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是當下時代中國最重要的大型文學期刊《收獲》雜志創(chuàng)刊60周年。雖然在長達一個甲子的辦刊過程中,幾經周折坎坷,曾經兩度遭遇被迫??亩蜻\,但《收獲》憑借著歷代辦刊人的不懈努力,不僅堅持到了現(xiàn)在,而且,一向被譽為“中國當代文學簡史”的《收獲》,在當下中國文學期刊格局中的重要性,乃是有目共睹不容否認的一種客觀事實。尤其是在當下,《收獲》存在的重要意義和價值,根本就無需多言。這一次,為了紀念創(chuàng)刊60周年,《收獲》的編輯們精心打造了一道文學的大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點,恐怕就是莫言短篇小說三題《故鄉(xiāng)人事》的發(fā)表。2012年秋獲諾貝爾文學獎至今,低調的莫言一直處于沉寂的狀態(tài)。除了偶有言論發(fā)表,并沒有專門的文學作品發(fā)表。這種沉寂,與他此前那樣一種簡直就是如同江河奔涌式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難道說諾獎這種巨大的文學榮譽真的會把莫言壓垮么?正是在各種紛紛的議論聲中,莫言在五年后的金秋時節(jié)“復活”。我們注意到,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節(jié)點,莫言在北京的《人民文學》與上海的《收獲》雜志,同時推出一組短篇小說,一個戲曲劇本以及一組詩歌作品。一南一北,這一系列作品的集束發(fā)表,標志著已然闊別文壇五年的莫言,再度重出江湖。
那么,時隔五年之后重出江湖,莫言文學新作的成色究竟如何?在非常認真地讀過他的《故鄉(xiāng)人事》這三個短篇小說之后,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雖然很難簡單斷言超越與否,但最起碼,莫言難能可貴地保持了自己原有的思想藝術水準。他那樣一種面對既往歷史時的理性與從容,可以給讀者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首先,無論是小說的標題,還是文本的具體內容與題旨,都可以讓我們在某種程度上聯(lián)想到魯迅先生諸如《故鄉(xiāng)》與《祝?!愤@樣的“返鄉(xiāng)”之作。尤其是標題的所謂“故鄉(xiāng)人事”,倘若把“人事”二字去掉,干脆就是“故鄉(xiāng)”了。其中,一種向魯迅先生遙遙致敬的意味,顯而易見。不僅是標題,從敘述方式的設定來看,莫言這三個短篇小說,也如同魯迅先生一樣,采用了限制性的第一人稱敘述方式。敘述者“我”在遠離故鄉(xiāng)多年以后,凝神回望自己生于茲長于茲的故鄉(xiāng)。關鍵在于,莫言所凝神回望到的,究竟是故鄉(xiāng)怎樣的一些人與事呢?
莫言短篇《地主的眼神》,李筱插圖
《地主的眼神》的標題由來,很顯然與敘述者“我”小學三年級時寫的一篇同名作文緊密相關。那一年,由于“我”參加了一次生產隊的割麥勞動,由于在勞動過程中“我”被安排與老地主孫敬賢緊挨著干活,由于“我”在割麥上根本就不是孫敬賢的對手(“我彎著腰,忍著腰酸腿麻,奮力往前割,原以為可以將老地主遠遠地甩在身后,但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他就在我身后,保持著一米的距離?!标P鍵還在于,“我”割得亂七八糟,“老地主割下的麥捆,麥穗整齊,麥茬兒緊貼地面”),更由于偶然間發(fā)現(xiàn)孫敬賢的眼睛里會射出陰沉沉的光芒的緣故,善于寫作文的“我”,曾經寫過一篇名為《地主的眼神》的作文。文章中有這樣的句子:“這老地主看似低眉順眼,但只要偶爾一抬頭,就有兩道陰森森的光芒從他的黃眼珠子里射出。”毫無疑問,當時尚無主體意識可言的“我”的作文寫作,所采用的,完全是順應當時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寫法。