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咸年間,清朝經歷了鴉片戰(zhàn)爭與太平天國運動兩場傷筋動骨的戰(zhàn)爭,日趨衰敗。整個官僚體制亦日見迂腐與疲沓,大批進士出身的文官聚集京師,奔走夤緣,以獲遞補或外放的機會。雖有同治中興,治標不治本,光緒年間的官場仍是舊象。李慈銘在《越縵堂日記》中說道:“京官貧不自存,逢一外吏入都,皆考論年世鄉(xiāng)誼,曲計攀援,先往投謁,繼以宴樂,冀獲微潤……近日資郎多于蟣虱,窮不聊生,膻附腥鉆,其卑彌甚。”李氏客居京師幾十年,所記當時風氣是十分普遍的。
沈曾植于同治十二年(1873)癸酉科順天鄉(xiāng)試中舉人,光緒六年(1880)庚辰科會試中進士奉旨以部屬用,簽分刑部,同年五月到部實習,一直到光緒九年(1883)期滿奏留。光緒十六年(1890)十二月,沈曾植考取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在《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中,光緒十七年(1891)沒有記錄沈曾植是在刑部任職,還是到總理衙門任職。十八年(1892)三月,補授刑部貴州司主事。十九年(1893)充補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同年,題升安徽司員外郎。兩年后題升江蘇司郎中。光緒二十三年(1896)四月,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保奏,例俸期滿,并俟知府,得缺后在任,以道員補用。光緒二十三年(1896)五月,經刑部堂官保送,以繁缺知府用。自此沈曾植也成為候官群體的一員。
官缺有限,而欲入仕者無窮。在清朝,官員通過地緣、親緣、同事等網絡關系,優(yōu)先獲得署缺、差使,是很艱辛的。士人十分重視并刻意經營這些關系,“同年”“世伯”“座主”……都在彼此關照的共同利益體中,甚至連童試、鄉(xiāng)試的關系也帶到京師來,成為人脈關系中的一環(huán)。
沈曾植在京做官十八年,雖比一些候補文官要安定些,但在刑部總理衙門任職,大多清閑,薪俸微薄。何剛德在《春明夢錄》里記載了京官的收入情況:“京官廉俸極薄,本無貧富之別,而所賴以挹注者,則以外省所解之照費,飯食銀堂司均分,稍資津貼耳?!庇谑牵┎艹鼋Y,官始分省,各設印結局,派專員管理而均分其數。而光緒初年(1875),浙江在京印結局情況,李慈銘有記:“吾省印結局以部曹之進士出身者輪管。朋占漁利,出入不謹。近來此輩皆亡賴村氓,不通一字,而無恥益甚……自吾鄉(xiāng)孫慶咸、謝鉞、戴堯臣等相繼管局,爭競錐末,物議沸騰,至寧波人凌行均、湖州人章乃畬沿其下流,遂同盜賊矣?!彼^印結,是清代官場的一種“潛規(guī)則”。