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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紅樓夢靖藏本辨?zhèn)巍?破解紅樓奇案:文獻考證的深度與邊界

《紅樓夢靖藏本辨?zhèn)巍?,高樹偉著,中華書局,2024年6月出版,381頁,96.00元

《紅樓夢靖藏本辨?zhèn)巍?,高樹偉著,中華書局,2024年6月出版,381頁,96.00元



2024年夏天,北大中文系高樹偉博士將他先后撰寫的有關(guān)紅學文獻考證的系列文章結(jié)集成專著《紅樓夢靖藏本辨?zhèn)巍?,在中華書局正式出版。三年前筆者曾在北大中文系的某次學術(shù)會議上,評議過他的考證文章,當時便對樹偉博士深厚的學術(shù)積累與優(yōu)秀的實操能力感到由衷欽佩。在收到樹偉的大作后,也有幸參加了他的新書發(fā)布會。對筆者而言,《紅樓夢》雖然常讀常新,紅學圈卻未曾有過涉足。于是,在潛心研讀專著的同時,也冷眼旁觀了很長一段時間,逐漸感到學科視角的不同與研究范式的差異,深入影響了我們對“靖藏本辨?zhèn)巍边@一話題的具體認知。

接力辨?zhèn)闻c人情事理

了解紅學史的讀者,大都知道《紅樓夢》“靖藏本”這一學術(shù)公案。所謂“靖藏本”,原指南京浦口的靖應(yīng)鹍收藏的某種《石頭記》抄本。靖應(yīng)鹍的友人毛國瑤自稱,1959年他曾借閱此書,并與有正書局石印戚蓼生序大字本對照,抄錄了靖藏本中的一百五十條批語,又于1964年春寄給紅學家俞平伯,是為“毛輯靖藏本批語”。由于毛國瑤提供的批語材料存在一些與《石頭記》其他抄本迥異的信息,對隨后的紅學研究,尤其是脂硯齋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而靖應(yīng)鹍收藏的《石頭記》抄本又因故下落不明,于是,學界不得不將這一百五十條“毛輯靖藏本批語”簡稱為“靖藏本”。在后續(xù)的紅學研究中,多數(shù)學者或多或少地采信了“毛輯靖藏本批語”。靖藏本的只言片語,甚至影響到了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的劇本改編。實際上,經(jīng)過幾代學者的接力辨?zhèn)?,如今基本可以證實,這些批語大都是毛國瑤依據(jù)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的早期版本蓄意偽造的。

毛國瑤輯抄靖藏本批語的筆記本



最早接觸“毛輯靖藏本批語”的忠厚長者俞平伯先生,認為“諸評有極訛亂者,有極整齊者,此最不可解”,并因此感到“非常迷惑”,卻未曾懷疑這些批語是出于毛國瑤偽造。周汝昌先生在整理研究過程中,由信轉(zhuǎn)疑,懷疑這些批語存在偽造。吳世昌先生則一眼看出作偽痕跡,從未采信。隨后,以“三生一潮”即任俊潮、俞潤生、李同生、石昕生為代表的學者陸續(xù)對批語提出質(zhì)疑。在任俊潮、于鵬等學者的啟發(fā)下,樹偉博士憑借數(shù)字時代的技術(shù)便利與自身優(yōu)異的學術(shù)訓練,出色地跑完了“辨?zhèn)谓恿悺钡淖詈笠话簟?/p>

“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殘葉及俞平伯的題跋



這場辨?zhèn)蔚暮诵?,是系統(tǒng)地發(fā)現(xiàn)了“毛輯靖藏本批語”出現(xiàn)的“連結(jié)性訛誤”(errores coniunctivi)。俞平伯先生在整理《脂硯齋紅樓夢輯評》時,綜合利用了周汝昌、陶洙轉(zhuǎn)錄抄寫的各種批語,也就不可避免地承續(xù)了前文本的部分訛誤,由此產(chǎn)生一些特殊的文本變異,這是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的早期版本所獨有的,后出的修訂本對部分訛誤已經(jīng)有所訂正。蹊蹺的是,這些獨特的文本變異卻密集地出現(xiàn)在“毛輯靖藏本批語”中。因此,只有一個可能,毛國瑤是依據(jù)《脂硯齋紅樓夢輯評》的早期版本編造了這些批語。

