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城市繁華與士人生活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集團主辦的“2024大學(xué)問年度學(xué)術(shù)出版論壇”于11月2日在廣西桂林舉行。論壇以“城市、紅塵與山水：明清時期的社會、文化與生活”為主題，邀請明清史名家與來自全國各地的600多名讀者一起探討明清社會、文化與生活，暢聊多元視角下的明清史研究與寫作。本文系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馮賢亮的主題演講，題為《晚明城市繁華與士人生活》，經(jīng)授權(quán)由澎湃新聞首發(fā)。

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馮賢亮主題演講：晚明城市繁華與士人生活 大學(xué)問供圖

各位師友上午好！感謝“大學(xué)問”論壇的邀請，很榮幸有機會來桂林和大家做個分享。我匯報的題目也是在這個論壇的主題——城市、紅塵、山水——的框架下，有點命題作文的味道。前面兩位老師講得非常好，吳琦老師講漕運，特別突出中國南方東南地區(qū)的經(jīng)濟地位，甚至內(nèi)蘊的政治意義。陳寶良老師講的明清時候蘇杭地區(qū)的城市山水、人文景觀這樣一種審美的情趣。從明代以來，特別是晚明歷史進程中以城市為中心的生活空間是非常具有魅力的，而且孕育了中國人日常生活非常豐富的面向。

我的題目是《晚明城市繁華與士人生活》，這個題目很大，這里因為時間關(guān)系，只簡單地跟大家交流四個小點：一是所謂的生活空間。城市、市鎮(zhèn)、鄉(xiāng)村在明清時代都很繁榮，特別是商品經(jīng)濟大幅增長的態(tài)勢下，鄉(xiāng)村的生活世界也有誘人的地方。當(dāng)然城市還是重要的舞臺，所以很多文人、士大夫、地主、商人，包括普通的鄉(xiāng)村百姓都向往城市、去往城市拓展他們的人生。二是，古人講士、農(nóng)、工、商，士是排第一位的階層，也是整個社會整體注意力集中的一個群體。他們的日常生活和所謂的追求是怎樣一種情態(tài)？三是講一講我們市場的市井圖景。最后最重要的，在這個當(dāng)中有很多的方向、人生的追求，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有一些比較有意趣的我在這里做一個簡單的介紹。

到了晚明商品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影響非常大，特別是到了十五、十六世紀(jì)以來，在西方世界他們經(jīng)常講大航海時代。我們今天來說就是全球化時代到來了，這個勢頭其實挺洶涌的，也影響中國傳統(tǒng)的王朝，我們最了解的是白銀的流動。西方、美洲的白銀、日本的白銀大量地流入中國，促進了市場的繁榮，主要是商品貿(mào)易。最凸顯的場域是城市，還有市政蓬勃發(fā)展。

一般認為城市最重要的功能，是人、物、資訊匯聚或交流的平臺。傳統(tǒng)中國的城市對普通人來說是一個政治中心，其實老百姓不太愿意到城市來，這很神奇，城市不是很好嗎？他們有一個觀念，視城鎮(zhèn)如地獄。作為地方行政經(jīng)驗總結(jié)的官箴書里面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百姓視城鎮(zhèn)如地獄的表述，讓人很震驚。城市是政治中心，百姓如果跟城市有過多的來往、有糾紛的話就要和衙門打交道，很麻煩，甚至?xí)A家蕩產(chǎn)，所以會出現(xiàn)百姓視城鎮(zhèn)如地獄的情況。當(dāng)然，一般還是認為城市是經(jīng)濟中心、文化消費的中心，是非常重要的生活場域。

一、生活空間

前面陳寶良教授說到袁中道，我這里說一說袁宏道。湖北公安三兄弟——公安三袁對晚明的影響很大，特別在文壇上。袁宏道在萬歷二十年考中進士，被派到蘇州做吳縣的知縣。剛才陳老師說蘇杭是人人向往的人間樂土，到蘇州來做官又是一個肥缺，他非常興奮，給好朋友寫了一封信，寫了五個方面，他說人生到蘇州應(yīng)該達到五大快活：

第一種快活，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新，口極世間之談；

第二種快活，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土田；

第三種快活，篋中藏書萬卷，書皆珍異版本；宅畔別置一館，館中再約真正同心朋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guān)漢卿者一人，作為主人，分曹別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

第四種快活，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shù)人，游閑數(shù)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

第五種快活，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然后一生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樓妓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xiāng)親，恬不知恥。

隨便看一眼，每一種快活都要花無數(shù)的錢，物質(zhì)消費非常龐大，不是他一個知縣所能消費得起的。這是一種追求，不妨看一看。第一種快活是五官，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新，新是穿好的，好看、時尚的衣服，口極世間之談，嘴巴也要快活。

第二種快活是家居環(huán)境，堂前列鼎，堂后度曲，文人很喜歡，家里有錢養(yǎng)一個戲班，每天好像醉生夢死。還要有很多女人陪伴你，寫得很委婉。男女交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珠翠不是家里堆了很多金銀珠寶，是指女性身上的裝飾，因為娛樂太狂歡了，都掉到地上了。錢不夠怎么辦？把房地產(chǎn)賣掉。

