lián)想到伍爾芙的風格。

關于宇航員在空間站觀看地球的視角,薩曼莎做了各種比照。尚恩帶著青梅竹馬的妻子送他的第一張明信片,上面是西班牙畫家迭戈·委拉斯奎茲的作品《宮娥》:“誰在看誰?畫家在看國王和王后;國王和王后在看鏡子里的自己;觀眾在看鏡子中的國王和王后;觀眾在看畫家;畫家在看觀眾;觀眾在看公主;觀眾在看侍女們?歡迎來到這個鏡子的迷宮,正是人類的生活。”而人類這個充滿不安全感的物種,永遠在凝視自我。

后來,宇航員尚恩準備動筆寫下:“在這個太空旅行的時代,如何書寫人類的未來?”  然而他又突然意識到,這場空間站的旅行,不啻是“一次動物的遷徙,一次生存的嘗試”;“選取地球上的任何一種生物,它的故事便是地球的故事。它能告訴你一切,那個生物。整個世界的歷史,整個世界的未來。”

在獲獎之后后,11月14日,薩曼莎在倫敦接受我的專訪。她告訴我,她從來沒擁有過手機,在寫《軌道》之前,她常翻的資料之中,最實用的是國際空間站(ISS)的維護手冊。

【對話】

在英格蘭鄉(xiāng)間寫作《軌道》

澎湃新聞:你大學專業(yè)是哲學,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寫小說的呢?

薩曼莎:那時我沒想好將來要做什么,本來想朝哲學學術方向發(fā)展,于是去讀研究生,但學著學著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適合我,哲學的學術世界太奇怪了。后來我就去日本住了一段時間,在當?shù)亟逃⒄Z,一邊開始陸續(xù)寫一些短篇小說。然后就決定,賺點錢回英格蘭,今后專心寫作。但那部小說從沒有出版。寫了第二部小說才有機會出版。那時我并沒有“B計劃”,只是慶幸自從我決定全心寫作以來,一直很順利,遇到很多支持和機會。

澎湃新聞:我聽說你至今沒有使用手機?社交媒體就更不用說了。

薩曼莎:我從來沒有過手機,希望以后也不會有,但看來是越來越難堅持下去了。但我對科技也并不是徹底抵觸,大部分時間我對科技還是很依賴的。

澎湃新聞:你寫作時是用電腦的吧?

薩曼莎:對,雖說我也想拿著本子和筆坐到草坪上,這可是小說家該有的形象,可惜手寫稿我做不到。

澎湃新聞:寫《軌道》時,你就一直身處鄉(xiāng)間,接近自然世界對嗎?

薩曼莎:沒錯,我住在英格蘭西南部,在一座老房子里,我的工作室很久沒裝修過了,比較殘舊,冬天還很冷。

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去寫地球

澎湃新聞:開始是怎么設定“太空”這個背景的呢?

薩曼莎:對于在太空里遠眺地球的人類體驗,我一向十分感興趣,過去也收集過許多國際空間站以及早期登月宇航員對自己旅行經歷的記錄。這些哲學化或感傷的視角,提醒了我們這座星球有多么完美,多么瑰麗。到了2019年,有段時間我很想以自然世界為主題,用虛構的方式去呈現(xiàn)我與大自然的關系,寫下自己對于自然世界被逐漸破壞的感受。后來有一天,我意識到可以把這兩個興趣點結合到一起,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去寫地球。“近地軌道”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視角,雖然是在太空,但與地球之間只隔了250英里,因此你從國際空間站無法看到整個地球,只能看到一側。那是如此親切而又壯麗的景象。一旦決定了這是我想做的事,那接下來我需要的是一個地點。好的,就用空間站,這個背景當然是以“國際空間站”為基礎。一切就從這里起步。

澎湃新聞:書中的意大利宇航員皮埃特羅有一個想法,他認為假如能夠離地球足夠遠,最終就能理解它。

薩曼莎:這本書很大一部分就是從情感出發(fā),源自我從過去延續(xù)至今的感覺。當我觀看地球的圖片和影像,隨著宇航員的視角移動,俯瞰地球時,地球好像就在你腳下慢慢消失,接著你會看到那美得不可思議的大氣層;然后夜晚降臨,迅速鋪滿了整個星球,一切都太不真實,然而這就是我們生活的地方。我試圖表達的就是當我看到這一切時的驚嘆。

