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的大象

【編者按】

人類對大象似乎有種古老的迷戀，歐洲史前洞穴壁畫中的猛犸象，“盲人摸象”的寓言，昂貴的象牙制品，羅斯福的獵象傳奇，馬戲團中的大象表演……許多有關大象的謠言至今為人津津樂道：它們在將死之時走向“大象墓地”，會為同伴的死而哀悼哭泣；它們沒有關節(jié)、害怕老鼠、一生只交配一次……

數(shù)千年來，我們?yōu)榇笙笾?，自以為了解大象，卻忽視了大象有其自己的歷史，而我們對它們的理解中卻充斥著我們的歷史、我們的身份、我們的愿景——我們一直在通過大象來理解世界，理解我們在世間的位置。

本文為《大象的蹤跡》一書的導論部分。

有一個關于宗教、論爭、智慧、真理、寬容和大象的古老故事，見于傳播佛陀教義的經(jīng)典中。佛陀的弟子告訴他，在當?shù)卮迩f，各教派的行腳僧正在爭論教義。佛陀于是給弟子講了一個故事：有位國王曾經(jīng)把村莊里的盲人都召集起來，然后把一頭大象帶到他們面前。每個盲人都用手摸索大象身上的不同部位——身側、象牙、腿、鼻子、耳朵、尾巴。國王隨后要求每個人描述大象。由于他們都只摸到這只龐然大物的一部分，所以每個人所知的都不全面。很快，盲人們開始爭吵，因為他們各自描述的大象是如此不同。佛陀解釋說，不同教派的行腳僧就像盲人：每個人都確信自己的部分知識就是全部真理，于是爭吵就開始了。

詩人約翰·戈弗雷·薩克斯（John Godfrey Saxe）在他最流行的作品《盲人與大象》中用了這個典故，副標題是“印度寓言”。詩歌開頭道：

那是六個來自印度斯坦的人，

非常好學，他們?nèi)ヒ姶笙?/p>

（雖然他們都是盲人）

但每個人都仔細感知，

而后心滿意足。

第一個人摸了大象的一側，宣稱這個動物像一面墻；第二個人摸了一支象牙，堅持說大象就像一支矛；第三個人把手放在大象的鼻子上，確信大象就像一條蛇；第四個人摸了大象的一條腿，聲稱它像一棵樹；第五個人在大象的一只耳朵上摸著，辯稱大象就像一把扇子；第六個人摸了大象的尾巴，說大象像一根繩子。薩克斯總結道：

于是，印度斯坦的這些人

大聲爭論不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堅定而鮮明，

雖然每個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正確的，

但他們都是錯的！

因此，在神學之爭中

爭論者，我想，

相互攻訐，

卻對彼此的意思完全無知。

他們大談特談的是一頭

他們沒有一個人見過的大象！

這個盲人摸象的故事實際上講的是人類知識的局限，即我們能夠了解什么。大象代表著超越人類正常理解范圍的東西，在過去兩千年里，這個寓言的立意通常被解讀為是關于謙卑和宗教寬容的。雖然這個故事本質(zhì)上不是關于了解大象本身，但我想它可能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涉及對大象的了解，或者更廣泛地說，涉及對其他物種的了解。1922年，海倫·凱勒（Helen Keller）帶著她的三個小侄女去紐約的布朗克斯動物園參觀。這位女士雖然聾盲，但因其演講和著作而聞名世界。在動物園，似乎是由埃爾溫·桑伯恩（Elwin Sanborn，動物園的官方攝影師）安排，她在某一時刻伸出手去摸了大象的鼻子（圖0.1）。她后來在《紐約動物學會簡報》（Bulletin of the New York Zoological Society）上發(fā)表文章回憶說，當她和她的侄女們“爬上了最和藹的大象愛麗絲（Alice）的巨大背部”時，“幸福的高潮”來臨了。那天在動物園，凱勒摸了響尾蛇，被紅毛猩猩擁抱，喂食長頸鹿——她稱它們?yōu)椤疤柕紫伦畋瘋膭游铩薄踔吝€撫摸了美國首次展出的活體鴨嘴獸“濕漉漉的皮毛”。然而，接觸到大象愛麗絲的那一刻對凱勒、桑伯恩以及凱勒文章的讀者來說尤其重要。她的讀者中只有一小部分人熟悉佛陀講的盲人摸象的故事，或薩克斯關于盲人和大象的詩。