第三種快活是文人所喜歡追求的，喜歡藏好書，最好都是珍異版本，交流的朋友都是第一類的文人，像司馬遷、羅貫中、關(guān)漢卿這樣的人主持，這種比較瀟灑、比較高雅，當(dāng)然也要花很多錢，珍異版本不是隨便可以買得起的。

第四種是出去娛樂，豪華游艇，游艇上還有娛樂圈的人陪伴你，要花很多錢。

第五種，他說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一生狼狽。哪里還需要受用至此？任何一種快活用不了多久就會傾家蕩產(chǎn)。傾家蕩產(chǎn)當(dāng)然狼狽了。第五種快活能做到嗎？托缽歌樓妓院去討飯，做乞丐要飯，往來的人你以前都認識的，跟你一起吃喝玩樂的。這時候要做到恬不知恥，人生第五種境界就達到了。這是五大快活。

這是一種追求，這種追求有物質(zhì)的，也有精神的，袁宏道到死也做不到了，不可能，因為他到蘇州以后每天都在唉聲嘆氣、痛苦不堪，給他的朋友寫信，他說人生這輩子做知縣是最苦、最毒，這種行當(dāng)苦不堪言，沒有一天能享受蘇州的山水，他就在那里抱怨了。

晚明士人生活的樣態(tài)非常豐富，各種各樣。這里有一個例子，這個人官做得還可以，當(dāng)然不太大，是國子監(jiān)祭酒，相當(dāng)于最高學(xué)府的校長，這個人叫馮夢禎，是一個居士，比較信佛的。他是嘉興人，秀水就是嘉興下面的一個縣。他想找一個地方隱居，跟兒女們一商量準(zhǔn)備去杭州，很高興，子女們也歡呼雀躍。他找了一個地方是孤山，現(xiàn)在來看，億萬富翁也不太可能把孤山盤下來讓你做別墅，不太可能。那時候包括西湖都是城外之地，今天講就是農(nóng)村，城郊地方。那當(dāng)然可以了，孤山畢竟是杭州城外。

比較有意思的是他把這個別墅取了一個名字叫快雪堂，因為他收藏了一個帖子《快雪時晴帖》?？吹竭@個大家一定很震驚，覺得他必定很有錢。但我看他的日記，他經(jīng)常講很緊張，一會兒要看病，一會兒要吃喝，一會兒要領(lǐng)工資，沒有多少錢，即使是國子監(jiān)祭酒，他的工資也不高。在孤山，這里有一個材料，他的好朋友李日華也是嘉興人，他的日記是《味水軒日記》，這個名字也取得很雅，味水軒在今天的南湖革命烈士紀(jì)念館那個地方，原來是南湖邊上的水岸地帶。

里面怎么講？孤山馮夢禎這位老朋友建構(gòu)的生活空間是怎么樣來布置呢？非常之清雅、有趣。他說有書房，有生活起居室，有好幾層樓，還種竹子、松樹、梅花，這是文人喜歡的，顯示他清雅，精神上有品位。還有什么呢？要種青苔，青苔很有趣味，好像很有審美的味道。還要放一些道家、佛家的書，儒釋道都要有，還有法書名繪，經(jīng)典的書法繪畫作品。早上吃白飯魚羹、名酒精茗，好像一天到晚飲食方面也很精致。一健丁守關(guān)。拒絕俗間往來，雅俗之間在這方面有所追求的文人士大夫和俗世社會之間有一定的區(qū)隔感，這是文徵明的后代文震亨寫的《長物志》里面講的那樣，什么叫雅？什么叫俗？晚明人在這方面有一定的區(qū)別意識。

大概花了多少錢呢？本來準(zhǔn)備百八十兩銀子，最后九十兩搞定了。九十兩今天感覺好像很少，才九十兩，影視劇里面動不動幾千兩、幾萬兩，那是天文數(shù)字了。九十兩什么概念呢？前面吳琦老師講漕運，一丁要消耗多少銀兩，說五點幾兩。你要知道這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字，晚明很多窮書生要謀生，一個最大的渠道就是做家庭教師，我們叫館師。有些家族比較有錢，請他的話工資高一點，有些在農(nóng)村社會，市鎮(zhèn)社會。城市社會稍微好一點，多數(shù)是徘徊在農(nóng)村、市鎮(zhèn)里面做家庭教師，一般三到五名學(xué)生，一年十二個月起碼去掉兩個月休息，大概就十個月，如果一個人能收一兩銀子就很滿足。

明代萬歷四十四年的一位進士叫魏大忠，他的老師是高攀龍，天啟五年被魏忠賢這一派在北京給整死了。有一年他居然因為掙到十兩銀子，就非常高興。這一年他特別興奮，他說他可以交出三四兩白銀給老母親用在家庭的開支上，剩下的六七兩可以買書準(zhǔn)備科考，是這么一個概念。所以你想想他用九十兩，這個數(shù)目也不低了。這是稍微有點錢的，也不是太有錢。

再來看看明末清初的張履祥。非常窮的一個人，生活在浙江桐鄉(xiāng)的鄉(xiāng)下，還不在城里。這個地方叫楊園村，我去看了好幾次，蠻偏僻，蠻符合江南的水鄉(xiāng)，這個地方很多種桑樹、養(yǎng)蠶的。他是一個杰出的理學(xué)家，明末清初，號稱朱子之后第一人，這個評價有點高，沒什么功名。他也喜歡住得好一點，但他太窮了，晚明到清初的歷史進程當(dāng)中像他這么窮的讀書人很多，但他理學(xué)上很有名，這么窮也是很難想象的。

