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這是一個歷史學者用星占數術破除迷信的小系列。本文摘自班大為著《中國早期的星象學和天文學》,宋神秘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
在有關漢朝末代獻帝退位的文件中,漢朝末年發(fā)生的值得注意的行星排列被明確地解釋為商代(公元前1560前后-前1046年)和周朝(公元前1046-前256年)的先例的再現。其中有幾次令人矚目的木星和土星會聚發(fā)生,每次都持續(xù)了幾個月。在此期間,移動速度較快的水星、金星、火星從太陽的東邊到西邊來回游行。例如公元213年6月,日落后西方的天空呈現出如同日出前土星、木星和金星在高空閃耀的奇觀(圖1)。在日出之前,水星和火星將位于東方。到公元214年7月下旬和217年秋天,場景發(fā)生了變化(圖2)?;鹦呛退窃谌章浜笈c土星和木星會聚,在西邊閃耀,而金星則移動到太陽的另一側,并在黎明前出現在東方,它交替出現在太陽兩側。
圖1 6月25日日落后一小時的景象,從中國中北部看到的西部天空。土星、木星和金星在天空中閃耀著,而水星和火星則在太陽的對岸,在黎明前從東方地平線升起
圖2 一年后,即214年7月17日,日落后1小時,西方天空的相同景象。請注意,現在在西部發(fā)生了四顆行星的會聚,火星和金星交換了位置,而金星現在在黎明前在太陽之前升起。隨著太陽每天繼續(xù)向東移動1°,幾周后木星和土星將被太陽趕上并消失,不久就會重新出現為“晨星”
這種行星在黃昏和黎明之間分別由西向東來回穿梭的現象,被稱為“五星錯行”。錯行現象的表征取決于“昔”字(上古中文發(fā)音為*[s]Ak)的古形式的含義,在古漢語的意思即“以前、過去、昨晚之前”。“昔”字與昔字和夕字(*s-?Ak)是同源的詞根。也就是說,五星錯行的意思是,行星從太陽的西邊到東邊,從黃昏到黎明前輪番出現。3000年前在商朝甲骨卜辭中昔字的刻字為象形文字,代表太陽穿過虛擬的地下水域從西方的地平線游行到東方的地平線上。水星和金星的軌道位于地球和火星、木星、土星的軌道內部,因此它們可以“超越”三顆移動較慢的外行星,然后明顯逆行并再次躲在太陽后面。只有在兩顆行星非常接近時發(fā)生掩星或長時間靜止的罕見情況下,才會在后來的預兆文本中注意到這種事件。在古代,對于所有五顆行星來說,交替進行這種從太陽一側到另一側的來回“舞蹈”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事件。
曹丕的侍從們引用商周先例作為上帝的預兆表明漢朝的末日即將到來。在他們的通信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重述了木星在先前創(chuàng)造歷史的王朝過渡中的設定作用。以下是最后交流的摘錄,曹丕最親近的謀士說服他在已經三度拒絕后終于接受了獻帝的退位。
辛酉[220年12月1日]給事中博士蘇林、董巴上表曰:天有十二次以為分野,王公之國,各有所屬,周在鶉火,魏在大梁。歲星行歷十二次國,天子受命諸侯以封。周文王始受命歲在鶉火,至武王伐紂十三年歲星復在鶉火。故《春秋傳》[《國語》]曰:“武王伐紂歲在鶉火;歲之所在,即我有周之分野也。”昔光和七年[公元184年]歲在大梁,武王[曹操]始受命,為時將討黃巾。是歲改年為中平元年。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歲復在大梁,始拜大將軍。十三年[公元208年],復在大梁,始拜丞相。今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歲復在大梁,陛下受命。此魏得歲與周文王受命相應。[……]《獻帝傳》曰:“辛未,魏王登壇受禪,公卿、列侯、諸將、匈奴單于、四夷朝者數萬人陪位,燎祭天地、五岳、四瀆,曰:皇帝臣丕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漢歷世二十有四,踐年四百二十有六。[……]四海困窮,王綱不立,五緯錯行,靈祥并見,推術數者,慮之古道,咸以為天之歷數,運終茲世。凡諸嘉祥民神之意,比昭有漢數終之極,魏家受命之符。漢主以神器宜授于臣,憲章有虞,致位于丕。丕震畏天命,雖休勿休。群公庶尹六事之人,外及將士,洎于蠻夷君長?!眱L曰:“天命不可以辭拒,神器不可以久曠,群臣不可以無主,萬機不可以無統(tǒng)。夫得歲星者道始興。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有周之分野也。高祖入秦五星聚東井有漢之分野也。今茲歲星在大梁有魏之分野也。而天之瑞應,并集來臻,四方歸附,襁負而至,兆民欣戴,咸樂嘉慶。”
