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2歲的法國作家愛德華·路易(Edouard Louis)發(fā)表了首部作品《和艾迪·貝樂蓋勒做個了斷》,引起了法國文壇關注。此后,他又完成了一系列作品,其中《誰殺了我的父親》《一個女性的抗爭和蛻變》講述了他和父母的故事,其中有痛苦和對峙,也有反思與和解,他借由書寫來思考造就了這些個人經歷的社會問題,并積極參與改變現(xiàn)實的社會活動中。
在他看來,寫作就是在抗爭,“如果你不是為了抗爭而寫作,那它就不值得。”今年,這兩部作品的中譯本由上海譯文社出版,愛德華·路易通過遠程視頻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
“把我的身體獻給文學”
澎湃新聞:對中國讀者來說,他們可能會首先從譯成中文的《一個女性的抗爭和蛻變》《誰殺了我的父親》開始了解你,而不是更多講述你自己經歷的《和艾迪·貝樂蓋勒做個了斷》,作為一個強自傳性的作家,你覺得讀者讀到你作品的順序重要嗎?
愛德華·路易:順序不重要,不講究順序去閱讀作品都沒有問題。我想去做的是展現(xiàn)我們所生活的社會的方方面面,就像一幅壁畫一般,每一本書講的都是不同的社會現(xiàn)實,涉及到的是不同的人物?!逗桶稀へ悩飞w勒做個了斷》講的是童年,《一個女性的抗爭和蛻變》講的是女性如何在一個男性統(tǒng)治的世界中得到解放,關于它的可能性或者是不可能性,而《誰殺了我的父親》提到的是在法國甚至可能是全球各國政府的政策對私人生活的改變。每一本著作都是在分析社會不同的方面,合起來就相當于是整個社會如同一幅畫一樣展現(xiàn)出來,因此順序并不重要。
事實上在法國文學原來的傳統(tǒng)里,像馬塞爾·普魯斯特、埃米爾·左拉、巴爾扎克,他們都嘗試通過文學去展現(xiàn)社會的方方面面,而我覺得這種傳統(tǒng)在當下可能有些消失了,所以我想做的就是重現(xiàn)法國文學的傳統(tǒng),描述社會的方方面面。我想這種描述可能對于中國社會也是具有代表性的,兩個國家之間還是有很多共同之處的。在法國有許多有影響力的中國電影,比如當我看賈樟柯的電影時,我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些問題可能和我的家庭也有關,我們面對的是共同的處境。
愛德華·路易 攝影:Arnaud Delrue
澎湃新聞:你的寫作將個人記憶和社會生活相關聯(lián),是否可以將你的寫作和安妮·埃爾諾的“社會自傳”(auto-socio-biographie)聯(lián)系在一起?你是如何形成這種寫作方式的?
愛德華·路易:我是通過敘述個人的故事、私人的生活,或者我家庭的故事嘗試去明白一些更重大的事件,比如說一個社會的機制,女性的境況,政治或者暴力對生活的影響。就像在科學領域,一個人去世以后,可能會將自己的器官捐獻,我相當于把我的身體獻給了文學,來了解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通過私人的境遇去了解集體性的事件。
澎湃新聞:這種寫作方式也讓人聯(lián)想到薩特提出的干預現(xiàn)實生活的“介入文學”理論,認為文學應該是一種政治性的干預。另一方面世界文學里也有各種看上去和社會、政治無關的作品。對你來說,文學是什么?
愛德華·路易:當薩特提出“介入文學”的時候,他同樣也支持其他的文學類型,比如形式文學。我支持所有形式的文學,我認為所有的文學都是可能的,只是目前政治文學比較稀缺,在生活和文學之間有非常大的距離。一方面生活受到政治的影響非常強烈,比如我們對同性戀的認識、貧窮和住房問題等,而另一方面,這些在大部分的文學當中都沒有被提及,我還記得當我開始閱讀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書店中的著作基本上沒有提及我所生活的世界,我想通過我所做的事情縮短這種差距。
我希望文學可以與現(xiàn)實抗衡。這可能與薩特、與左拉的立場有所不同——他們所做的是把社會的某一面呈現(xiàn)和告知給我們,而在當今的社會,隨著社交網(wǎng)絡與視頻的傳播,這些可能大家已經知道了,因此文學的角色不再是告知,而是迫使人們去看一些他們知道、但不愿意看到的畫面。
澎湃新聞:在寫作之外,你曾在改編成戲劇的《誰殺了我的父親》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劇場表演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愛德華·路易:我的寫作風格是迫使讀者去直面現(xiàn)實,在這方面,戲劇使得這種執(zhí)念變得更有可能。在一個舞臺上面,演員對著觀眾說話,而觀眾必須要聽著。我認為戲劇是一種去抗擊、去直面的藝術,在劇院中我們沒法沒法移動,不得不去看,不得不去聽。
寫作是一種抗爭
澎湃新聞:《一個女性的抗爭和蛻變》《誰殺了我的父親》的敘述都是在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來回切換,在《誰殺了我的父親》里有更多和“你”的對峙,這種人稱的變化是怎么形成的?