那個時候的“我”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如此一篇少作,竟然會被上面的領導發(fā)現(xiàn),并且被縣廣播站向全縣朗讀播放。這一朗讀廣播不要緊,要命的是,它竟然給老地主孫敬賢帶來了現(xiàn)實的災難,用他的孫子孫來雨的話來說,就是“俺爹說你當年把俺爺爺寫進了作文,結果,讓他天天挨批挨斗,差點把命搭上?!币惨虼?,“我”一直為此而感到內疚不已。但請注意,莫言的這篇《地主的眼神》絕不是一篇簡單地為地主“平反”的作品,小說中的孫敬賢,也并不是如同《生死疲勞》中的西門鬧那樣一位一生積德行善,最終被冤枉處死的“好地主”形象。這一點,在小說中的這樣一段敘事話語中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我那篇作文里,當然沒寫我這種復雜的心情。在我的作文里,那個老地主周半頃就是一個陰險的壞蛋,他裝病逃避改造,他偽裝可憐,但心里充滿仇恨,時刻想著變天,他的眼神,泄露了他內心的秘密。我至今認為孫敬賢不是一個心地良善的人,但我那篇以他為原型的作文確實也寫得過分,尤其是因為我那篇作文,讓他受了很多苦,這是我至今內疚的?!币环矫?,身為地主,在那個不正常的時代,孫敬賢的確無法逃脫來自于政治的打壓與懲處,但在另一方面,孫敬賢人性中惡的因素的存在,也是無法被否認的一個事實。無論是裝病逃避勞動(一方面,孫敬賢身體的確有病,但另一方面,他的過分夸大自己的病情以逃避勞動,也是客觀存在的實情),還是把兒子一家不無殘酷地趕出家門,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所透露出的,正是他內心世界的奸猾與狠毒。即使是他地主身份的得來,也與他的過于貪婪,與他總是要打腫臉充胖子的那種心理存在著無法剝離的內在關聯(lián)。就這樣,到底應該如何評判看待老地主孫敬賢,也正如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理解看待那個已然過去了的歷史時代一樣,其實際的狀況是,怎一個“復雜”了得。
莫言短篇《斗士》,李筱插圖
同樣的問題,也突出地體現(xiàn)在《斗士》這一篇之中。具而言之,小說中真正稱得上“斗士”者有二,一是方明德,二是武功。方明德可謂故鄉(xiāng)的一位風云人物,曾經擔任過多年的黨支部書記。或許與自己輝煌的政治生涯與那個既往時代緊密相連在一起的緣故,他內心世界充滿著對那個既往時代的留戀。這一點,從他過于尊崇毛澤東的行為中即可得到切實的證明。“我是共產黨員,你不是,你可以當順民,我不能,我要戰(zhàn)斗!”方明德的“斗士”之謂,很顯然由此而來。對于方明德,父親曾經給出過相對客觀的評價:“父親說,老方這個人,干了不少壞事,但性子還是比較直的?!狈矫鞯碌膲?,集中體現(xiàn)在這樣兩件事上。其一,因為向武功以強買強賣的方式索要一副象牙棋子兒而不得,他就指派自己的侄子、身為民兵隊長的方保山,硬是以懷疑武功偷盜了兩個小推車轱轆為名,把武功“吊到梁頭上,整整吊了一夜?!逼涠m然王魁膀大腰圓,與武功打起架來總是扮演勝利者的角色,但即使是他所擁有的蠻力,也根本不是政治權力的對手。用武功的話來說,王魁的孩子根本就不是王魁,而是方明德的。面對著武功言辭鑿鑿的指認,無言以對的王魁,只能“蹲在地上,捂著臉哭起來?!奔热环矫鞯驴偸抢檬种械恼螜嗔ζ勰邪耘~肉鄉(xiāng)里,那么,如此一個與“極左”政治緊密相關的人物形象的被清算與被批判,就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關鍵的問題在于,方明德的被否定,卻并不就意味著他的對立面武功的被肯定?!熬驼f方明德,一九四八年入黨,參加抗美援朝,三等殘廢軍人,家里有三個兒子,還有十幾個虎狼般的近支侄子,在村子里誰人敢惹?但他最終也沒能制服武功。因為武功不把自己當人,他知道自己命賤,家庭出身不好,連個老婆也討不上,相貌也是招人惡,這倒成了他的法寶,誰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命換他這條賤命?!