他也想造個別墅，因為是刻本，他原來畫的別墅設(shè)計圖沒有辦法還原了，他和朋友說我想自己找一個好的地段，太湖邊上，跑到湖州造一個別墅，畫了一個圖說大概要花多少錢。

這是清代的刻本，大概這樣的空間，家里挖一個小池塘，挖個溝，有個花圃，旁邊種竹子、種桑樹，有一個園丁可以管管家，是這么一個小小的空間。要花多少錢？他這里是這樣寫的：“筑室五間，七架者二進二過，過各二間，前場圃，后種竹，旁樹桑。池之北為牧家三小間，圃丁居之。溝之東，傍室穿井?！币话銇碚f在那個時候，在明末清初這樣一個時段大概要100兩白銀左右，他說我節(jié)約一點六七十兩，這個概念就相當(dāng)于馮夢禎在孤山搞一個別墅，怎么可能呢？所以他到死都沒有實現(xiàn)理想，這是他的理想，可以想象一下當(dāng)時讀書人對生活世界的向往。

再來看一個富裕的例子，錢謙益。錢謙益他有錢，雖然明末清初的時候他遭受很多劫難，特別是清初還遭受政治的牽連，老是說沒有錢了。但是你要知道他有一萬多件書畫古董，隨便拿一件出來賣都很有錢。他后來納的妾叫柳如是，錢柳姻緣這個大家很熟悉，因為太有名了，他為了柳如是要造一個別墅叫絳云樓。他沒有錢啊，他把一套書賣掉，是宋版的兩漢書。原來從一個好朋友那里一千二百兩弄來的，一千二百兩他覺得也不錯，現(xiàn)在要用錢，削價二百兩，建了絳云樓。很可惜后來失火了，全部燒光，包括一萬多件書畫古董都在絳云樓燒光。他們死后兩個人還不能葬在一塊兒，都是一個土堆，在今天的江蘇常熟虞山的山腳下，還不是在山上。山上風(fēng)水比較好，很可惜死了以后在山腳下，中間隔開他們的是春天金燦燦的油菜花。

這是絳云樓，后來人根據(jù)他們的描述還原出來的是這個樣子，已經(jīng)沒有了，燒掉了，很可惜，一千兩造的。

這樣的空間是具體可見的，還有很多生活世界、生活空間的經(jīng)營和營造，有時候可以觸摸，有時候只能停留在你的臆想當(dāng)中。

二、士人生活

臺灣地區(qū)的學(xué)者王鴻泰寫了一篇文章，叫《明清感官世界的開發(fā)與欲望的商品化》，寫得非常好、非常精彩，他專門提到城市生活里的酒樓、茶館，日常娛樂、消費的空間。寫得最專業(yè)的當(dāng)然是青樓，青樓這樣一種空間形態(tài)在城市里面，在市鎮(zhèn)里面，鄉(xiāng)村偶爾也會有，也是一個消費空間。美色可以變成商品化的東西，可以買賣、可以消費，也成了晚明文人士大夫非常向往的消費空間。具體我們不展開。主題就是戀戀紅塵、才子佳人。

剛才吳老師講了官僚、地主、富商的世家園林住宅，我們叫園宅。無論是城市、市鎮(zhèn)還是鄉(xiāng)村，多多少少都有。城市是最集中的，大家都很容易理解。

明中后期，士人階層形成了建造園林的風(fēng)尚。比如顧起元（1565—1628） 在《客座贅語》就提到了嘉靖年間的筑園風(fēng)尚：“嘉靖末年，士大夫家不必言，至于百姓有三間客廳費千金，金碧輝煌，高聳過倍，往往重檐獸脊如官衙然，園囿僭擬公侯。下至勾欄之中，亦多畫屋矣?！?/p>

又如何良?。?506—1576?）在《何翰林集》也提道：“凡家累千金，垣屋稍治，必欲營治一園。若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贏，尤以此相勝。大略三吳城中，園苑棋置，侵市肆民居大半?！?/p>

大家去上?？赡軙コ勤驈R，城隍廟的園林是豫園。豫園是按照主人潘家兄弟潘允端、潘允哲的設(shè)想構(gòu)建的。他們幾十年所有的收益，官場上的也好，土地經(jīng)營也好，所有的收益全部砸到豫園的建筑上了，你想想豫園的造價多少錢？難以想象。后來考古發(fā)掘出土了他們的墓葬里的一部日記，豫園里有一個書房叫玉華堂，所以這個日記就叫《玉華堂日記》，但這個日記到現(xiàn)在為止一直不公開，《玉華堂日記》不僅僅是經(jīng)濟，還有文化等等各方面的價值，可以看到晚明像這樣比較高端的精英士人的日常。