愛德華·路易:這種變化可能與我和父母關系的親疏有關。這兩本書講述的是兩個不同的故事。在童年的時候,因為我的同性戀傾向,我和父親的關系充滿著矛盾,他認為我的行為舉止應該有男子漢氣概,對他而言,男性氣概是他的模板,他的夢想,是他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而我不符合他的標準。因此在《誰殺了我的父親》當中,我們的關系其實是比較遠的,充滿沖突,是難以愈合的關系。而在我與我母親的關系中,盡管前期也有矛盾對立,但是最后我們重新和解了,從根本上說,我和我母親有著共同的命運和經歷。
澎湃新聞:兩本書中都引用了彼得·漢德克,他曾指出語言本身是一種社會規(guī)訓,因而他使用實驗性的語言來對此挑戰(zhàn)和反思。你也將寫作視為一種抗爭,語言本身在這種關于抗爭的書寫里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愛德華·路易:確實是這樣。我使用語言來拉近與現(xiàn)實的關系。這里存在一個悖論:一方面我們生活在這樣的現(xiàn)實當中,我們是現(xiàn)實的組成部分,但另一方面,我們很難去看見現(xiàn)實。而那些能夠引發(fā)變革的偉大作品,比如波伏娃的《第二性》,將我們每天都能感受到卻又很難明白的事情顯化了。我認為對于偉大的作品來說,讀者會覺得,我終于明白了這樣的現(xiàn)實。
澎湃新聞:《一個女性的抗爭和蛻變》中也引用了彼得·漢德克在《無盡的悲歌》(Wunschloses Unglück)里敘述的女性境遇。漢德克的母親也曾嘗試用寫作來抵抗自己的命運,但是最終走向了自殺,而你的母親走向了抗爭和改變,你認為這種差別出于哪些原因?是否意味著時代的發(fā)展對女性境遇帶來了某些積極改變?
愛德華·路易:比起50年前,女性境遇得到積極改變的可能性稍微大了一些??赡芰硗庖粋€原因是,我的母親有一個同性戀兒子,我沒有家庭生活,可能我有更多空余的時間能給我的母親提供幫助。
但另一方面,我更想說的是一種暴力的悖論:對于那些受到壓迫和統(tǒng)治較少的人,可能更難以得到解放,而那些受到更多壓迫和統(tǒng)治的人,反而更容易獲得解放——相對來說,我的母親得到了蛻變,而我的父親始終是命運的囚徒。我的父親有選擇,他選擇了暴力,選擇“像個男人一樣”去喝酒,顯得自己無所畏懼,早早地結束學業(yè),似乎他能夠反抗學校的紀律。而我的母親沒有選擇,父親要求她做家務、洗碗、看孩子,以及不要出去工作,不要化妝。我的母親并沒有去想象她有選擇,最后她成功地取回了被偷走的自由。在暴力的悖論里,我們得到的自由越少,越容易獲得解放。
澎湃新聞:關于暴力,你在《一個女性的抗爭和蛻變》里說到了你所施加的暴力和對于父母的“報復”,通過成為“階級變節(jié)者”而將暴力疊加于你母親所經歷的所有暴力之上。怎么去理解你自己所施加的暴力?
愛德華·路易:我在《一個女性的抗爭和蛻變》中提到過這樣一個場景:童年的時候我們非常貧窮,有位醫(yī)生來家里給我們檢查身體,我們會因為發(fā)現(xiàn)他受過良好的教育、舉手投足和穿衣都比我們要好,而產生羞愧的感覺。后來的我就成了像醫(yī)生這樣的人,當我的父母面對我的時候,他們對自己感到羞愧,這其實是一種充滿暴力的立場。
我在童年的時候一直有“復仇”的意愿:因為我是男同性戀,在學校遭到了排斥,和父母的關系也非常困難,所以我整個童年都縈繞著向父母“復仇”的想法——我認為在書中詳實地去敘述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后來,這樣的意愿慢慢地發(fā)生了轉變,我遠離家庭外出學習,我希望向他們證明自己,因此,我后來的寫作不再是“向他們復仇”,而是“為他們復仇”。我后來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所遭受的貧窮和暴力、他們沒有接觸到某些知識相關,所以我的敘述也有轉變的過程。
澎湃新聞:如今你怎么看待“階級變節(jié)”,對于知識分子來說,這可能產生更積極的變化嗎?
愛德華·路易:我親身經歷過不平等,在躍入另一個階級之后,能更好地去施加改變,重新思考關于貧窮、社會暴力、不平等這些問題。我認為介入社會是作家和知識分子的責任,我在每天的生活中都在參與這樣的活動。我也會在法國參與一些亞洲團體的活動,尤其是與在法國生活的馬來西亞作家歐大旭(Tash Aw)一起,想要重新建立起作家介入政治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