只要有過基礎(chǔ)的文獻學訓練,就能明白“毛輯靖藏本批語”辨?zhèn)蔚闹饕ぷ骶褪切??,在不同文獻的排比??敝邪l(fā)現(xiàn)系列獨特的文本傳承與變異路徑,以此確定相關(guān)文獻之間的親緣關(guān)系。這場接力辨?zhèn)危屧敬嬉傻呐Z有了一錘定音的判斷。在筆者看來,部分學者仍然感到難以接受的原因,或許不是細致到繁瑣的??薄⒈?zhèn)芜^程,也不是發(fā)現(xiàn)自己被持續(xù)蒙騙后的憤懣與不甘,而是該公案涉及的部分“人情事理”,目前仍然缺乏相對合理的解釋。例如,毛國瑤當時年僅三十四歲,他是否有能力作偽?他偽造相關(guān)批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靖應(yīng)鹍與毛國瑤是否為同謀?毛國瑤又是如何做到讓靖家人持續(xù)參與該事件若干年的?

王惠萍、毛國瑤、靖應(yīng)鹍、靖寬榮



從樹偉博士的研究成果來看,在考清毛國瑤的家世背景與個人生平經(jīng)歷之后,能否作偽以及為何作偽等問題,基本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唯有靖家人在這場公案中究竟處于什么位置,為何持續(xù)參與該事件,由于材料嚴重缺失,當事人也大都故去,目前仍然得不到相對清晰的解釋。我們大致可以確定,靖家當年確實藏有某種《石頭記》抄本,毛國瑤也確實有過借閱與歸還行為。至于該抄本是不是屬于脂本系統(tǒng),有沒有、有多少類似的批語,毛國瑤與靖家人到底有無勾兌,如今物事全非,歷史的答案早已隨風消散。無論是篤信為真,還是懷疑作偽,抑或從不采信,這些偽造的批語早已滲入了這六十年紅學研究的局部毛細血管。

學科視角與研究范式

樹偉的《紅樓夢靖藏本辨?zhèn)巍芬唤?jīng)推出,迅速成為相關(guān)微信公號的熱門推送。這半年來,筆者在閱讀與觀察中較為清晰地捕捉到了兩種差異性反應(yīng)。從事紅學研究,尤其是重點關(guān)注曹學與脂學的部分學者,對“靖藏本辨?zhèn)巍边@一話題反響較為熱烈?!懊嬀覆乇九Z”的證偽,正好將周汝昌先生劃定的紅學四大領(lǐng)域——版本學、曹學、脂學與探佚學——密切地勾連起來,自然成為紅學研究者與愛好者參與討論的重要話題。樹偉博士的接力辨?zhèn)?,單從考證角度來說,應(yīng)該是較好地解決了“毛輯靖藏本批語”的真?zhèn)螁栴},廓清了紅學界對《紅樓夢》佚本及其批語的部分認識誤區(qū),后續(xù)的紅學文獻研究,可以放下這一“歷史包袱”,輕裝前行。當初因堅持質(zhì)疑靖批而被時人誤解的學者,也該得到公正的學術(shù)評價。

藍翎、李希凡、馮其庸、周汝昌、俞平伯、吳世昌、吳恩裕



對于從事古代文學,尤其是古代小說研究的部分學者來說,他們對該話題的反響顯得相對冷靜。這份冷靜主要來自不同學科的視角差異。周汝昌先生劃定的紅學四大領(lǐng)域,可以看作是《紅樓夢》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卻始終處于《紅樓夢》文本研究的外圍。我們?nèi)绻麑ⅰ都t樓夢》研究粗略地分為文獻研究、文本研究、文化研究等不同的層次,那“毛輯靖藏本批語”辨?zhèn)?,就屬于《紅樓夢》文獻研究下屬的版本研究再下屬的佚本研究再下屬的佚本批語研究。就算是與《紅樓夢》文本關(guān)系較為緊密的批語,說到底也只是小說的副文本。更何況這一佚本批語的載體及其語境,竟然是當代人抄寫的百余條錯訛衍倒的筆記及其口述的模糊不清的借還書情境。如果剝離掉紅學大熱的時代背景,以學術(shù)研究的眼光客觀冷靜地看待所謂的佚本批語,那些前赴后繼的討論顯然有些“走火入魔”。當然,作為后學如此這般描述,已是后見之明,不免顯得有些輕易,頗失厚道。對古代小說研究尤其是《紅樓夢》研究來說,對佚本批語的考辨雖然自有其獨特的學術(shù)價值,但若論其實質(zhì),已是文學文本外圍的外圍?!都t樓夢》從來不是因為批語的附麗才顯得偉大。部分學者并未將研究重心放在《紅樓夢》作者與版本的考辨上,面對“毛輯靖藏本批語”這一話題,一翻而過,不以為意,乃至不予置評,其實也在情理之中。高質(zhì)量的學術(shù)對話只能在相同的、至少大體相似的研究范式內(nèi)進行。一旦跨越范式,學者之間容易自說自話,很難形成有效的對話。面對不同的研究范式,能始終保持雅量,寬容對待,就已是高風亮節(jié)了。