比如里面講到文化消費，喜歡從蘇州買一些小廝，有些小廝會吹拉彈唱，會吹拉彈唱的價格要高一點，不會的、普通的仆人、奴仆就便宜一點，經(jīng)常買。中間經(jīng)常會寫一些價格，2兩、8兩，中間比較貴的是20兩，這是賣身價。還有房地產(chǎn)的交易，很重要。還有書籍消費。書籍的流動，最精彩的是萬歷年間的，里面有一個《世宗實錄》，嘉靖皇帝的實錄居然可以買賣，而且只花了4兩白銀。其他的書要貴一點，因為是宋版的，就像剛才講的一樣，人生五大快活，書籍珍異版本，宋刻的《資治通鑒》80兩，那很貴，80兩別人就可以造別墅了，說明潘家是非常有錢的，這樣一種精英生活方式是很多普通的士人沒有辦法企及的，比較高端。

《金瓶梅》里面提供了很多晚明社會、經(jīng)濟的資料，讓你對晚明，主要是隆慶、萬歷年間的一些生活有一些物質(zhì)的感受。網(wǎng)上有一些名“民科”做過一些工作，這些“民科”有些的水平也很高。到底明朝人的一兩白銀相當(dāng)于多少人民幣？基本的工作很簡單，那時候一兩白銀能買多少米，我們再折合一下等于現(xiàn)在多少人民幣。他說用了2010年的行情，按1公斤平均價4塊，1兩白銀可以買130公斤的大米。如果這樣的話，折合人民幣520塊。這個數(shù)字當(dāng)然是不準(zhǔn)的，只是提供一個概念。也就是說1兩白銀相當(dāng)于500塊，這樣容易有感知。明朝人講的1兩白銀多少？1兩500塊，1錢50塊，1分銀子5塊。你再看《紅樓夢》，再看其他文人的文集、筆記，小說里面講的概念，有些是很符合的，有些完全不符合。

隨便舉一個例子，最有名的這個版本，第一回專門講西門慶熱結(jié)十兄弟。這一回里面講他用了4兩銀子請十兄弟吃飯，買了多少東西？一頭豬、一只羊，五六壇金華酒和一些其他的東西，兩大桌。如果乘以500就2000塊，按照今天的概念怎么可能呢？加個0都不夠，金華酒就相當(dāng)于今天的茅臺酒，晚明的金華酒是第一流的好酒，現(xiàn)在完全沒有名氣，是這么一個概念。

然后王婆，王婆干了一件事情，就是撮合西門慶和潘金蓮，她拿到十兩的好處費。十兩乘以500是5000塊，好像相親，媒婆拿個5000塊也差不多了，大概這樣的概念。比如說聘個秘書，秀才嘛，月工資3兩。我剛才說做個家庭管事月工資拿到1兩已經(jīng)蠻好了，他拿3兩，這個感覺可以，如果乘以500，那就是1500塊，當(dāng)然沒有什么感覺。但我剛剛工作的時候，2000年的時候，我的一個老師叫王家范先生，他已經(jīng)過世了，他的工資條就1500多塊，一個大學(xué)教授。大概感覺差不多。

還有賞賜，這個太厲害了，就是打賞，動不動就二錢銀子，二錢銀子就是100塊。今天來說給小費，出國旅游有時候要給小費，一下子給100塊你也覺得很肉疼、很多。還有打的費，坐轎子嘛，在城里打的三四公里是6分銀子，那30塊，差不多，這個概念還比較符合。日常生活里面這樣一種生活水平、生活狀態(tài)，這樣的感覺馬上就有了，這很有意思。

比方說有個人叫詹景鳳，非常厲害，晚明一流的書畫鑒藏大家。這是一般士人無法企及的，他里面羅列了很多，比如說《花溪魚隱圖》50兩，前面講的張履祥一輩子都不可能。還有高士奇，他說吳鎮(zhèn)《松泉圖》價值白銀30兩，30兩如果乘以500也沒多少錢，但你想現(xiàn)在拍賣市場吳鎮(zhèn)的畫都是以億人民幣計算的，所以乘以500就完全不對。

還有李公麟《洛神賦》，上上神品，100兩。還有米友仁、夏圭都是160兩，這種圖拍賣都是上億的。如果乘以500塊就沒什么感覺了，就不對了。

項元汴是明代萬歷年間第一流的書畫收藏家。因為文徵明他們家在蘇州衰落以后，書畫收藏中心慢慢轉(zhuǎn)移到了嘉興，最重要的就是項家。項元汴說王羲之的《瞻近帖》折合白銀2000兩，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企及。懷素《自序帖》1000兩，馮承素摹《蘭亭序》價550兩，宋拓定武《蘭亭本》420兩。他在攤子上淘古董，一個古本閣帖要250兩。像這種非常高端的、精英化的追求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

我們再看《醒世姻緣傳》這個小說，明末清初的小說。這個小說一般大家也不重視，這種爛套的才子佳人故事沒有什么意義。但里面的物價資料特別可信，反映的那個時代的生活水平非?？尚牛泻芏噘Y料可以佐證。有一個單子我們抄下來，非?？尚诺膬r格。