圖0.1撫摸大象。埃爾溫?桑伯恩攝，國際野生動物保護學會版權所有。國際野生動物保護學會檔案部復制提供。

凱勒的動物園之行無疑充斥著非凡的經(jīng)歷，但親近大象時的某種東西，讓她與愛麗絲在一起的那一刻成為她此行的亮點。她看不到愛麗絲，看不到它居住的象舍，看不到站在它身邊的飼養(yǎng)員，也看不到注視著她的觀眾；她聽不到愛麗絲粗糙的皮膚摩擦她和侄女們坐的象輿的聲音，聽不到飼養(yǎng)員的指示，聽不到它的低吼嘶鳴，聽不到觀眾的驚嘆，甚至連動物園舊象館院子里它沉悶的腳步聲都聽不到。站在地上時，凱勒伸出手，朝上抬起，把左手放在大象的鼻子根部附近。這不是輕輕的觸碰，凱勒充滿信心地用整只手撫摸，愛麗絲低頭看著她，飼養(yǎng)員則在一旁右手拿著象鞭，左手給愛麗絲喂食。這是愛麗絲做過很多次的事情，但通常游客并不會站在它面前——他們爬上它背上的雙座象輿時，它可以感覺到他們——在照片的右上角可以看到象輿。凱勒會聞到被圈養(yǎng)的大象周遭明顯而柔和的干草香味，也許還混雜著象圈里糞便和尿液的氣味。她會感受到愛麗絲粗糙皮膚的溫暖，它鼻子的力量。在爬上象輿前，她從一個高臺上伸出手去觸摸愛麗絲的前額，此時她還會感受到愛麗絲的頭部是如此寬大。

是什么使凱勒接觸愛麗絲的經(jīng)歷比被紅毛猩猩擁抱或觸摸忙碌的鴨嘴獸顯得更重要呢？凱勒又是如何感受到大象的“和藹”的呢？實際上，我認為凱勒那天在和愛麗絲簡短的接觸中確實感受到了愛麗絲的個性，感受到它靜靜站立、被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觸摸時所保持著的耐心，感受到它馱著凱勒和她的侄女們行動時的毫不遲疑，甚至可能感受到它低鳴震顫時來自其身心深處的某種東西。我不知道愛麗絲是否是最和藹的大象?；蛟S與其說它本性和藹，更多是因為它先后在科尼島（Coney Island）的月亮公園（Luna Park）和布朗克斯動物園被很好地訓練過。但是凱勒道出的事實，就像寓言中盲人說出的事實一樣，的確告訴了我們關于大象的一部分故事，也部分揭示了我們對它們的看法。

凱勒與大象的際遇體現(xiàn)出人類對大象的一種古老的迷戀。從歐洲史前洞穴壁畫中的猛犸象和非洲、印度的古代藝術，到為抗議非法象牙貿(mào)易而舉火銷毀的成堆象牙，我們一直在通過大象來理解世界，理解我們在世間的位置。法國小說家羅曼·加里（Romain Gary）1956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天堂之根》（Les racines du ciel）寫的是“二戰(zhàn)”、殖民主義、大屠殺后世界的希望，以及大象。小說中的莫雷爾（Morel）是法國士兵，后成為德國的戰(zhàn)俘，最后為拯救非洲最后一只大象而戰(zhàn)。通過這個角色，加里提出了一個簡單的觀點。由于戰(zhàn)爭，以及由于戰(zhàn)后的承諾都未能兌現(xiàn)，人們長久以來對進步和國族的信念似乎都崩塌了。莫雷爾認為人們需要一些“能真正經(jīng)受考驗的東西”。他堅持認為“狗還不足以”幫助人們挺過深深的孤獨?！拔覀冃枰氖谴笙?。”當加里的小說出版時，人們顯然好奇大象代表著什么。在這部作品第二版的前言中，加里對這個問題做出了解釋，他希望這些動物成為“一種羅夏克墨漬測試（Rorschach test）”——每個讀者都會需要它們。他總結道：“你能讓大象代表的東西幾乎是無限的?！贝笙缶薮蟆⒒薨档幕疑碛板漠愑谖覀兺ǔＪ煜さ墓贰⒇垺ⅠR等動物，似乎正靜靜地等待著我們?nèi)リU釋，等待著凱勒去觸摸，等待著在我們的想象中變成怪獸，成為傳奇。

在本書中，我追溯一系列關于大象的觀念——它們聰明而富有情感，對死亡有特殊的理解，從不健忘，在圈養(yǎng)中特別受苦，甚至害怕老鼠——以探究“我們的大象”從何而來。我所指的“我們的大象”是指那些真正生活在當今世界中的大象，也指那些只存在于我們思想中的大象。對這些大象的描述見諸自然紀錄片、兒童讀物、網(wǎng)絡迷因、《紐約客》（New Yorker）的漫畫、野生動物觀摩之旅、中國勸阻人們購買象牙制品的官方宣傳活動、關于東南亞國家以大象為家畜的政策的討論、抗議者為改善大象圈養(yǎng)條件提出的意見，以及有關非洲地區(qū)獵象合法化的辯論。雖然那些深深植根于非洲和亞洲的有關大象的觀念對這些描述有所貢獻，但我認為，如今通行全球的大部分有關大象的觀念可以通過數(shù)千年來的歐洲歷史來追溯。即使象牙貿(mào)易現(xiàn)在可能是由亞洲市場驅(qū)動的，但幾個世紀以來，大象的生活更多地取決于西方人而不是東方人的行動和思想。