樹偉博士在專著的《自序》中強調(diào):

我也堅信,靖藏本辨?zhèn)尉邆渲卮髮W術(shù)問題的特質(zhì)。因靖藏本辨?zhèn)味貙徶P(guān)系,進而扭轉(zhuǎn)對甲戌本、庚辰本的版本性質(zhì)及關(guān)系的認知,進而影響成書研究,以至整理《紅樓夢》底本、校本的擇定。靖藏本辨?zhèn)问翘幱凇都t樓夢》研究核心線索較為上游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因此,它會影響《紅樓夢》絕大多數(shù)問題的研究路徑。

從這一表述以及專著后四章的具體內(nèi)容來看,樹偉博士對《紅樓夢》研究范式的選擇,其實是走在胡適、周汝昌“新紅學”這一脈的延長線上。首先關(guān)注《紅樓夢》的作者、評點者及版本,進而探討小說的成書問題,最后試圖回歸到“整理國故”上,即討論《紅樓夢》整理工作的底本與校本的選擇問題。

樹偉博士的考證,旨在說明毛國瑤偽造批語的核心目的是證成脂畸二人說。在排除“毛輯靖藏本批語”之后,樹偉認為,到目前為止,脂畸二人說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反而是周汝昌先生的脂畸一人說,依然屹立不倒。再以此為基礎(chǔ),可以重新審視甲戌本的文獻狀貌,梳理甲戌本與己卯庚辰本的復雜關(guān)系。我們在線上溝通時,樹偉也反復表明他想重點討論的就是脂畸關(guān)系以及甲戌本、己卯庚辰本的性質(zhì)及其譜系。這兩個問題也是“新紅學”研究范式下的經(jīng)典問題。

坦誠而言,作為紅學檻外人,筆者在了解翻看相關(guān)研究成果時并沒有持續(xù)而深入地研習,更未下場參與討論。因此,對以上經(jīng)典問題,筆者認為受制于材料的有限性與批語的模糊性,目前很難給出確鑿的論證。甚至覺得與給出某種答案相比,重新思考提出問題的方式并反省問題本身的邊界,對自己而言可能更有意義。筆者在反復閱讀中甚至感覺到,樹偉沉潛在他熟悉的研究范式中,不自覺地夸大了“毛輯靖藏本批語”乃至甲戌本的重要性。

李鵬飛著《叩問石兄:曹雪芹與〈紅樓夢〉新論》



樹偉所默認的研究范式,其實隱含有兩個基礎(chǔ)前提:一是作為古代白話章回小說的《紅樓夢》,其小說文本基本等同于傳統(tǒng)雅文學視域下的經(jīng)史文本,古典文獻學的研究方法因此完全適用于《紅樓夢》文獻研究,這是版本、???、辨?zhèn)?、輯佚等文獻學工具得以充分施展的基礎(chǔ)。因此在??闭碇?,梳理出清晰的版本譜系與傳抄脈絡(luò),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應(yīng)該的,甚至是必須的。二是《紅樓夢》存在某一位確定無疑的“作者”,該“作者”享有《紅樓夢》完整的“著作權(quán)”,能夠?qū)Α芭喪d,增刪五次”的創(chuàng)作、修改行為負責。這是“文史互證”“知人論世”等研究方法得以成立的基礎(chǔ)。這些前提,對認可“新紅學”研究范式,主要從事紅學文獻研究、曹學研究的學者來說是不言而喻的。正是這些隱含前提,凝聚了一批學術(shù)同好,由此構(gòu)成了一個學術(shù)的“同溫層”,大家能夠“同頻共振”。參與樹偉新書發(fā)布會的諸位師友,大多也是這一“同溫層”的代表人物。