這里橫線畫出來的，教私塾的幾個學(xué)生，每月1兩，看到了嗎？剛才講的其他人自己寫自己如何做家庭教師，最多一個月就1兩，這比較有意思。

土地，當(dāng)然他是北方的、山東的，他說每畝2兩。當(dāng)然北方土地沒有南方那么貴，南方就是翻倍好了，比方說4兩、6兩，對剛才講的頂尖士紳、地主來說都沒有問題。所以在史料老是看到江南的地主非常厲害，動不動千畝、萬畝，他有錢啊，就隨便買啊，用不著去巧取豪奪的。一畝只要2兩、3兩、6兩，那很簡單。最后有一條是松木棺材每具3兩2錢，聽上去比較便宜是吧？松木棺材，現(xiàn)在很多用松木做家具，這個資料也是比較可信的，后來我看到《萬歷十五年》，里面說到海瑞，說海瑞很清廉，死的時候還要好朋友王用汲幫他操辦喪事。然后有一個判斷，海瑞死的時候家里很窮，還是有20多兩白銀，他做了一個判斷，連一口棺材都買不起，這有點胡扯了，還是買得起的，除非是楠木棺材買不起，松木還是可以買得起幾口的。

明遺民、文學(xué)家、書畫家萬壽祺，晚年賣畫養(yǎng)家糊口。他整天嘆苦，說我生活很難過，要做遺民那只能糊口了。怎么糊口呢？這有點矯情，我們現(xiàn)在叫凡爾賽，他怎么說？我給人家寫寫字，書法小楷白銀3兩。你想想人家做家庭教師，一個月苦苦支撐才賺1兩，你寫一個書法小楷就3兩，3兩銀子就輕松到手了。中等尺寸的草書稍微貴一點5兩，最便宜的3錢，那也可以。大字體的書法5兩到5錢，還有繪畫作品，人物畫要貴一點。其他的還有小幅山水，還有印章，刻印章也能賺錢的。石頭比較容易刻，一般是5錢銀子，銅的硬一點，1兩5，玉最難刻，玉真的很難刻，現(xiàn)在一般都是機器刻的，要2兩銀子一方。我想古人的生活還是有辦法過得好的，這是士人生活當(dāng)中比較有趣的面向。

三、市井繁華

到了晚明商品經(jīng)濟活躍，城鎮(zhèn)市場非常繁榮，最有意趣的就是圖像?，F(xiàn)在也有很多學(xué)者研究圖像，圖像反映歷史非常生動。有的需要進一步解讀，有的就是寫實的。

這是明代的圖景，清代繪的，這個是海外流過來的，《蘇州市景商業(yè)圖冊》一個長卷，非常精彩，有點像清代的乾隆年間的《姑蘇繁華圖》，就是從城外到城內(nèi)，再從城內(nèi)到城外，和《清明上河圖》很像，是一個長卷。里面的每個店鋪都標(biāo)示是什么名稱，可能有的地方專門標(biāo)是哪里的商人開的店鋪。你看一個小小的街市上面湊齊了全國各地各種各樣的商鋪。山東兗州府的繭紬發(fā)客，這個像牙行一樣的一個小小的貿(mào)易機構(gòu)。還有本機杜織的夏布，很多、很多，非常生動。這是后來大家很喜歡講的，到了晚明，資本主義萌芽非常明顯地體現(xiàn)出來，很多這樣的。

包括碑刻里面也有很多這樣的表達，甚至教科書都抄進去了。大戶出資，小戶趁織為活，機戶出資，機工出力，老板雇傭工人的一種經(jīng)營關(guān)系。比方說以前沒有的，到了晚明、萬歷以后才開始流行起來的一種新的產(chǎn)品是暑襪。以前明朝中前期的人，包括明朝以前的人穿襪子無論冬天還是夏天不分的，夏天也是很厚，那不是很熱嗎？所以棉紡業(yè)精工細作以后生產(chǎn)出一種非常輕薄的，用一種布叫尤墩布來做的襪子，非常輕薄。這個布一出來以后在市面上很暢銷，很多老百姓以這個產(chǎn)業(yè)作為謀生手段。松江是當(dāng)時整個棉紡中心，松江城從西門一直走一個大街，幾百號的老百姓開店，全部是做這個的，等于給老百姓帶來了巨大的商機。

范濂是萬歷年間一個小的士紳，功名不是太高，他的筆記叫《云間據(jù)目抄》，里面講得很清楚，郡城西郊，松江的西門大街（現(xiàn)在旅游開發(fā)了，大家如果有機會去松江城，那個西門大街非常有歷史感），他說這條街上廣開暑襪店百余家，很多都是普通老百姓，給市井的百姓帶來了巨大的謀生機會。

還有《樵史演義》也非常精彩，主要是寫晚明的，崇禎年間寫得比較多。里面有一段話很精彩，非常切合老百姓的生活日常。包括清代有很多作者檔案里面講普通人的生活，每天賺多少錢才夠呢？這個小說里也有，非常符合歷史的真實。一開始當(dāng)然是追捧，大明朝有多好，從洪武開國以后皇帝都是好人，老百姓生活很安樂，是極樂世界。然后他開始講傳到萬歷，萬歷年間大家都比較熟悉的是皇帝貪財、太監(jiān)很兇猛，地方上被搜刮得不成樣子，還有黨爭。但是你要知道到了崇禎以后無論是老百姓還是文人士大夫其實蠻向往萬歷時候的生活的，包括吳明春寫的詩，他一直在懷念萬歷時代。到了萬歷年間不要說別的好處，對老百姓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后面這句話：柴米油鹽雞鵝魚肉諸般食用之類，就是生活日常所需要的東西，哪一件不賤？就是物價很便宜，賺1兩銀子就非常強大，這是好事情，現(xiàn)在物價這么貴，如果工資不漲就會很緊張。