澎湃新聞:那六位宇航員,你是如何確定他們各自的國籍和性格的呢?我知道部分情節(jié)是基于美國和蘇聯(lián)兩個艙段而設計的,還安排了“美國廁所”與“俄羅斯廁所”這樣的細節(jié),然而與此產生強烈反差的是六位宇航員在空間站內的烏托邦式共處。我還特別喜歡你對俄羅斯宇航員安東的描寫:他看片會大哭,也會為了不影響同事前途,刻意隱瞞自己的健康狀況??吹贸瞿銓θ诵灾频狞c贊。

薩曼莎:我很高興你提到了安東,我寫著寫著也很喜愛這個角色。小說里面有兩位俄羅斯宇航員安東、羅曼,一個意大利人皮埃特羅、一個日本人千惠、一個英國人內爾,還有美國人尚恩。這個人員構成基于“國際空間站”,多少有現(xiàn)實依據(jù)。我不想美化宇航員之間的關系,說他們彼此相親相愛,不分國籍身份。與此相反,當你在太空站,如果你是唯一的英國人,你就代表了整個國家,你會比在家時更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民族身份。所以我不是想削弱他們的民族認同感,而是想強調我們如何能在差異中找到合作的力量,和平共處。我們是怎么聚在一起的,看到彼此的不同,學會互相協(xié)商、互相包容。我還覺得,在我小說中的太空站,假設是在國際空間站,人類必須學會好好相處,不管你們之間有什么不滿或者讓人煩的事,最終你們都被困在太空里,必須和這些人好好相處。所以我想深入探討的是,協(xié)作和與人為善是多么重要,彼此寬容、彼此體諒,這也許就是我們在地球上該有的生存方式。

“寫作期間我并沒有跟宇航員交談過”

澎湃新聞:寫本書,估計需要做許多搜集資料等案頭研究工作吧?

薩曼莎:是的,在動筆前我做了許多準備工作。2019年動筆,到2022年3月交稿,到去年底出版,中間隔了一年半時間。寫作之前,我對太空站的了解很不充分,甚至不知道如何在空間站上定位我的角色。開始寫之前,我先擬出所有角色,研究清楚他們需要在什么地方出現(xiàn)、平時需要做什么,理清了我想寫的內容,然后就開始寫,但在寫作過程中我還一直在做研究,直到最后一稿我還不斷要查資料。

澎湃新聞:有找過宇航員聊一聊嗎?

薩曼莎:寫作期間我并沒有跟宇航員交談過,因為我不希望小說角色套用任何一位宇航員的親身經歷。不過,許多宇航員都寫過關于太空旅行的書,而且寫得很直接、很動人。這一批書我讀了不少,不斷翻書劃重點,從中借用了不少信息和視角。

寫作是一種相當“懸浮”的狀態(tài)

澎湃新聞:當讀到飛船開始自由落體時,我心里一沉。六位宇航員是否一直就這樣半睡半醒,而我們不會知道結局?

薩曼莎:確實,我想要的是一個難以捉摸的結尾,既不是充滿希望,也不是絕望,就是開放的,最終結束于一片聲響景觀之中,讀者自行去揣摩。

澎湃新聞:甚至能否理解成是一次關于生存嘗試的失敗,而暗示地球之于人類的唯一性?

薩曼莎:沒錯。我們是擅長適應的物種,即使是在一個不太友好、我們不習慣的環(huán)境中,比如說地球之外。然而通過在太空中的生活,我們反過來明白了人類與地球的聯(lián)系有多緊密。我們對地球,無論從生物力學、生理節(jié)律、我們的呼吸、骨骼和血液循環(huán)中,都有著深深的依賴。然后大家似乎都有一種奇怪的沖動,想要掙脫這樣的聯(lián)系。我們是好奇而富于創(chuàng)新的物種,這我接受,我們當然想看看外面還有什么,但到火星上生活這個想法,對我來說一直很可怕。

澎湃新聞:差不多到結尾時,俄羅斯宇航員羅曼與同在太空中的陌生宇航員通話,對方說,人在太空,想家、孤獨、疲憊這些感覺肯定都有,但垂頭喪氣是絕對不會有的。我想象在你代入到宇航員的視角中去時,這段描寫是不是也能說是你寫作時的狀態(tài)?