采用不同研究范式的學者,在面對上述默認前提時,或許會有不同的看法。首先,作為抄本形態(tài)存在的《石頭記》,在其早期的傳抄過程中,似乎并不存在某個足夠經(jīng)典化的定本或底本,文獻學的研究范式在此觸碰到了它的有效邊界。樹偉對甲戌本版本性質(zhì)的強調(diào),顯然是受到了文獻學“底本”思維的深入影響。就現(xiàn)有材料來看,小說復雜的創(chuàng)作、成書、刪改與傳播過程,使得早期讀者看到的諸多文本并不完全相同,甚至故事重心可能都各有差異。遞抄至今的各種抄本,有的構(gòu)成復雜,有的來路不明,有的去向不清,所謂原生的版本譜系早已遭受了文獻在歷史傳承中的隨機淘汰。以當下相對有限的抄本文獻,試圖復原較為完整的版本譜系、探清各抄本間的傳抄脈絡(luò),雖然勇氣可嘉,意義非凡,但在學理上卻并非天然合理。傳統(tǒng)文獻學的研究方法,在處理這類紛繁復雜的抄本文獻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種種不適應(yīng)狀況。我們應(yīng)該試著調(diào)整手中的研究工具,更新問題意識,以更好地適應(yīng)抄本文獻的復雜生態(tài)。

吳組緗著《〈紅樓夢〉的藝術(shù)生命》



其次,作者問題與俗文學文本的生成問題,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纏繞狀態(tài)。當然,《紅樓夢》尤為特殊,樹偉在“答客問”中也一再聲明《紅樓夢》有別于其他明清小說,紅學界的部分研究者對這種特殊性的強調(diào),甚至有將紅學研究獨立出古代小說研究范圍的趨勢。在當下的紅學界,誰若嘗試質(zhì)疑曹雪芹的著作權(quán),似有冒紅學之大不韙的意圖。但對《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與評點過程提出種種疑問,尚在可接受范圍。例如,以脂硯齋為首的評點者,與《紅樓夢》作者及其創(chuàng)作修改過程,呈現(xiàn)出一種“若即若離”的吊詭關(guān)系。在脂本系統(tǒng)中,評點者的“抄閱再評”與創(chuàng)作者的“披閱增刪”并置交互,使得《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主體變得相對復雜起來。評點者一方面熟知曹家往事,洞悉小說人物原型,在相關(guān)故事情節(jié)的評點中不斷離題感慨,追憶家族往昔;另一方面卻又不熟悉小說八十回之后的具體情節(jié),但又似乎知道個大概。評點者一方面能命作者刪改存在意見分歧的小說人物與情節(jié),另一方面又似乎與作者距離較遠,聯(lián)系不多,乃至放任小說爛尾。作者本人亦是如此,一方面,十年辛苦不尋常,作者耗費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來打磨小說文本,以至于字字看來皆是血;另一方面,作者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似乎又因為某種原因遠離了該“創(chuàng)作評點團隊”,最終導致“寫作項目”擱淺,書未成而人先逝。這顯示出《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刪改評點團隊,與當下的“作者”或“著作權(quán)人”概念仍然存在一些差異。

最后,受限于研究材料的先天不足,“新紅學”的研究范式及其學術(shù)慣性,最終會將“文獻考證”引向“自由心證”,將合理范圍內(nèi)的探佚引向自由拼貼式的索隱。數(shù)字人文(e考據(jù))的加持,雖然能讓頭腦清醒者在客觀理性中維持行文的邏輯嚴密,保證寫作的材料扎實,但“猜謎式”的研究圖景依然如影隨形。佼佼如樹偉者,在批駁脂畸二人說時,認為那“只是基于對批語模糊感知下未經(jīng)證實的猜想”,但在同頁之中,論說自己的研究方法時,竟又坦誠“文獻學動用版本、目錄、校勘三學,綜合文字、音韻、訓詁,最終目的是要貼近理解文本,心知其意”。從第三方視角來看,對批語的“模糊感知”不就是“貼近理解文本”?“未經(jīng)證實的猜想”不就是“心知其意”?這兩者似乎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甲C與心證,看似處在科學研究方法的兩端,一旦進入實操階段,步子稍微邁大,往往就會有“孟光接了梁鴻案”的錯愕感。