然后后面他講數(shù)口之家，他講的都是普通人，數(shù)口之家三個人、五個人，每天大魚大肉需要花多少錢呢？二三錢，二三錢對達官貴人來說就是毛毛雨，對老百姓來說是非常豐盛的一天，對小戶人家那就是苦力，什么肩挑步擔(dān)的，每天能夠賺得二三十文，這一天他就非常幸福了。這個資料非?？尚牛液髞砜春芏鄼n案資料說他們雇傭工人，做苦力的，比較低端的，而不是有手藝的像紡織工人，比較低端的做苦力的，一般都是二三十文。二三十文他就覺得日子很好過了，能夠保障他一天比較穩(wěn)定的生活?？梢院赛c酒，甚至可以聽聽?wèi)蛭?，聽聽說書，冬天烘火，夏天乘涼，這個日子就很舒坦了。這是市井老百姓非常美好的生活情境，如果碰到天災(zāi)人禍，那這種好日子就過去了。他說：“大家小戶好不快活，南北兩京十三省皆然?！毙≌f總歸要這樣描摹，再加上具體的故事。

問題在后面，這些當(dāng)然是假的，不符合歷史的真實。說皇帝怎么樣，賢相怎么樣，不弄權(quán)柄，哪里不弄權(quán)柄，都弄的。關(guān)鍵是后面這句話，他說：至今父老說到那時節(jié)，好不感嘆思慕。我們現(xiàn)在想想也很感嘆思慕，那時候的生活令人向往，雖然賺錢不多，但購買力極其強大。很多人做過比較，包括做物價和書籍的買賣，同一時期萬歷年間在中國可以買多少書，但在歐洲只能買多少書，同樣的價格在中國可以買一大堆。所以有人就指出，那個時候從嘉靖、隆慶、萬歷以來，大量的日本人到中國來瘋狂地收購中國的書畫、古董，包括書籍，很便宜啊，大量地購走了，不用搶，很便宜，可以買一大堆。如果在歐洲一個月賺的工資可能只能買一冊，非常貴，我們后來論證可能涉及書籍的介質(zhì)問題。可能歐洲的古羅馬是羊皮卷，那當(dāng)然貴了，不像我們是比較便宜的普及化的宣紙。也有這樣的問題，總的來說在當(dāng)時世界上晚明人的生活是比較好過的，只要不發(fā)生別的大的危機。

小民們的生計，剛才講這個圖像畫得很生動，最近包括研究農(nóng)業(yè)史的也很喜歡研究圖像里的農(nóng)耕生活。

農(nóng)耕生活最切合老百姓的日常，圖像可能有一點點美化，老百姓的生活多多少少都能夠被折射出來，讓人有一種向往的味道。這就是蠶桑業(yè)，農(nóng)村養(yǎng)蠶的場景，現(xiàn)在去嘉興、湖州還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還有小買賣，貨郎擔(dān)，店鋪、小的當(dāng)鋪都有。

下圖是江南水鄉(xiāng)的書畫船。

書畫船是文人最喜歡的，定期在江南水鄉(xiāng)游走，有一些明顯的目標(biāo)顧客群的。就像李日華，李日華住在南湖邊上，他經(jīng)常在湖邊招攬書畫船，書畫船的老板也知道這是一個大客戶。經(jīng)常把一些好書運到他那里，有些老百姓的人家也需要，教育子女也需要，這是書畫船，非常之活躍，好像很繁忙，流動性很強。還有剛才講的店鋪，比較有趣的就是下圖：

兩個人光著膀子在鍛煉身體，在鍛煉身體嗎？展現(xiàn)他身強體壯的原因是他用了這個店里的藥，是這樣子，很生動。

還有下面這幅圖：

我一開始沒有明白，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準(zhǔn)備進城的時候怎么拿了一堆黃色的東西？我以為是稻穗，后來想不對，是錢串子。他們手上黃色的一串一串的，有些搭在背上，是錢串子。以前老的戲劇，我小時候也看一點，有一個搭脖，前面一個袋子、后面一個袋子搭在肩上，兩邊就裝著銅板，很重的，非常重的。準(zhǔn)備進城做一點小生意、小買賣，也是這樣。整體的圖像看上去好像充滿了很多誘人的味道。

我們來看弘治十八年的進士陸深，可能大家印象不深，他是嚴(yán)嵩的同科，開創(chuàng)了上海浦東陸家嘴，陸家嘴就是陸家的。陸深考上以后很希望自己的兒子陸楫也能考上，每次說兒子你去南京參加鄉(xiāng)試，考舉人，你不要給我省錢。家族長輩成功以后，小孩都精英化培養(yǎng)，雖然有的家族比較重視儉樸，他說你要不惜工本，不要舍不得錢，你要舍得花錢，不要丟我們家的體面。到南京去要雇一艘闊船，到城里還要換小船的，如果有好朋友搭你的船，所有的伙食開銷你幫他付了。最后沒有考上。沒有考上老父親很郁悶，他說不要緊，人生總歸要受一些挫折，下次還是有機會能考上的，結(jié)果下一次還是沒有考上。

