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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水晶宮與地下室

《俄國思想史:從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一書以歐洲思想史為鏡鑒,全景式地介紹了從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到20世紀初共百余年的俄國思想發(fā)展的歷史進程。

【編者按】

《俄國思想史:從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一書以歐洲思想史為鏡鑒,全景式地介紹了從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到20世紀初共百余年的俄國思想發(fā)展的歷史進程。在作者看來,俄國的18世紀和19世紀構成了一個具有鮮明特征的文化時代,便于人們將它視為一個結構整體。正是在這一時代,作為一個群體的知識分子在俄國出現(xiàn),他們關于俄國命運、關于自身使命等問題的思考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意義;他們圍繞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俄國與西方、民粹與馬克思主義等主要軸線的思考,呈現(xiàn)出俄國思想家對西方思想的接受和駁斥的過程,也有助于建構整個歐洲思想史的發(fā)展語境。本文摘自該書第十五章《兩位先知作家》。

與出身貴族的托爾斯泰不同,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生于一個“偶合家庭”,這個家庭遭受持續(xù)的困擾,生怕失去通過巨大努力方才獲得的體面的社會地位。他的天賦并非在“貴族之家”養(yǎng)成,而形成于一座大城市的忙亂背景之中,諸如屈辱、無法滿足的抱負、每日為生存而進行的斗爭、悲劇性的社會沖突等。年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熱衷的人物,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單調(diào)貧乏的人(尤見其文學處女作《窮人》),生活在其自足幻想世界中的浪漫幻想家(《白夜》),或被不健康的雄心和精神分裂癥幻覺吞噬的人(尤見《雙重人》)。他幾乎所有小說的場景均為圣彼得堡,在一個剛剛脫離父權制情愫和感受的人看來,這座城市是一個奇異的、陌生的、不真實的世界。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圣彼得堡便很像果戈理筆下的圣彼得堡:一座霧和白夜的城市,一座脈搏不斷加快的鬼城,它象征著那種源自西方、摧毀“神圣羅斯”的和平生活的力量。

如前文所述,年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為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成員,是被行刑隊執(zhí)行假死刑的囚犯之一。在宣布改判流放的最后時刻到來之前,在謝苗諾夫廣場的等候是他永遠無法忘懷的恐怖經(jīng)歷。的確,他沒有理由感覺自己有罪,但毫無疑問,這種體驗所造成的沖擊后來誘導他十分認真地閱讀《新約》中的每個字,在他于西伯利亞服苦役的四年中,《新約》是他唯一被允許持有的圖書。

在鄂木斯克的苦役結束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再服五年強制兵役。他于1859年獲釋離開部隊,重新開始寫作,但他此時的思想已迥異于他參加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時期。1860年,他和哥哥米哈伊爾開始出版文學雜志《時代》,該雜志的主要合作者還有阿波羅·格里高利耶夫和尼古拉·斯特拉霍夫。在刊于這份雜志的文章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呼吁“返回土壤”、反對激進知識分子的思想,號召回歸俄羅斯人民那種“純粹民族性的”,同時又具有真正基督教性質(zhì)的價值觀。

這種變化是如何發(fā)生的呢?在描繪其苦役體驗的《死屋手記》一書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突出強調(diào)了那些他與之朝夕相處的罪犯對他產(chǎn)生的關鍵影響。這些出身卑微、聽天由命的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似乎就是普通民眾的真正代表;他們雖然成了罪犯,卻仍然沒有放棄俄國農(nóng)民那種強烈而簡單的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訴我們,就在那時,他敏銳地意識到了俄羅斯人民與西方化知識分子之間的區(qū)別,兩者之間甚至有一道深深的鴻溝;他也意識到,普通民眾的價值觀更為可取。

當然,其他一些因素也在他的思想演進中發(fā)揮了作用,這一演進是個復雜過程,很難面面俱到地呈現(xiàn)出來(陀思妥耶夫斯基承認他自己也很難做到這一點)。但我們應該注意到,決定性的轉折點就出現(xiàn)在他的西伯利亞苦役時期,正是在這個時候,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之間,或曰歐洲價值觀和俄國價值觀之間的典型對立,成為他世界觀的一個組成部分。

1862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首次出國,出色的系列特寫《冬天記的夏天印象》是他對其西歐之行的描述。倫敦給他留下極深刻印象,世界工業(yè)博覽會當時正在海德公園的水晶宮舉行。他對資本主義文明的力量、生活的極端理性化以及“巨大的體量”感到驚訝和震撼,這種體量不僅是外在的,而且也是“內(nèi)在的,精神上的,源自靈魂的”。在博覽會上,他在欽佩和恐懼之間掙扎;在他的困惑中,他覺得自己見證了某種成就和勝利,某種“終極的”東西已然發(fā)生,即“《圣經(jīng)》中的某些場景,某種巴比倫場景,《啟示錄》中的某些預言”。帕克斯頓的水晶宮,這個巨大的玻璃和金屬結構,對他而言成了資本主義進步力量的象征,盡管這是一種異教力量,一種吞噬人類的“巴爾的力量”。

在這些特寫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異常敏銳地洞察到這樣一個事實,即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的分裂力量就是西方文明的動力。個人主義創(chuàng)造了一種強大的、具體化的物質(zhì)力量,但同時也孤立了人類,使人類與自然,與他們的同胞發(fā)生沖突。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赫爾岑在倫敦相見,部分地受赫爾岑啟發(fā),陀思妥耶夫斯基強調(diào),資產(chǎn)階級自由是一種純粹的負面品質(zhì),它本質(zhì)上是“百萬富翁”的自由,“能消除一切不平等”的金錢力量,與勝利的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構成對立,在削弱個性。這些觀點最早出現(xiàn)在《冬天記的夏天印象》中,后又在小說《少年》里得到發(fā)揮。