上述種種問題,或因“文獻不足征”無法得到合理解說,或因研究者對同一材料的解讀各有差異,類似的分歧在逐步逐層疊加之后,使得各家以有限材料為基礎(chǔ)的合理推論加適度想象,最終演變成了自編自導,眾聲喧嘩。

劉勇強評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



概而言之,樹偉博士的這本專著始終秉持著古典文獻學的學科視角,在研究范式的選擇上,穩(wěn)步走在“新紅學”的延長線上,由于有了數(shù)字人文(e考據(jù))的加持,考證深入,材料扎實,不僅順利證偽了“毛輯靖藏本批語”,也推動了相關(guān)話題的討論。樹偉博士在專著的前言、后記,乃至正文各章節(jié)中,隨處流露的對古典文獻學科學方法的自信與推崇,實際上也折射出了潛意識中的學科焦慮。其實,在以問題為導向的研究過程中,不必著意強調(diào)某單一學科的特點。

類似的方法問題,在先唐文學研究中同樣存在,已有學者做出了深刻反思。此處筆者套用程蘇東教授的相關(guān)論斷,簡述俗文學文獻存在的相似困境:對于俗文學文獻復雜形成過程的認識,要求我們掌握處理復雜文獻學問題的基本能力,但版本、目錄、??钡葌鹘y(tǒng)的文獻學研究方法已經(jīng)不足以應(yīng)對這些復雜的文獻學問題。俗文學文獻形成過程的復雜性,要求傳統(tǒng)文獻學的外部研究必須與深層次的文本細讀密切結(jié)合?!霸谶@種研究理念中,文獻學研究不再僅僅是一種工具或手段,它本身就成為文學史、思想史研究的主體之一,成為我們研究和敘述文學史、思想史的重要方式?!保ǔ烫K東《基于文本復雜形成過程的先唐文獻研究》)

材料涌現(xiàn)與文本呈現(xiàn)

樹偉博士的紅學研究,受到了黃一農(nóng)先生的深刻影響。在數(shù)字人文(e考據(jù))的加持下,“新紅學”的研究走向了證據(jù)更為嚴密的證真與證偽,理性且有節(jié)制地探佚或索隱。黃一農(nóng)先生的《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正是其中的集大成之作。這類看起來有理有據(jù)的學術(shù)探考,正如《紅樓夢》開卷所言“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新紅學”范式下的考證與索隱,其濃郁的趣味與潛在的風險也均在于此。好在樹偉博士的關(guān)注點主要集中在證真與證偽上,基本繞開了探佚與索隱的重重陷阱。

黃一農(nóng)著《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



筆者更欽佩的是,在批語辨?zhèn)蔚难芯窟^程中,樹偉“充分利用OCR工具,將1954年以后十余年間出版的紅學著作數(shù)字化歸檔,以此協(xié)助系統(tǒng)校勘,離析異文,確定考據(jù)點”,這是支撐樹偉跑完“辨?zhèn)谓恿悺弊詈笠话舻闹匾夹g(shù)。同時,這也是數(shù)字人文(e考據(jù))帶給文史研究的時代便利。

翻閱黃一農(nóng)先生、樹偉博士的考證文章,筆者每每驚嘆于相關(guān)數(shù)據(jù)與材料的“涌現(xiàn)”。樹偉對《棗窗閑筆》相關(guān)問題的考證,突出體現(xiàn)了材料涌現(xiàn)的研究特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當前的紅學研究中,仍然存在大量辨經(jīng)式的商榷與詰難。究其原因,無非就是“文獻不足征”,面對有限的材料,“因方法、訓練的不同,研究者各自進入了不同的文本世界”。這一現(xiàn)象,在“奸邪婢”等批語的解讀上,尤為突出。筆者細致拜讀過學界的相關(guān)論文,也聽過于鵬、樹偉等人對“重出”之批的細致解析,仍然覺得他們的解釋路徑纏繞且繁雜,未臻清晰明了的狀態(tài)。例如,被借閱者迷失的“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評點者是否看過。這一簡單問題,似乎仍然處于無法明說的“薛定諤狀態(tài)”。我們期待在數(shù)字人文(e考據(jù))的加持下,相關(guān)研究資料的涌現(xiàn),能夠催生出新的解鈴方案,為打破研究瓶頸,走出辨經(jīng)困境,找到新的出路。

