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虛舟》,澀澤龍彥 著,黃潔萍 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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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髏杯
這幾年來,蘭亭將妻兒留在江戶家中,自己專往鐮倉的草堂去,一味醉心于悠然風(fēng)雅的生活。由于他眼盲看不了書,便以給自己念書為名,總把江戶一名女弟子帶在身邊,沒事也會悄悄進(jìn)出妓院。女弟子名叫榮女,聽說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半老徐娘,認(rèn)識蘭亭前還是個黃花閨女。她的聲音異常清澈甜美,若只聽聲音,會讓人誤以為是多么可愛的女孩兒呢!蘭亭非常喜歡榮女的聲音,夜晚一邊聽她讀各種各樣的書籍,一邊聽著房檐邊瑞鹿山上傳來的陣陣松濤,在草堂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在各種各樣的的書籍中,有似乎是寬文年間印行的小瀨甫庵的《信長記》。其中第七卷中有一節(jié)叫《元日酒宴之事》。蘭亭一手擎著酒杯,一邊聚精會神地聽榮女朗讀:
“比及天正元年十二月下旬,遠(yuǎn)近大名小名一人不殘,參集歧阜,為刷正月元日出仕之妝,儀式嚴(yán)重。時信長公打祝,出酒,已及三獻(xiàn),珍肴有之?!窨捎幸猾I(xiàn)!’言之,出黑漆之箱。見而怪之為何,時柴田修理亮勝家飲盡,令自開蓋,乃附箔濃黑三首。各附有札,乃朝倉左京大夫義景、淺井下野守、其子備前守長政三人之首也。滿座之人見此,盡言:‘值此御肴,下戶上戶,并皆歡宴!’遂各歌舞,酒宴暫無止息。”
文中的“附箔濃黑三首”,指涂漆后貼金的骷髏杯。據(jù)說天正二年正月元日,信長將北國之戰(zhàn)所獲朝倉與淺井父子三人的首級布漆涂固,制成骷髏杯,并在宴席上用此杯與眾將痛飲。如今這已是膾炙人口的故事,而在蘭亭生活的寶歷年間卻不見得有名。蘭亭對此事深感震動,實(shí)乃意料中事。蘭亭到底是個野心勃勃的酒杯收藏家,只要是世間罕見的珍奇酒杯,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他都心心念念要據(jù)之己有。他就是這般執(zhí)著。
“骷髏杯,那才是酒杯中的酒杯啊!以前并不在意,如今已經(jīng)聽說了它,我無論如何定要將它弄到手!”
聽到蘭亭的自說自話,榮女從書中抬起臉來:
“啊?老師,您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我自言自語罷了?!缎砰L記》就不讀了啊,乏味了。明天開始換一本吧!”
此時夜過三更,草堂里夜色深沉,附近群山里的雌雄畫眉不停地鳴叫。
在那之后過了大約一個月,秋山玉山和弟子也在草堂小住,順道來玩。蘭亭如往常一樣,又喝得酩酊大醉。突然,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只說了一句:“出發(fā)!”
眾人愕然:“說什么出發(fā)啊,現(xiàn)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你要出發(fā)去哪兒?”
蘭亭不慌不忙地回答:
“其實(shí)我就等著天黑呢!你們都不要做聲,跟我走就是了!鐮倉是我的地盤兒,一定不會亂來的。”
玉山和弟子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失明的蘭亭沖在最前面而不管不顧,于是慌忙從他身后追上去。蘭亭平時就我行我素、不拘小節(jié),所以這種時候,作為老友的玉山心想:又來了!值得欽佩的是,榮女獨(dú)自留下來看守草堂。順便一提的是,寶歷年間的蘭亭和玉山二人都已近不惑之年,說不上年輕咯。
沒有月亮的春夜里,微暖的和風(fēng)吹來。但對眼盲的蘭亭來說,有無月亮都無關(guān)緊要。蘭亭仿佛眼睛能看見路似的,健步如飛走在前頭,玉山不禁暗自咋舌:
“這家伙,看來平時沒少在鐮倉附近轉(zhuǎn)悠?。∶髅鞲夷挲g相仿,腳力卻比我強(qiáng)得多?!?/P>
這么一想,玉山不甘落后地加快腳步。
翻越巨福呂坂,走到鶴岡八幡宮跟前,又從若宮大路徑直向由比海濱方向走去,三人一路都不做聲。蘭亭一味沉默著,只顧加快腳步,玉山也鉚足了勁閉口不言。深夜了,路上沒遇上什么人。在下馬橋往右拐就進(jìn)了長谷小路,如果要沉默著走到這條綿延的小路盡頭的話,對玉山來說太痛苦了。他們走到極樂寺路塹,從這里可以看到對面的大海。這時,玉山終于忍不住開口:
“喂,不是開玩笑吧,你打算走到哪里去???”