針對歐洲資本主義的理性利己主義,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一種理想,即東正教和俄國民間傳統(tǒng)中留存的那種倡導真正互愛的村社理想。在這樣的村社,個人并不反對集體,而是無條件地完全服從集體,不計任何得失;集體也不要求個體付出大的犧牲,卻用兄弟般的友愛來保障個體的自由和安全。此類村社必須“自發(fā)地形成”,它無法被發(fā)明或被創(chuàng)造出來。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觀點的提出或許與斯拉夫派無關,但它們卻與斯拉夫派的一些觀點驚人地一致,其中就包括霍米亞科夫關于聚合性的“自由的團結”概念。

在《冬天記的夏天印象》寫成一年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發(fā)表了他的中篇小說《地下室手記》,小說描繪一個拒絕一切社會關聯(lián)的人,他體現(xiàn)著一種抗議,反對一切服從,“對我們來說最珍貴、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我們的個體和我們的個性”。敘述者是“一位脫離了人民準則的19世紀人”,他以其自我來反抗客觀世界,抵御社會機制中的齒輪,或“鋼琴的琴鍵,外在的自然法則在這些琴鍵上演奏著其喜歡的任意曲調(diào)”。他將自由解釋為許可,并堅持認為,接受邏輯和常識作為通行原則,“這就不是生活,而是死亡的開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位主人公挑戰(zhàn)整個道德秩序:“是讓世界毀滅呢?還是讓我喝不成茶?我要說,讓世界毀滅吧,為了我能永遠有茶喝?!?/p>

敘述者有時會道出作者自己的想法,這個事實會使對《地下室手記》的闡釋變得復雜起來。在對未來理性社會的描述中,我們再次發(fā)現(xiàn)了《冬天記的夏天印象》中出現(xiàn)過的那座“水晶宮”:

那時……將出現(xiàn)新的經(jīng)濟關系,它們完全是現(xiàn)成的,同樣經(jīng)過數(shù)學的精確計算,于是在一剎那之間,形形色色的問題都將消失,這只是因為已然能夠得出形形色色的答案。到那時,水晶宮便將建立起來……因為人是愚蠢的,極其愚蠢。也就是說,人即便完全不愚蠢,也是忘恩負義的,難以找到例外。因為,比如說,在普遍地合乎理智的未來,突然無緣無故地冒出一位什么紳士,他生著一張并不高貴的面孔,確切些說,是一張頑固落后的、嘲笑的面孔,他兩手叉腰,對我們大家說道:“怎么樣,先生們,我們是否來把這理智整個兒地一腳踢開,唯一的目的就是讓所有這些對數(shù)表都見鬼去,讓我們重新按照我們愚蠢的意志來生活?”

作者和敘述者之間的部分混淆導致了許多錯誤闡釋,即便在今天仍有一些著作開篇就會言及,陀思妥耶夫斯基“重申了單一、獨立的個體之絕對價值和完整性”。這絕非事實,因為顯而易見,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贊成“地下室人”的個人主義,而僅同意“地下室人”對西方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共有的、欲將社會關系理性化的愿望所做的攻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西方社會主義思想在俄國的代表即車爾尼雪夫斯基,后者當時風頭正盛)。在其《地下室手記》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試圖表達一種近乎弗洛伊德式的思想,即在人類意識“黑暗的地下室”中蟄伏著種種非理性的惡魔力量,它們往往會在一個由非理性精神紐帶把控的社會中得到升華,但它們很可能會奮起反抗基于“合理利己主義”的文明。由于人并非理性的存在,他們無法安居于一個理性的社會;然而,在一個缺乏真正的團結紐帶的社會,“地下室人”非理性的、無政府主義的反抗便是完全合理的。在原稿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用這一論點來證明“必須信仰基督”,但令他憤慨的是,書刊審查官刪去了相關段落。盡管如此,作者的意圖仍相當清楚,敘述者本人也這樣評論了自己的立場:

好吧,做吧。給我看一些更有吸引力的東西吧。給我另一個理想吧。給我看看更好的東西吧,我會跟著你們的?!覅s害怕這樣的大廈,也許因為它是水晶的,是永遠不能摧毀的,也許因為甚至不能偷偷地向它吐舌頭?!易约合穸硕盟囊粯拥刂溃^不是黑暗的地下室有多好,而完全是別的什么地方,是一種我所渴望、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地方!讓地下室見鬼去吧!

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地下室人”的非理性極端個人主義的態(tài)度,與霍米亞科夫對麥克斯·施蒂納的非理性個人主義的態(tài)度完全相同。霍米亞科夫寫道,施蒂納的著作《唯一者及其所有物》是對理性主義文明的有效抗議:“這是一種的確不道德的靈魂發(fā)出的聲音,但它之所以不道德,是因為它被剝奪了一切道德基礎。這顆靈魂不斷地、卻無意識地重申,它渴望能夠服從它希望落實并信奉的原則,它懷著憤慨和怨恨拒絕西方那些熱衷于分類的人士們的日常實踐。西方人自己沒有信仰,卻要求他人保持信仰,他們創(chuàng)建各種強加的關聯(lián),并期望他人順從地接受。”

《俄國思想史:從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波蘭]安杰伊·瓦利茨基著,劉文飛譯,譯林出版社202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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