凡想通過捐途獲官的人,不論所捐官職品級高低,都要繳具同鄉(xiāng)在職官吏的保結印保證手續(xù),這種保證要繳納一筆保結銀才得以獲具,捐得越多,獲選的機會就越大。印結費每月結算,按總數之多少,分配于各京官??上攵渲械拿鼙锥藚采?,而士人又不得不賴此途以補生活費用。光緒八年(1882)十一月十七日沈曾植的印結手續(xù),是由李慈銘代辦的。處于這樣一種特殊的環(huán)境,像沈曾植這樣的小京官,交游圈就脫不開同僚、座主等關系了。
京官清苦,一心獲晉,能有這種本事的人畢竟少數。如《清稗瑣綴·京官之消遣》中所記:“前清京官,向稱清苦,其有當權弄賄,炙手可熱,車馬衣冠,臣門如市者,不三數人。即術工奔走,機善夤緣,上諂下驕,藉于其期伺漁人之利者,亦屬極少數人。其大半則蕭索閑居,以詩酒聲色自娛而已。光緒宣統(tǒng)間,國是最紛,政潮亦最激,而多數京官,仍頹唐如故。其供職各部者,惟每晨到署畫到,近午即歸,謂之上衙門,此外毫無所事,亦由各部人員,浮于所職故也?!边@從客觀上助長了京官宴集行樂風氣。惜沈曾植寫日記“不恒其德,斷斷續(xù)續(xù),未幾廢之”,不能像李慈銘、鄭孝胥的日記那樣,可以為后人提供了解當時的具體生活情況的資料。但從《袁昶日記》所記多條中,可推想沈之為人:
子培言世故溷人,往往阻人孤往之興,良由事勢使然。
———(光緒十一年)乙酉(1885)正月十四日
沈君子培謂萬物皆流而金石獨止。
———(光緒十二年)丙戌(1886)十月四日
子培有避世斂德之言,極愜心曲。
———(光緒十三年)丁亥(1887)三月二十八日
沈曾植的學術地位在清季稱得上是大人物,尤其在西北輿地、元史、律學、宋明理學方面,用功多在京官時期。李慈銘在日記中稱:“子培兄弟年少好學,一時儔類,罕見其匹,略微發(fā)之,亦能起予。”另一條亦記:“子培親老身弱,勤學耆古,今以刑部貴州司主稿兼在總理各國衙門行走,疲于吏事,故冀入臺,以謀息肩。”因李、袁與沈來往非常密切,被譽為“浙中儒林,鼎足而三”,上述所記可以作為京官時期沈曾植生活的真實記錄。
畢竟沈曾植“少孤,獨學無友”,來到京師,立足不易,揚名更難。加之京城又是人才淵藪之地,“光緒初年以至中葉,翁文恭(同龢)、潘文勤(祖蔭)等扢揚風雅,寶竹坡(廷)、陳弢庵(寶琛)等砥礪名節(jié),京曹人才號為最盛。風會所趨,雖手無斧柯,亦儼然負朝野之望”。《孽?;ā返谖寤刂刑魄涞溃骸肮湃苏f京師是個人海,任憑講什么學問,總有同道可以訪求的?!毕挠邢募邢??;蛴谓纪饷麆x,或召歌郎行樂。應酬飲宴,征逐之風日甚?!肚灏揞愨n》亦有所記:“京師為士大夫淵藪,朝士而外,凡外官謁選及士子就學者,于于鱗萃,故酬應之繁冗甲天下。嘉道以前,風氣猶簡靜。征逐之繁,始自光緒初葉。且中進士者,凡于座師、房師及朝殿覆試閱卷大臣,例執(zhí)弟子禮,位尊者或投三四刺,始獲見。外此鄉(xiāng)會同年及同署、同鄉(xiāng)皆須投謁,仆仆不得少憩,日以為常?!鄙蛟搽m勤學嗜古,有避世獨往之心,但于宴飲應酬,亦不能免。