如今，人們辯論在資源日益有限的世界中保護自然的重要性，辯論我們對圈養(yǎng)動物和野生動物的責任，辯論生命和滅絕。大象處于這一系列辯論的中心。本書深入探索當代關于大象的觀念的根源，同時堅持認為我們對動物的觀感總是歷史的。我所說的歷史，不僅僅是指過去的事情，也包括嵌入我們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和文化的東西。我們對任何事物的看法，包括對大象的看法，都受到我們所處歷史環(huán)境的影響，而今天大多數(shù)關于大象的觀念是作為全球變化的一部分發(fā)展起來的，這些變化始于18世紀末的歐洲，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初。這一時期標志著所謂“現(xiàn)代”的開始，其特點是快速的城市化、工業(yè)化、軍事化，以及帝國的擴張；家庭結構、教育、娛樂和工作模式的變化；科學理論和宗教信仰的重新定位；預期壽命、飲食習慣、性別關系、階級關系和代際關系的基本變化。當然，關于大象的觀念在現(xiàn)代之前的數(shù)千年里并非一成不變，我們每天也都在繼續(xù)了解這些了不起的動物。然而，從18世紀末到20世紀的頭幾個十年，人們對包括大象在內(nèi)的許多事物的觀念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造就了今天人們所居住的這個星球，也使世界各地大象的生存安全受到長久的沖擊。

在我們了解到科學告訴我們的關于大象的知識之前，我們似乎就“知道”大象這樣的存在。這種知識源于一系列的觀念，這些觀念通過時間和文化傳遞給我們——通過我們小時候聽到的故事，通過實際上非常古老的描述，通過見到被圈養(yǎng)或棲息在世界某些地方、在其原生地的大象，通過關注有關動物的想象作品，或通過一種常識，即認為這樣的生物必然會以某種方式思考、感受、行動或存在。正是因為我們對大象的思考總是被我們個人和集體的歷史所形塑，所以本書所論既包括那些在世界上生活或曾經(jīng)生活過的真實的大象，也包括關于大象我們所相信的東西。本書探索了當代關于動物的核心思想的起源，這些動物自然和非自然地棲止于森林、草原、馬戲團、動物園、虛構的作品、獵人的回憶錄以及人類思想的各個角落。

如果我們想批判性地看待我們所以為的對大象的了解，那么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得承認我們對大象的想法跟其實際生活狀態(tài)之間可能存在重大的差異。例如，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經(jīng)常在閑談中聽說，大象會哀悼死去的同類，這是多么令人驚嘆。雖然關于大象喪儀的故事流傳了幾千年，但大多數(shù)人似乎還是視之為近幾十年來的新發(fā)現(xiàn)。況且，這種觀念非但并不新奇，而且在實證方面也沒有足夠的支持——關于大象喪葬儀式的科學依據(jù)薄弱得出奇。我希望通過這本書，讓人們更深刻地理解這些觀念是如何與歷史緊密相關的，并且以有力的論據(jù)表明，我們今天面臨的一個重要任務是將我們對大象生活的觀念和愿望與它們真正面臨的環(huán)境和挑戰(zhàn)區(qū)分開來。在接下來的章節(jié)中，我將探討過去和晚近關于大象的主要觀點。盡管有時我會回顧更久遠的歷史，但這本書還是立足于歐洲人在非洲和亞洲殖民擴張的關鍵時期，特別是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之前的兩百年間。前兩章追溯了古代至19世紀下半葉有關大象的觀念——它們深刻理解死亡，生活在世外桃源般的社會中，家族關系緊密，公正善良，既孔武有力又慈悲仁義，它們也受苦——所有這些為接下來的章節(jié)提供了背景。在第三章至第六章中，我深入研究了關于大象的更晚近觀念的起源。首先，我探討了經(jīng)典的大型動物狩獵回憶錄對大象的描述。然后，我呈現(xiàn)出兩頭大象的長篇傳記，這兩頭大象在20世紀早期的動物園和馬戲團中度過了大部分生命。最后，關于我們現(xiàn)在稱之為第六次物種大滅絕的討論，我考察了這一討論早期涉及大象的部分。

《大象的蹤跡》，[美]奈杰爾·羅斯菲爾斯著，陳玨譯，光啟書局｜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