蘭亭生硬地回了一句:
“到極樂寺!”
“極樂寺?”
玉山不自覺地大聲重復(fù)著,隨后覺得這人真是荒唐,便無心再問了。年輕人明顯露出了不高興的表情,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應(yīng)永年以來,極樂寺遭遇多次天災(zāi),日漸衰微,完全失去了昔日風(fēng)貌,面目全非,一片荒涼,寺內(nèi)也不曾住過人,如今只剩一座茅草屋頂?shù)纳介T黑乎乎地立在夜色中。三人抵達(dá)了山門,玉山終于開口道:
“我走不動了,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吧!”
蘭亭出乎意料地爽快答應(yīng)了,或許他也走累了。三個人坐在山門的門檻上長歇了一口氣,都走了半時多了,膝蓋已經(jīng)有些發(fā)抖。寂靜的夜里,不知從哪兒飄來了瑞香花的香氣,讓人覺得春意盎然,仔細(xì)聽還能聽見瑞鹿山草堂里夜夜可聞的雄雌畫眉互鳴的奇怪叫聲。看來,都過三更了。周圍一片寂靜,寂靜得有些可怕,這種時候只剩這三人還醒著吧。玉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問:
“話說,你到極樂寺,是為了什么事?”
許是周圍太安靜了,蘭亭也緩和了態(tài)度回答:
“嗯,不為別的,其實(shí)我想找出大館次郎宗氏的墓地。”
“大館次郎宗氏,就是《太平記》里出現(xiàn)的新田義貞門下的部將?”
“正是。”
“我隱約記得,大館次郎似乎在元弘三年的戰(zhàn)役里,想比義貞搶先一步從極樂寺坂攻入鐮倉,遂與前來迎戰(zhàn)的北條兵激戰(zhàn),之后武運(yùn)不佳,戰(zhàn)死了?”
“正是。你哪里是隱約記得?簡直一點(diǎn)不差嘛?!?/P>
“稻村崎的海濱附近,就是這一帶,立著一個名為‘十一人?!呐f石塔,有傳言說里面埋著大館次郎主仆十一人?!?/P>
“不對。十一人冢里埋的可能只是無名小卒。據(jù)我所掌握的資料看,大館次郎的墓地一定在極樂寺的后山。而且極樂寺里保留著大館次郎戰(zhàn)死時所用的馬鞍和鎧甲等遺物?!?/P>
“哦?”
交談停住了,一時間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膳碌某聊峙聲屓嗽桨l(fā)覺得恐怖,玉山趕忙打破寂靜,焦躁地尋找話題。他口齒不清地更壓低了聲音:
“你要找大館次郎的墓,找到了又如何?莫非你打算把墳?zāi)埂?/P>
他沒有繼續(xù)往下說,心里想打消這種突然冒出的不祥念頭,并懊惱自己不該提起不想涉及的話題。然而,蘭亭卻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對玉山謹(jǐn)慎小心的樣子反而起了憐憫之心,嘴邊浮起嘲諷般的微笑:
“你想說又不敢說的事,正中我下懷。我早就前思后想過了,元弘戰(zhàn)亂中死去了很多南朝忠臣,我想把其中一個史上有記載的忠臣的骷髏搞到手。但在鐮倉這個戰(zhàn)場,符合我條件的又出乎意料地少得可憐。選中大館次郎的骷髏,是我多番考慮的結(jié)果。想要制成骷髏杯,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蝦兵蟹將太沒意思,所以你猜的沒錯,我就是想掘開大館次郎的墓地,設(shè)法把他的骷髏弄到手。趁天黑趕緊動手吧?!?/P>
蘭亭話音剛落,突然不知從哪兒飛來了大大小小的石塊,不偏不倚砸在頭頂?shù)奈蓍苌?,屋頂搖搖晃晃,嚇得三人屏住了呼吸。玉山和年輕弟子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沒多久,石頭又飛了過來。幸好有山門的屋頂擋著,要是石頭砸在頭上,恐怕這三個人早就身受重傷了。屋頂吱吱嘎嘎地?fù)u晃著,偶爾還落下一兩塊大的石頭。
“這是怎么回事?”
“三更半夜的還有誰在打石子仗嗎?誰干的好事?”
年輕弟子嚇得瑟瑟發(fā)抖,一個勁兒想往外面跑,幸好玉山攔住了他。
“外面危險,待在這里才安全。我們還沒弄清楚石頭從何而來。我估計,怕是遇上了天狗飛石?!?/P>
“天狗飛石?”