筆者依據《沈曾植年譜長編》及其他文獻資料,將沈曾植京官十八年的主要宴集活動做了一個宴集表,從中可以看出沈曾植交往最為密切的都是同年或同鄉(xiāng)。同年中有黃紹箕、于式枚、徐琪、丁立鈞、朱福詵、梁鼎芬、李慈銘、左紹佐、王懿榮、褚成博、潘遹、龐鴻書、王蘭、王頌蔚、王彥威、王詠霓等。而光緒六年(1880)庚辰科考官為時任戶部尚書景廉;副考官為時任工部尚書翁同龢,吏部左侍郎、總理各國事務大臣麟書,以及兵部左侍郎許應骙。同考官中有翰林院編修鮑臨、龔履中,以及詹事府右春坊庶子王先謙等,在晚清士林中可謂著名,皆一時之選。
同鄉(xiāng)中有袁昶、朱一新、陳遹聲、孫詒讓、葛金烺、殷萼庭、顧家相、黃體芳、勞乃宣、劉承干、羅振玉、龐元濟、濮子潼、錢駿祥、沈家本、施補華、孫寶瑄、湯壽潛、陶濬宣、汪大燮、汪康年、汪鳴鑾、王繼香、吳講、吳品珩、吳慶坻、吳士鑒、徐定超、許景澄、嚴修、楊晨、張美翊、張預、張元濟、周家祿、朱祖謀、蔡元培、陳邦瑞、陳麟書等。
同為京官的有林詒書、顧印愚、江標、李盛鐸、傅云龍、陳熾、康有為、文廷式、柯逢時、鄭孝胥、王仁東、柯劭忞、蒯光典、況周頤、張元普、王仁堪、盛昱、劉岳云、繆荃孫、繆祐孫、葉昌熾、張謇、屠寄、楊崇伊、張孝謙、張蔭桓、王鵬運、曹元弼、陳寶琛、王闿運、鄧承修、費念慈、樊增祥、馮煦、徐寶謙、傅增湘、翟鴻禨、蕭穆、易順鼎等。
其中有不少是兄弟倆一起出席宴集的,如錢駿祥與錢熊祥、王仁東與王仁堪、鄭孝胥與鄭孝檉、朱一新與朱懷新、劉家立與劉家蔭、陳夔麟與陳夔龍、孫寶琦與孫寶瑄、汪大鈞與汪大燮、張詧與張謇、志鈞與志銳、龐鴻文與龐鴻書、陳寶琛與陳寶璐、繆荃孫與繆祐孫等。沈曾植則是三兄弟:長兄沈曾棨、五弟沈曾桐,同時馳譽京師。也有父子一起的如黃體芳與黃紹箕、陳寶箴與陳三立、吳慶坻與吳士鑒,亦是一時美談。
由于“滿漢分城居住”的政策,自康熙年間起,京師宣南一帶成為各地漢族京官密集之地。詩文酒會,清議朝政,風流不盡,才人最盛?!巴⒐忾g,某科會試場后,潘文勤公祖蔭、張文襄公之洞,大集公車名士,宴于京師陶然亭。所約為午刻。先旬日,折柬招之,經學、史學、小學、金石學、輿地學、歷算學、駢散文、詩詞,就其人之所長,各列一單,州分部居,不相溷也。凡百余人,如期而至,或品茗談藝,或聯(lián)吟對弈,無不興高采烈。”“福山王文敏公懿榮官京師久,交游既廣,每以春秋佳日,與潘文勤、張文襄、洪洞董研樵、鄒縣董鳳樵、太谷溫味秋、儀征陳六舟、巴陵謝麐伯、余姚朱肯夫、吳縣吳清卿、會稽李莼客、甘泉秦誼庭、績溪胡荄甫、光山胡石查、遂溪陳逸山、大興劉子重、儀征陳研香、元和顧緝庭、歙縣鮑子年、長洲許鶴巢遞為詩酒之會,壺觴無虛日?!彼姆絼倭?,集于都下,花下拊心,尊前飲泣,流連忘返,他們甚至連家事、國事全部置之腦后,以至于素來以揮霍享受為慣的李慈銘都發(fā)出“行樂乃至此乎”的感嘆!