陸楫比較厲害的地方在哪里呢？他的筆記（《蒹葭堂稿》）里面寫了這么一段話，現(xiàn)在也是無數(shù)學(xué)者引用：

予每博觀天下之勢，大抵其地奢，則其民必易為生；其地儉，則其民必不易為生者也。何者？勢使然也。

今天下之財賦在吳越。吳俗之奢，莫盛于蘇；越俗之奢，莫盛于杭。奢則宜其民之窮也，而今蘇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繡者。……

要之，先富而后奢，先貧而后儉?！涿褓囈允幸诪樯??！嵋仄幒I，四方之舟車不一經(jīng)其地，諺號為“小蘇州”。游賈之仰給于邑中者，無慮數(shù)十方人，特以俗尚甚奢，其民頗易為生爾。

然則吳越之易為生者，其大要在俗奢，市易之利特因而濟之耳。

他觀察到晚明的社會、時事、大事、生活氛圍彌漫了一股奢靡的風(fēng)氣，奢和靡都是過度，過度意味著跳脫了理智的規(guī)范，有僭越的味道。陳老師講了很多，有錢可以怎么樣生活，穿什么樣的衣服、戴什么樣的首飾，在明初是不可以的，一直到嘉靖朝以前都是不可以的，你是什么樣的身份都是有規(guī)范的。即使你有錢也要克制，包括青樓女子你要穿黑色的皮背心，人家一看你就是青樓女子嘛，你有錢又怎么樣？

但到了晚明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看在馬路上走的人根本分不出這是青樓女子，這是大家閨秀。 有一句話說得好，嘉靖年間講：望其服而知等威，等威就是上下等級次序，那時候看不出來了，沒有了。他就在感嘆，所以很多人在批評這樣的風(fēng)氣是有一種危機感的。他怎么說？他是一個代表，很多人也這樣講，他說中國最奢靡的地方當(dāng)然在吳、越，吳在蘇，越在杭，就在講蘇杭，大家很向往。造成這樣的一種生活氛圍是先富而后奢。因為要過這樣的生活，無論是窮人還是有錢人，那一定會給其他人帶來更多的謀生途徑，老百姓容易謀生。你不想走路我抬著你，你給我錢，你坐轎子也挺好啊，其命托以為生。如果要還原到純樸的時代，還原到純樸的社會風(fēng)氣，那這些人都要失業(yè)，要喪失謀生的途徑，這是蠻要緊的一個問題。

所以他說吳越之易為生者，其大要在俗奢。他是按照西方的奢侈觀念，奢侈可以刺激消費，是這樣的觀念，非常超前。乾隆年間的秀才顧公燮也是這么講的：有千萬人之奢華，即有千萬人之生理。生理就是生計，如果要禁奢的話，這些人的生活怎么辦？就沒有著落了。這是晚明以來的一個趨勢。

四、意義追求

第四個簡單講一下意義追求，這非常復(fù)雜、非常多元，我講幾個小點，比較簡單。精神信仰多元化，本來大家比較清楚的，有界限的，你是信道教的，我是信佛的。到了晚明三教合一，王錫爵在萬歷二十一年還做到內(nèi)閣首輔，他母親信佛，他當(dāng)然代表了儒，因為他是文人士大夫。他女兒是修道的，據(jù)說后來還得道成仙，讓這個爹拜女兒為師，他們家一點都沒有違合感，很神奇。

袁黃屬于他的學(xué)生輩，有一段時間王錫爵給袁黃寫信，說我這個老母親信佛非常虔誠，年紀(jì)一大把，累得半死還要信佛，這樣很不好，我要勸阻他，袁黃馬上就阻止說你不要這么干，老太太向佛之心是很好的，可以延年益壽，王錫爵聽聽也對，讓他母親繼續(xù)信佛。袁黃最重要的觀點，“命由我作，福自己求”，這樣大家都會講，通過什么方式命由我作呢？就是行善積德。后來人把教育子女的文字集成四篇文章，就是《了凡四訓(xùn)》，不是袁黃自己搞的，而是后來人編的，就編得很有名，好像現(xiàn)在很多出版社到處出，這個成暢銷書，廣西師大也應(yīng)該出一本，這是暢銷書。這涉及基本的問題，這是讀書人一個出發(fā)點，讀書干什么？為了什么？追求什么？物質(zhì)還是精神的？

歸有光那個時代好一點，但是他已經(jīng)處在一個王朝、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思想大轉(zhuǎn)折的時代。他很驕傲地說：“吳為人材淵藪，文字之盛，甲于天下?！彼J為蘇州教育水平是最高的，當(dāng)然明清的時候確實最高，蘇州還是狀元之鄉(xiāng)。他說我們這里的人別的行業(yè)你去做的話會被人看不起的，只有讀書是最光榮的，恥為他業(yè)。六七歲就要準(zhǔn)備科考，攻讀舉子，如果攻讀別的，人家會批評你的，不合適，你要好好讀書，讀書是正路，即使搞到頭發(fā)白了也不肯放棄，這個講得非常對。歸有光差不多考到60歲才考到進士，你看他的名氣多大？科考很不順啊。我剛才講的袁黃超級聰明，鄉(xiāng)試考舉人考了6次，會試考進士又考了6次，也很坎坷啊。