“嗯。我也是頭一回遇上,不過山里面自古就有天狗飛石。在我老家熊本縣,就常有這種說法。若是被石頭砸到,就不得了啦!天狗如果不歡迎我們,就會扔石子以示警告。”
玉山嚴(yán)肅地轉(zhuǎn)身看著蘭亭:
“喂,老友,不是我嚇唬你,掘墳這種事不要做。我不是迷信的人,但現(xiàn)在我們確實(shí)遇上了天狗飛石。安全起見,我們還是不要再往前走了,乖乖地原路返回,你說呢?”
蘭亭冷笑著說:
“蠢貨。連你都說這種自作聰明的混賬話,我完全沒料到你如此糊涂。我苦讀古書,好不容易才找到大館次郎的墳?zāi)顾?,你竟要我放棄?那我豈不前功盡棄、抱憾終身?天狗飛石算不了什么,跟大館次郎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古書里也沒有記載過被天狗飛石擊中就會一病不起的前例。第一,我是瞎的,看不到什么飛石,看不到就等于不存在,反而是沒瞎的人看到不緊要的東西就被蠱惑了心智。天狗飛石?可笑!荒唐!”
話音未落,飛石又嘩啦嘩啦砸了過來,發(fā)出巨響落在山門的屋頂上,它們似乎聽到了蘭亭的謾罵一般。年輕弟子哭喊著跪倒在地上。
天狗飛石停了一陣,玉山再次轉(zhuǎn)向蘭亭,他果斷地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沒辦法了。老友,我們就此拜別吧,我要往回走了。我不忍讓你獨(dú)自一人前往,但不管怎樣我無法幫你完成掘墳的心愿。你莫要怪我?!?/P>
玉山說完,帶著年輕人慌慌張張地原路返回,但始終放心不下他這位盲人朋友,于是躲在隱蔽處悄悄窺視蘭亭的動靜。月亮姍姍來遲,終于爬上空中,周圍的事物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玉山突然冷漠下來不無理由,他心里期待著蘭亭自己能改變主意。雖然蘭亭好強(qiáng),但若是沒了朋友的依靠定會軟弱下來,別說掘墳了,肯定會打退堂鼓??墒?,玉山的期待落空了,蘭亭去意已決。
蘭亭似乎并未察覺玉山和年輕弟子的窺視,步履蹣跚地走進(jìn)極樂寺的院落里,經(jīng)過腐壞的廟宇,徑直橫穿了院落,輕車熟路一般朝著寺院后山走去。極樂寺曾具七堂伽藍(lán),寺院十分寬敞,鮮有人跡的后山有幾座墳?zāi)?。說是墳?zāi)?,不外是在鐮倉石的山腰上鑿成的橫穴式石窟。長年累月的草木掩蓋了石窟,倒在地上的五輪塔布滿了苔蘚,許多墳?zāi)箖H能窺見入口。當(dāng)然,也極難判斷墳?zāi)沟闹魅恕?/P>
玉山和年輕弟子一直盯著前方看。蘭亭的身影愈走愈遠(yuǎn),終于消失在夜色中。過了一會兒,玉山無聊地說了句:
“哎,最終還是去了。但是找不找得到大館次郎的墓地還很難說,可能他一會兒就會回來呢?!?/P>
年輕弟子悄聲道:
“方才,我還很怕蘭亭先生讓我陪他同去呢!幸好沒有,嚇?biāo)牢伊?。不管是誰的墳,我壓根兒就不敢掘……”
這樣又過了半時左右,兩人一直躲在山門旁的暗處,急切地盼著蘭亭回頭。天快亮了,圍繞著山谷寺院的群山上,又傳來了雄雌畫眉宛如凄涼笛聲般的和鳴:“啾——啾——咕——咕——”
這時,天上一角突然響起巨大的雷聲,一道白色閃電劃破夜空,徑直落在了寺院后山。玉山見狀,只覺得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一般。他閉上雙眼哀嘆道:
“?。√m亭這家伙終于還是找到骷髏了。到底找到了?。√煲獍?!”
作品簡介
《虛舟》,澀澤龍彥 著,黃潔萍 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5月
《虛舟》為澀澤龍彥的怪談作品集,內(nèi)收錄有澀澤龍彥在不同時期發(fā)表過的8個短篇怪談故事,探討了生死、善惡、人性向陽與背陰面等主題。有在日本江戶時代關(guān)于不明物體的傳說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討論生死觀念的《虛舟》,反映善惡輪回辯證思想的《骷髏杯》,等等。
本書在日本傳統(tǒng)怪談的基礎(chǔ)上,雜糅進(jìn)真實(shí)的歷史和豐富的知識,在創(chuàng)作上手法上則延續(xù)了澀澤龍彥暗黑美學(xué)的風(fēng)格,亦真亦幻,是澀澤龍彥的重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