薩曼莎:問得有趣。對我來說,寫作是一種相當“懸浮”的狀態(tài),或許就像你在這個問題中所做出的類比。然而事實是,我在寫作中,有時會感到灰心。寫作的時候,我整個人會處于一種屏息凝神的“懸浮”狀態(tài),與此同時,我也試圖將讀者置于這種懸浮和屏住呼吸的狀態(tài),就像進入一種夢境,或是魔咒。我指的不僅僅是這本書,無論寫的是什么,你都在試圖不讓讀者脫離出這種狀態(tài),直到整本書的結尾。在那樣的“懸浮”狀態(tài)里,我感到充滿力量、內心平靜,并且充滿信任。我可以完全信任自己寫下的內容,即使當時可能看起來還有改善空間,但最終會有解決辦法。所以,是的,這是一個有趣的類比。也許可以說,寫這本書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寫作本身的隱喻。

澎湃新聞:書中的太空生活,雖然每日能觀看16場日出日落,但當你代入宇航員的視角去描述單調的日復一日,是否也會像遠離地球之外的宇航員那樣,有過自我懷疑?

薩曼莎:懷疑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力是常有的事,但這回并不是這個問題,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去寫這樣一個故事,因為我沒去過太空,也永遠不會去太空,本質上跟“宇航員”完全是兩路人。這種自我懷疑出現(xiàn)之后,我的寫作停頓了好幾個月。后來回過頭繼續(xù)寫下去,也只是因為同時開展的其他小說寫作都沒找到方向。那段時間我有點迷茫,當我重新翻開《軌道》的書稿時,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某些真實感。沒錯,書里的一切都是虛構的,可當時我的感覺是里面有些情感值得表達。

澎湃新聞:我想起你剛才說,從完稿到出版之間隔了一年半時間,那段時間里世界上發(fā)生了許多事情。如果有機會,你會補充或改動一些內容嗎?換句話說,社會時局跟你寫作的關系有多緊密?

薩曼莎:我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俄烏戰(zhàn)爭還沒爆發(fā),但那時我已經想寫一下俄羅斯與西方關系的裂痕,實際上兩者關系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早已開始破裂?!皣H空間站”這個項目也快要結束了,一部分原因是它的使用年限快到了,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這種關系越變越脆弱。因此在小說的結尾,太空船上才出現(xiàn)了裂痕,國際空間站本身也出現(xiàn)過類似的裂痕,這也是一種象征。我還在小說里加上了“帶國籍的廁所”這一小段,用來暗示地球上的某些沖突。但也就到此為止,我不想讓小說依附于特定的時間點和日新月異的社會時局。盡管我私底下對很多問題有自己的觀點,但我真不想在小說里深入探討。與此恰好對立,這本書只想用一種更直觀的方式來看待地球,跟讀者說‘這就是我們所擁有的,這就是我們所了解的’。至于讀者怎么理解,那是他們的事。我不想寫一本過分政治化的小說。

澎湃新聞:意大利宇航員皮埃特羅的女兒向他提出問題:進步到底是不是一件美好的事?你借皮埃特羅之口,在書中呈現(xiàn)了對“發(fā)展”的思考與質疑。這估計也是你自己會反復琢磨的問題吧?

薩曼莎:我絕對看得到自己對“進步”在某種程度上的抵觸;同時我也看得到這當中的諷刺:我能夠在這個富足的世界上健康地活著、我所擁有的一切,完全得益于某處某人的創(chuàng)新精神,得益于他們對“發(fā)展”的接受。因此我并不想貶低它,進步確實很美好,一切都離不開進步。但它也很有破壞性、很暴力,能引發(fā)不公,甚至危險。然而這就是我們一直所面對的掙扎:正因為有人通過創(chuàng)新帶來了發(fā)展,我們才有談論這一切的奢侈。

澎湃新聞:你現(xiàn)在睡眠好嗎?

薩曼莎:我已經沒有寫《無形的不安》那時的失眠癥了,但也從來沒睡過真正的好覺。不過昨晚(布克獎頒布之夜)睡得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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