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記憶縈回》是當代美國最富影響力的文學理論家、批評家、《西方正典》的作者哈羅德·布魯姆的告別之作,也是他最私人的閱讀回憶錄,是年近九十歲的布魯姆對他一生閱讀體驗的一次回顧和總結(jié)。在書中,布魯姆遵循閱讀的記憶選取了超過八十段他從小就熟記于心的經(jīng)典作家文本進行解讀,本文摘自該書,解讀的是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雪人》(The Snow Man)。
三分之二個世紀前,我與華萊士·史蒂文斯有過一次單獨談話,那是他在耶魯一次小型朗誦會上讀了《紐黑文的一個尋常夜晚》的簡版之后。我那時還是一個古怪桀驁的十九歲學生,大多數(shù)時間我在聽,但也的確問了幾個關(guān)于雪萊的問題。讓我驚訝的是,史蒂文斯對《阿特拉斯的女巫》和《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中許多段落都能脫口而出。如果我能夠回到1949年,我一定會問他《西風頌》的樹葉會不會哭泣。盡管他對這首詩了然于心,但我猜想他會回答說會。
史蒂文斯在七十一歲時創(chuàng)作了《感悟細節(jié)的程序》,這是他一生迷戀樹葉意象的頂峰:
今日樹葉哭泣,掛在風吹的枝頭,
冬天的空無幾乎沒有少。
它依舊充滿冰影和成形的雪。
樹葉哭泣……一個人站在僅聞哭聲之地。
這是雜亂的哭聲,關(guān)乎另一個人。
盡管一個人說自己是萬物的一部分,
但這里有一個矛盾,這里包含了一種抵抗;
成為一部分是一種衰亡的努力:
一個人真正感受到賦予生命之物的生命。
樹葉哭泣。這不是神靈專注的哭聲,
不是自大的英雄的飄移煙,不是人的哭聲。
那是超越不了自身的樹葉的哭泣,
在幻想曲缺席時,沒有別的意義,
除了它們在于耳朵的最終發(fā)現(xiàn)之內(nèi),在于那事物
本身,直到,最終,那哭聲與任何人都無關(guān)。
我現(xiàn)在將近九十歲。當我不斷地聽到業(yè)已不在之物的聲音時,我就驚慌不安。史蒂文斯在四十二歲時寫下了《雪人》:
一個人必須要有一顆冬天的心
來旁觀寒霜和結(jié)著
雪殼的松枝;
要冰冷很久
來注視因冰凌而零亂的刺柏
和在遠遠閃爍的一月陽光中的
粗放的云杉;而不想起
任何苦難,在風的聲音里,
在幾片葉子的聲音里,
那是大地的聲音,
充滿同樣的風,
在同樣空曠的地方,
為那聽者而吹,他在雪中傾聽,
空無的他,注視
不在場的空無,和在場的空無。
這首詩共十五行,是一個簡單句。表面看上去,它好像完全符合約翰·羅斯金所謂的“擬人謬化”(pathetic fallacy)的模式,也就是對客體賦予人類感情和生命。羅斯金肯定知道他自相矛盾,因為他把詩人定義為客體言說的對象。史蒂文斯天生就是一個弗洛伊德主義者,他希望依據(jù)現(xiàn)實原則而活,接受我們需要與必將到來的死亡為友。但是,史蒂文斯身上總有一種矛盾,他既像是濟慈,也像是雪萊和惠特曼。濟慈的光輝之處在于他勇敢地拋棄了一切幻象:死亡是絕對的、即將到來的。雪萊的懷疑論被他的理想主義所調(diào)和,而惠特曼的伊壁鳩魯主義精神仍包含了超驗的渴望?!堆┤恕返乃悸分赜只貜偷皆?,結(jié)尾的虛空堪與哈姆萊特的虛空相提并論。
在《感悟細節(jié)的程序》中,樹葉哭泣了三次。史蒂文斯聽到了哭泣,想拼命抵制。在七十一歲時,這種成為萬物的一部分的努力在衰退:“一個人真正感受到賦予生命之物的生命?!保∣ne feels the life of that which gives life as it is.)這一句完全由單音節(jié)詞構(gòu)成的詩行,本應使那神秘的哭泣平息下來,但它不能。當詩中的說話者堅持說這不是人的哭聲時,不管是我們還是史蒂文斯都不相信他的話。有趣的是,他自相矛盾地寫道:“那是超越不了自身的樹葉的哭泣。”缺乏超越性的樹葉是不可能哭泣的。這一感悟細節(jié)的程序中,人的哭泣,最終意味著我們死亡時都會體驗到最終的發(fā)現(xiàn):“直到,最終,那哭聲與任何人都無關(guān)?!?/p>
雪萊的死亡思想像枯葉一樣被詩人驕傲的意志驅(qū)散。雪萊骨子里有普羅米修斯一樣的革命精神,他帶來了火,帶來了預言的火花。一個具有普羅米修斯心靈的休謨式的知識分子,他只聽到現(xiàn)實的聲音,但渴望人類的革新。史蒂文斯永遠在呼應雪萊的《為詩辯護》,他以挑釁的姿態(tài)加入了先驅(qū)的行列,聲稱雪萊一樣的星光最終會改變世界。
《記憶縈回:布魯姆文學回憶錄》,[美]哈羅德·布魯姆著,李小均譯,大方|中信出版集團202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