謝肇淛是福建人，他說“今人之教子讀書，不過取科第耳。”讀書何為？基本的目標(biāo)就是考科舉，考科舉也是為了做官。當(dāng)然做官是什么樣的理想？是治國平天下還是別的？那就不知道了，一般都是這樣的。讀書、入仕、做官。嘉靖以后這六個字就出來了，非常普遍。嶺南三杰之一陳邦彥在文集里有這么一句話：“博科第，肥妻子?！蹦銌栕x書干什么？博科第，就是考科舉。后面的目標(biāo)就出來了，肥妻子。使妻子肥，生活好過、賺錢，富與貴都要達到。這是一個士人在人生的奮進途中追求的目標(biāo)，意義的追求而出現(xiàn)的變化，很多人是反對的，難道就是為了“博科第，肥妻子”嗎？這是人生的追求。

袁黃的父親從來不考科舉，袁黃時代才準(zhǔn)備進軍科舉場域，他的父親是一個布衣，是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什么都懂，袁黃他們家不需要請外面的老師來做家教，他們都是家庭教育，一代、一代傳承為主的，很厲害。他說現(xiàn)在的人家生個孩子稍微聰明一點的就請人教一教，要追求富貴，富貴之外他們不感興趣，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功名，什么是道德。這句話要倒過來，所以他教育子女道德應(yīng)該放在第一位，士人立品，第一等是道德。讀書何為？第一等是道德，第二等是功名。最差的才是富與貴，富是賺大錢，貴是政治上有地位，這個意義很重要，很多人在強調(diào)這個。但嘉靖以后完全倒過來了，富貴是放在第一位，也符合當(dāng)時社會發(fā)展的潮流。

顧鼎臣（弘治十八年狀元，昆山人），嘉靖內(nèi)閣重臣，嚴(yán)嵩跟他同科。他到北京進入翰林院以后不斷地寫信，寫了十幾封信給他的長子，還有他的女婿。他的女婿叫歸本，是歸有光的重曾祖。他說讀書干嘛？就是修行啊，要體認道理，要做好人，求進步。他沒有說要求什么富貴，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要立品，人之立品要自小做起。

再比方說大家很熟悉的侯峒曾，侯峒曾家丁三仆殉難的代表人物，他的祖上叫侯堯封，開啟了他們的興盛時代。侯堯封是隆慶五年的進士，他的孫子是萬歷三十八年的進士，到了侯峒曾是天啟五年的進士，出了好幾個進士。侯堯封成功以后他們家從鄉(xiāng)村（今天的上海虹橋機場的邊上有一個鎮(zhèn)叫朱弟鎮(zhèn)，以前是子弟村， 是一個村落，他們長期聚居在那里）搬到嘉定城里面住了，造了很多宅子。他在家族祭祀之后教育子女，告誡子孫，他說：“不愿汝輩它日為第一等官，但愿為第一等人?！边@是非常有名的一句話。后來他的后輩侯玄汸，是明末到康熙年間的人，也不做官，也不考科舉，他教育子女就是這句話：要好好讀書，要深入書中，做個天地間有用的人。而不是要追求富貴，不是要“博科第，肥妻子”，這是比較向上的一種追求，是晚明士人生活中比較重要的精神趨向。

崇禎七年的進士陳龍正，是明末推動同善會慈善組織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在家里面寫了一個對聯(lián)：“一生三事一事收心一事慎行一事守口；一日三分一分應(yīng)物一分靜坐一分讀書”。這個對聯(lián)里面第二句，一日三分，一天分三個板塊，第一個板塊是應(yīng)物，就是待人接物、處理日常事務(wù)。第二是靜坐，就是修養(yǎng)；第三個板塊就是讀書。這套實踐是他老師教他的，他正兒八經(jīng)的老師是高攀龍，高攀龍一生不間斷的是靜坐、讀書這兩個方向。當(dāng)然晚明人搞靜坐、修養(yǎng)是非常流行的一個時尚，也可以這樣講。   

陳繼儒，明末頂尖的文人，他也不做官了，人稱山中宰相，他講了這么幾句話：

第一：做秀才，如處子，要怕人。不要那么囂張，動不動幫人家打官司，做訟師，影視劇叫訟棍。

第二：既入仕，如媳婦，要養(yǎng)人。做官以后要像小媳婦一樣，要伺候好你的老百姓，對老百姓要好一點。

第三：歸林下，如阿婆，要教人。不做官回到鄉(xiāng)下要教人，像老婆婆一樣不辭辛苦地教人。

就這三句話，要怕人、要養(yǎng)人、要教人，這都是道德修養(yǎng)方面的要求或者追求。

十五、十六世紀(jì)以來社會變化非常劇烈，我講的晚明雖然也不是太長，但確實是一個大變革的時代。我介紹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方面，經(jīng)濟各方面都有聯(lián)系，生活復(fù)雜變動，文化確實也是蠻繁榮昌盛的，這是一個特定時代呈現(xiàn)的面貌。而這些生活面貌里面我們講城市文化也好、士人生活也好，顯得比較突出，是具有核心性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