這批京官宴飲場所,除各自寓所外,大多集中在北京宣南南橫街一帶,如聚寶堂、萬福居、崇效寺、便宜坊、財神館、松筠庵、赤城精舍、越中先賢祠、福隆堂、廣和居、宜勝居、城漫堂、天寧寺、燕市酒家、什剎海酒樓、長椿寺、軒翠舫、嵩云草堂、龍樹寺、綠香館、先哲祠、義勝居、西爽閣、太和樓等,以及全浙會館、安徽館、江蘇館、粵東新館等一些會館。
上述場所中,以長椿寺、崇效寺、龍樹寺、陶然亭、松筠庵、天寧寺、嵩云草堂等最為著名。長椿寺,明孝定太后建。光緒年間,士人們一有大型宴飲,多往長椿寺。崇效寺亦稱棗花寺,在柳湖村西,風景宜人,清代有不少文人題詠寺中景象。龍樹寺是清代京官最喜歡去的地方,每到人日、花朝、寒食時節(jié),冠蓋如云。陶然亭又稱江亭,康熙年間為江藻所建,“宣南士夫宴游屢集,宇內無不知有此亭者”。松筠庵為明楊繼盛故宅,沈曾植、文廷式、康有為等常在此庵議論時局,發(fā)動公車上書。天寧寺中有一塔為遼代所建,寺為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重修,亦是清末士人詩文酒會之所。嵩云草堂乃明代高拱所建,為顯宦巨賈宴集之所。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公車上書時,嵩云草堂與松筠庵一樣,成為各省舉子集會場所,非常著名。而廣和居、萬福居則是京城“八大居”之一,馳名一時。
全浙會館是清代浙江京官的聚集之所,“觀壁門所懸鄉(xiāng)先正書畫,金冬心松樹直幅,為盧雅雨畫者,氣力雄厚;梁文定公行書絕句直幅,筆勢超秀。余真贗半,亦有佳者,皆紫泉(濮子潼)經營得之,可謂勤矣”。院內有紫藤精舍、鄉(xiāng)賢祠等建筑,有二聯(lián)為李慈銘所作:
一
舊記續(xù)名園,略參東浙西湖,別有洞天開日下;
先賢傳勝事,相勖文章道德,長留典錄照寰中。
二
古義士誓不與仇共天,乃有今日;
鄉(xiāng)先生歿而可祭于社,其在斯夫。
越中先賢祠舊名會稽山館,創(chuàng)自明季,清朝重建,稱浙紹鄉(xiāng)祠,光緒甲申(1884)改為越中先賢祠。李慈銘為越中文壇魁首,所以,常至越中先賢祠宴請同僚。
京官們之所以熱衷于各種詩文酒會,一是獲取朝中各種信息,尤其是赴京應試的舉人們;二是各逞文采,藉以揚名立身;三是公卿大人借宴集而風流自任,營結派別。光緒年間,宣南文人大多清流之士,有所謂的“南北派”之爭,北派以張之洞為領袖,南派以李慈銘為魁首,又分別拉李鴻藻與潘祖蔭為后臺。很明顯,李慈銘的聲望與政績遠不及張之洞,但由于浙江文人聚集京師人數多,亦能頡頏北派。沈曾植雖出生于京城,中進士后交游圈子基本都是南方人士,屬于南派中人。他與張之洞的交往是他因丁憂南下后,應張之洞之邀,赴武漢任職兩湖書院才密切起來的。
宴集表中的許多人物,如潘祖蔭、黃體芳、陳寶琛、寶廷、許景澄等都曾被派到各地任主考官或學政,各地士紳紛紛趕來宴請,刺探消息。此亦當時朝士之風氣,難怪沈曾植會對袁昶講有“避世斂德”之說。
這些士人的交往活動主要包括:一、宴飲酬應,詩文酒會;二、送往迎來,吉慶喪吊;三、冶游娛樂,揮霍奢侈;四、官場禮例,以敦義誼。李慈銘有一首詩,可謂是京官生活的寫照:
文章學俳優(yōu),師友供狎玩。淫聲益佚離,大義日破散。
入耽博弈戲,出逐雞狗伴。置身或廟堂,遇事同盍旦。
鈐尾聽吏胥,俯首刮幾案。謬種束一轍,馴致釀大亂。
本文節(jié)選自《沈曾植的交游與學術》一文,收錄于《何為通人:經世視野下的沈曾植》,浙江省博物館編,陸易主編,西泠印社出版社2025年1月,作者戴家妙為中國美術學院書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