劉夢溪先生曾經(jīng)稱贊“《二重奏》諸多章次后面的附考專論,計有三十四題之多,實為學術(shù)著述的一種創(chuàng)體,論學治史者不可不察”。樹偉博士的專著也采用了這一體例。全書共有二十篇附錄小考,在筆者看來,一如黛玉評價寶玉的字——個個都好。若是融進正文則過于枝蔓,改為腳注又顯得冗長,以隨文穿插的灰底附錄形式出現(xiàn),對文本閱讀來說起到了較好的補充、拓展乃至調(diào)劑的功效,讀來確有“處處逢花”的愉悅體驗,值得同輩學人學習借鑒。

張俊等校注、中華書局出版的《紅樓夢》



這倒讓筆者進一步聯(lián)想到了數(shù)字時代的“文本呈現(xiàn)”問題。例如《紅樓夢》的當代整理,樹偉博士對此有過討論,只是沒有收入這本專著。當下越來越多的學者意識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紅研所以庚辰本為底本綴合程甲本后四十回,再補搭參校其他諸本的整理方式,在學理上仍有值得斟酌的空間。但就現(xiàn)實而論,實是無可奈何中的最佳方案,有著不可否認的歷史合理性與現(xiàn)實合理性。更重要的是,校注本主要面向的是大眾閱讀,而非專供精深的文獻研究。因此,實無必要以當下古籍整理的標準與高度,去要求四十多年前的整理校注工作。至于能否“??背鲆徊拷咏苎┣墼婷驳摹都t樓夢》”,由于認知方式各有差異,這已是信者恒信,疑者恒疑。如今各種古抄本、擺印本均有影印,較四十多年前更為方便易得。對紅學愛好者或研究者來說,愛脂者脂,愛程者程,愿拼接復原者,亦可各行其是。如果有心人或某機構(gòu),能立大志發(fā)大愿,充分運用當下的數(shù)字技術(shù),匯集諸多版本與研究資料,做成方便使用的數(shù)據(jù)庫,讓異文觸手可得,原圖高清呈現(xiàn),那么,《紅樓夢》的整理工作或許能夠進入彌散而炫彩的新時代。

紅研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



在三年前的學術(shù)會議上,筆者曾對樹偉博士吐槽,類似的紅學文獻考證文章,說好讀也好讀,畢竟問題大都是老問題,材料也就是那么些材料,熟悉的人只需要看看資料的使用、論證的邏輯與最后的結(jié)論,便可知道作者站在了哪一隊。但對同是文學專業(yè)的非紅迷來說,這類考證文章與專著,依然呈現(xiàn)出“抗拒讀者”的面目與姿態(tài)。真真假假的新文獻,是是非非的研究史,恩恩怨怨的關(guān)系網(wǎng),除專業(yè)研究者外,已非愛好者、發(fā)燒友不能讀;就專業(yè)研究者而言,一旦進入細碎、瑣屑的比勘分析,亦是非頭腦清醒時不能讀。拿到學術(shù)會議上,與非小說研究者的學術(shù)交流意義,已然流失大半。當然,這絕不是文獻考辨或論文寫作的個性問題,整個古代小說戲曲研究何嘗不是面臨著與古代詩文研究的隔閡與疏離。

言歸正傳,半年來,數(shù)次的翻閱研讀,也使得筆者細膩地感觸到樹偉博士在寫作時力求清晰通俗的努力。就其最終呈現(xiàn)來看,樹偉成功地講好了一段驚心動魄的紅學辨?zhèn)喂适隆6颊f好的學術(shù)研究,應(yīng)該力爭讓外行看得懂,同行信得過。樹偉的這本辨?zhèn)螌V?,庶幾近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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