闭缤@段敘事話語所明確交代的,出身普通農民家庭的武功,干脆就是鄉(xiāng)村世界里最令人頭疼難纏的地痞流氓?!拔沂橇髅ノ遗抡l”,正是憑借著這種無賴行徑,武功才成為了故鄉(xiāng)誰也招惹不起的一霸。用母親私下對“我”的說法,這武功的一生,真正可謂是腳底流膿,壞事做盡:“母親說武功親口對她說過,某年某月某日,他用農藥浸泡過的饅頭毒死了方明德大兒子家豬圈里那頭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豬。某年某月某夜,他手持鐮刀,將黃耗子家那一畝長勢喜人的玉米,統(tǒng)統(tǒng)地攔腰砍斷。某年某月某夜,王登科家那一大垛玉米秸稈,突然燃起了沖天大火,也是武功干的?!庇纱丝梢?,對于如同武功這樣一位“睚眥必報的兇殘的弱者”,我們所給出的,恐怕也只能是尖銳犀利的人性批判。就這樣,在《斗士》中,一旦把方明德與武功這兩個看似極端對立的人物形象并置在一起,莫言那樣一種力圖呈現(xiàn)出歷史與人性的復雜性的寫作意圖,自然也就溢于言表了。
莫言短篇《左鐮》,李筱插圖
如果說《地主的眼神》與《斗士》均與當年的社會政治緊密相關,那么,《左鐮》一篇則只與人性的善惡有關。田千畝之所以要讓鐵匠給打造左鐮,乃因為他的兒子田奎的右手被他自己給硬生生地剁掉了。人都說,虎毒不食子。關鍵在于,身為父親的田千畝,為什么會把兒子的右手給剁掉呢?卻原來,這與村里的一群年齡差不多的小孩集體欺負傻瓜喜子有關。那一次,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打啊,挖泥打傻瓜?。 币蝗喊氪蟛恍〉暮⒆泳陀檬种械哪喟凸羝鹆松倒舷沧?,連帶著喜子的妹妹歡子也遭了殃。事發(fā)之后,喜子的父親劉老三怒氣沖沖地到“我”家興師問罪,“我”二哥面對著自己同樣怒不可遏的父親,脫口說出領頭攻擊喜子的那個孩子是田奎。如此一種舉報,在得到了“我”的再度證實后,劉老三便怒沖沖地轉向田家興師問罪了。不消說,劉老三這次興師問罪的直接結果,就是田千畝在一怒之下,把親生兒子田奎的右手給剁掉了。失去了右手的田奎,從此以后自然也就只能用左鐮干活了。一方面,整個事件的過程中,雖然少不了有田奎的份,但在另一方面,斷言田奎就是那個最早主張動手打傻瓜喜子的人,卻又的確是對他的一種冤枉,一種不公平。也因此,在田奎因此而失去右手的過程中,“我”與二哥,實際上應該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假如不是“我”們兄弟倆在情急之下一時口不擇言,一口咬定田奎就是那個最早喊打的孩子,那么,田奎肯定不會因此而失去右手。在這個意義上,完全可以說,是田奎一個人承擔了那些所有打人者的罪責。唯其如此,“我”才終生難忘鐵匠打造“左鐮”時的情形:“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經常夢到在村頭的大柳樹下看打鐵的情景。那把已經初見模樣的左鐮在爐膛里即將被燒白了。不,已經被燒白了。那塊即將加到鐮刃上的鋼也燒白了?!比绱艘粋€場景,之所以總是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所充分說明的,正是“我”內心深處對于田奎的一種永遠也抹不去的不安與愧疚。毫無疑問,對于如此一種慚愧心理的真切書寫與表達,才可以被看作是《左鐮》一篇的“文眼”之所在。
總括觀之,莫言這三個短篇小說的篇幅都不大,作家以特別節(jié)制的筆墨,該濃墨重彩時濃墨重彩,該儉省時惜墨如金,最終涂抹出的,乃是關乎歷史與人性的一種復雜景觀。對于出現(xiàn)于莫言筆端的故鄉(xiāng)這些復雜的人事,我們大概只能夠由衷地感慨一聲:“卻道天涼好個秋”。(文/王春林,本文轉自公眾號《收獲》)
作者簡介
評論家王春林
王春林,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第八、九屆茅盾文學獎評委,第五、六屆魯迅文學獎評委。在《文學評論》等刊物發(fā)表文學批評文章三百萬字,岀版有著作《新世紀長篇小說地圖》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