獻帝迅速退位,并支持曹丕,據傳是這樣的。當然,當時他只不過是一個擺設。圖1和圖2清楚地表明曹丕的占星家在描述他們在213年和217年所看到的天空中發(fā)生的景象時是如何引用先例的。
武王(曹操)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戰(zhàn)術家和野心勃勃的元帥。他首先通過鎮(zhèn)壓184年爆發(fā)的黃巾叛亂而聲名鵲起。那次戰(zhàn)役和隨后衰弱的漢朝對軍隊武將的過度依賴導致北部、西南和東南部越來越多的自治區(qū)域諸侯興起。在3世紀初,中國陷入了數百年的分裂時期:曹魏(公元前220-前265年)、蜀漢(221-263年)和吳(222-280年)。曹操(卒于220年)被謚為魏武王,以紀念他在220年為兒子曹丕即位魏文帝鋪平道路的作用。魏的前同名王國是晉國分裂之后的戰(zhàn)國七雄之一魏國(公元前403-前225年)。
歲次大梁[約白羊座至金牛座]是魏國的都城,與戰(zhàn)國時期晉國分野同名。這解釋了為什么在上述基于占星術的說服中,大梁歲次在黃巾之亂之后的12-13年的關鍵時期[即歲星的軌道周期]每次都與曹操的職業(yè)發(fā)展之一相吻合。鑒于周朝和漢朝的先例,木星的昭示天命授予魏的無可辯駁的證據,也是曹丕應該接受獻帝禪讓的充分理由。
當說服的高官按時間順序說到220年歲星進入大梁歲次的時候時,他們回想起25年前,即196年,曹操升為宰相,將整個帝國政府置于他的控制之下那次,而不是最近209年那次。其原因不難發(fā)現。木星在208年即將返回魏國分野大梁,這促使曹操企圖消滅他的主要對手吳和蜀,并奪取皇位。在208年末,熒惑(火星)逆行守南斗宿(射手座,距星為φSagittarius)。這在曹操的星象預兆中也相當吉祥?;鹦蔷幼≡谌魏涡撬拗?,總是預示著混亂或戰(zhàn)爭。在《史記·天官書》中,曾以火星守南斗為先例:“越之亡,熒惑守南斗。”南斗宿是對應長江下游和吳越的分野,所以火星的征兆對于曹操的對手來說顯然是不吉利的。在208年末和209年初,曹操經過長達數月征戰(zhàn)成功地進入湖北和長江下游。但是他的精銳部隊最終在赤壁之戰(zhàn)慘敗。曹操的失敗和隨后狼狽的撤退顯然是一個不方便提及的插曲。
事實上,在漢朝末年出現了三次木星和土星聚會的預兆,所有這些都被視為預示戰(zhàn)事的爆發(fā),是對王朝的直接威脅。沈約的《宋書·天文志》(487年)轉載了《星傳》中有關行星征兆的一段話,其中記載了歷史先例及其后果:
《星傳》曰:“四星若合是謂太陽,其國兵喪并起,君子憂,小人流。五星若合,是謂易行。有德受慶,改立王者,奄有四方;無德受罰,離其國家,滅其宗廟?!苯癜高z文所存,五星聚者有三:周漢以王齊以霸,周將伐殷,五星聚房。齊桓將霸,五星聚箕。漢高入秦,五星聚東井。齊則永終侯伯,卒無更紀之事。是則五星聚有不易行者矣。四星聚者有九:漢光武、晉元帝并中興,而魏、宋并更紀。是則四星聚有以易行者矣。昔漢平帝元始四年,四星聚柳、張各五日。漢獻帝初平元年[190年],四星聚心,又聚箕、尾。心,豫州分。后有董卓、李傕暴亂,黃巾、黑山熾擾,而魏武[曹操]迎帝都許,遂以兗、豫定,是其應也。一曰:“心為天王,大兵升殿,天下大亂之兆也?!苯ò捕闧217年],四星又聚。二十五年[220年]而魏文受禪,此為四星三聚而易行矣。蜀臣亦引后聚為劉備[161-223年]之應。案太元十九年,義熙三年九月,四星各一聚,而宋有天下,與魏同也。魚豢云:五星聚冀方,而魏有天下。
這些都是有代表性的例子,說明在關鍵時刻,不太令人印象深刻的行星排列也可能被視為預兆。214年和217年的“星聚”呈現了基本相同的場景,在上述說服中正式稱其為五顆行星(不僅僅是四顆)錯行移動。
與此同時,劉備的謀士們忙著勸說他217年行星的預兆應該被解釋為有利于蜀漢。于是劉備即位就緒:“又二十二年中,[217年]數有氣如旗,從西竟東,中天而行,[河]圖、[洛]書曰:‘必有天子出其方。’加是年太白、熒惑、填星,常從歲星相追。近漢初興,五星從歲星謀;歲星主義,漢位在西,義之上方,故漢法常以歲星候人主。當有圣主起于此州,以致中興。時許帝尚存,故群下不敢漏言。頃者熒惑復追歲星,見在胃昴畢;昴畢為天綱,《經》曰:‘帝星處之,眾邪消亡?!ブM豫,推癸期驗,符合數至,若此非一。臣聞圣王先天而天不違,后天而奉天時,故應際而生,與神合契。愿大王應天順民,速即洪業(yè),以寧海內?!?/p>
如上圖所示,行星并非聚集在一個非常小的范圍內,而是散布在廣闊的空間中,理想情況下是在一個宿中。而且,太陽再次穿過每個排列,因此黃昏和黎明時的觀測情況有變化。盡管如此,顯然重要的是,出于宣傳的原因,必須明確預示王朝即將更替而不僅僅是大規(guī)模的內亂。
魏廷對星象專注的鼎盛時期發(fā)生在234年初。當時《明帝本紀》(曹睿227-239年在位)記載青龍二年期間,二月乙未(234年2月25日)金星侵占火星。由于這個不祥的征兆,明帝下令停止對官員的體罰,據說這是因為體罰最近導致了無辜者的死亡?!度龂尽方又涊d了山陽公(即獻帝)的逝世,隨后宣布哀悼和大赦。完成漢代皇帝的葬禮后,山陽公被謚為“孝獻帝”,以表彰其圣人般的退位。
僅僅3年后,即237年正月,當井中發(fā)現了一條黃龍后,一個新的年號開始了,稱為“光明開始”即景初。在一個新的年號被頒布了以后,必須變更所有的皇朝標幟、禮服等。但這個變更在曹魏朝代建立了以后將近20年才進行,因為明帝早先不愿采取這一具有高度象征意義的步驟。正式即位典禮顯然要等到漢朝最后一位皇帝駕崩之后才能進行。從234年到237年的3年延遲也可以解釋為需要進行必要的準備,尤其是頒布必要的新景初歷。
特別令人好奇的是,火星(熒惑)被金星(太白)掩星的現象并不是在234年3月發(fā)生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星象。看一眼圖3就會發(fā)現,正是在這個時候,所有五星都聚集在大梁歲次旁邊或者中間。大梁是魏國的分野,報告金星近掩火星的司天監(jiān)不可能沒有觀測到這次五星的會聚。234年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星聚在魏國和其他地方也一定會被觀察到。另一方面,鑒于金星相對較快的運動,不吉利的金星掩火星預兆才持續(xù)了幾天,而五星的集會則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234年的會聚比文帝220年即位之前占星家所引用的錯行預兆更令人印象深刻。這次魏書沒有記載是個謎,也許獻帝葬禮的陰影還未退去就搶前慶祝明帝可能被認為過分失禮。魏國和其他地方也一定會被觀察到。另一方面,鑒于金星相對較快的運動,不吉利的金星掩火星預兆才持續(xù)了幾天,而五星的集會則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234年的會聚比文帝220年即位之前占星家所引用的錯行預兆更令人印象深刻。這次魏書沒有記載是個謎,也許獻帝葬禮的陰影還未退去就搶前慶祝明帝可能被認為過分失禮。
圖3 從洛陽看到的西方天空,在234年3月下旬到4月上旬,日落后1小時(顯示:3月25日),所有五顆行星都聚集在月球小屋胃宿(白羊座)和參修(獵戶座)之間。3月20日,火星已經幾乎被金星掩藏
237年,魏國景初年號剛開始,吳國主孫權(182-252年)喜迎非常吉祥的赤烏征兆回到鶉火歲次中,此天象在公元前1059年就預示過周文王的受天命?!秴菚酚涊d次年孫權頒布新的赤烏年號(238-251年)以紀念吉兆。雖然《吳主傳》中沒有提到具體行星,但事實上在237年夏天四顆行星(木、土、金、水)確實聚集在朱雀星座內的鶉火歲次中。毫無疑問這是孫權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想要紀念的事件。
當然,對于孫權來說,慶祝3年前234年的星象很尷尬,因為星聚發(fā)生在魏國的大梁歲次中,顯然對魏國有利。但孫權并沒有被嚇倒。他只需要再等3年,木星慢慢地進入周人分野的時候,聲明“間者赤烏集于殿前,朕所親見,若神靈以為嘉祥者,改年宜以赤烏為元”。
毫不奇怪,雖然沒有提到任何預兆,不想被排除在外的蜀漢也在237年頒布了新的年號。基于對預兆的共同理解,3個王國分別解釋相同的星體預兆以滿足個別的政治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