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體與識變:玄奘唯識學的基本問題》,傅新毅著,中西書局,2024年6月版,923頁,398.00元
引論
當今可謂漢語唯識學研究乃至整個漢語佛學研究的一個“大時代”,議題之豐富,方法之多元,討論之深廣,勢頭之興盛,已逐漸超越了民國時期,成為中國歷史上新的高峰。漢語唯識學研究新風氣的起源,在臺灣、香港應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開始與國際學術(shù)接軌,主要指與歐美、日本的學術(shù)方法、范式接軌,特別是德-奧學派的歷史學-語言學范式。有葉阿月、陳榮灼、林鎮(zhèn)國、釋惠敏、鄧偉仁、陳一標、曹志成、陳雁姿等一批優(yōu)秀的唯識學者。[1]在內(nèi)地,或可把時間點放在2000年前后,涌現(xiàn)了一批優(yōu)秀的唯識學研究著作,如程恭讓《歐陽竟無佛學思想研究》(2000年),周貴華《唯心與了別——根本唯識思想研究》(2004年)《唯識通論——瑜伽行派義詮》(2009年),圣凱《攝論學派研究》(2006年),傅新毅《玄奘評傳》(2006年),楊維中《中國唯識宗通史》(2008年),涉及唯識古學、唯識今學、近現(xiàn)代唯識學、唯識宗史等多個領(lǐng)域,不同程度地受到“南歐北韓”及其傳人的影響,并有了新的開拓。
當然,興盛只是相比中國本土的佛學研究而言,不意味著可以沾沾自喜乃至自以為是。必須看到,漢語佛學研究在古典語言、因明量論(特別是法稱體系)、印度中后期佛教思想、藏傳佛教等領(lǐng)域與國際學界還有一定差距,漢傳唯識學長時間處于邊緣狀態(tài),漢語佛學研究還面臨著諸多挑戰(zhàn)和諸多困境。
實際上,陳那-護法一系的有相唯識學(Sākāra-vij?ānavāda),是漢傳唯識能給世界提供的“獨門絕學”。在異質(zhì)性的文化背景下,一些印度文化默認的問題被層層追問,并給出解答,所以有相唯識的真正成熟即在漢傳唯識學當中,“有相唯識學雖然源于印度,但正是在漢傳唯識學中,它才得到了全面系統(tǒng)的架構(gòu)和具體而微的闡發(fā)”。[2]西藏佛教雖然有有相唯識(有時譯為實相唯識)的記載,但沒有相關(guān)的具體典籍,對有相唯識的認識基本依照宗義書而解。宗義書便于學習整個佛教義理架構(gòu),但同樣有其問題。特別是其宗義介紹基本來源于中后期印度佛教,涉及部派佛教和初期大乘之處有時就不夠準確,這恰恰是漢傳佛教的優(yōu)勢所在。西方學界“多忽視漢語文獻和漢傳佛學,因而錯失說一切有部阿毗達摩、廣泛流傳于東亞的有相唯識學,及附帶的量論傳統(tǒng)”。當然,“這情況近年逐漸在改善,帶著梵、藏文背景,或研究中國思想的西方學者,以與西方佛教學術(shù)主流模式稍異的知識條件、視野及問題意識,著手研究東亞唯識思想?!盵3]
站在世界與歷史的河畔,我們不禁要問,當西方學界研究漢傳唯識、漢傳佛教時,中國的研究者要提供給國際學界什么“產(chǎn)品”?在當今的時代,如何把漢語唯識學乃至漢語佛學研究推向新的高度?要達成這一目標需持何種的治學理念?
筆者看來,傅新毅教授積三十年學力而成的大作《識體與識變——玄奘唯識學的基本問題》(中西書局,2024年),作為漢語唯識學術(shù)譜系中一部新的巨著,可以回答以上三個問題。下文將從《識體與識變》的學術(shù)貢獻、作者本人的學術(shù)歷程、學術(shù)理念三方面來展開探討,在文末給出答案。
一、《識體與識變》的學術(shù)貢獻
欲借助思想史和語文學方法衡量玄奘系唯識學,將總體框架及大量細節(jié)問題給予徹底的彰明,面臨著重重困難。首先是唯識學義理體系復雜,“繁博精嚴,每每至牽一發(fā)而動全身”[4],許多問題在古人就異說紛紜,聚訟不休。比如三類境、五種姓、唯識比量等等問題,都是爭論一千多年、橫跨印度乃至中日韓三國的“大哉問”,文獻龐大,言說繁復,要梳理、評議、決疑,絕非易事。其次是唯識學涉及各家學說,上至有部、經(jīng)部等部派學說,旁及中觀、如來藏學以及因明量論,下開基測異同、日本法相宗南北二寺之諍、近現(xiàn)代義理論爭。唯識內(nèi)部則有有相、無相之分,在印度體現(xiàn)為安慧與護法,在中國體現(xiàn)為真諦與玄奘。而真諦譯籍又有特殊性,有些譯本雜有如來藏思想,有些譯本則加入了真諦自己的想法,歷來頗多異見。[5]在錯綜復雜的材料之中梳理出線索實為不易,必須有一個宏闊而清晰的佛教義理框架橫亙胸中,才能將諸家學說放置在正確的位置上。第三是必須利用梵、藏、巴等古典語言的材料,才能真正實現(xiàn)義理的溯源,才能符合國際學術(shù)要求。
筆者以為,《識體與識變》克服以上三種困難,于玄奘一系唯識學,雖不敢說“題無剩義”,但也足可稱體大思精,剝繭抽絲、燭幽洞明,理古今疑義如掌上觀紋,非大手筆者不能為之?!蹲R體與識變》的學術(shù)貢獻有許多,難以具數(shù),筆者印象最深的有如下幾點:
第一,提出佛教中國化的第三條道路。在傳統(tǒng)的眼光看來,真正中國化的佛教是“縮小還原模式”的禪宗、凈土宗,“綜合融匯模式”的天臺宗、華嚴宗,玄奘一系的唯識學并非中國化的佛學,而是純而又純的印度佛學,這或許與玄奘的求法印象、譯經(jīng)理念有關(guān)。而作者提出,漢傳唯識學是佛教中國化的“第三條道路”,作者命名為“內(nèi)發(fā)創(chuàng)新模式”,亦即漢傳唯識學的基本框架、基本問題都來源于印度佛教,但是對基本問題作出了原創(chuàng)性的回應和新的開展。這一觀點擴展了佛教中國化的分類方式,對漢傳唯識宗的實質(zhì)有了更好的把握。
第二,唯識與因明量論的融合。[6]如林鎮(zhèn)國教授所言“因明-量論實應被目為大乘繼中觀、唯識、如來藏-佛性說之后的第四系”。[7]奘系唯識學與因明學深度融合,不通唯識,因明的一些問題難以厘清,不通因明,唯識典籍中的許多問題就難以彰明。[8]本書主要在第八章論述因明的勝軍比量、唯識比量和元曉的相違決定量,指出玄奘創(chuàng)新性地使用了“自許”,相比于已發(fā)表的論文,所用材料有所補訂。涉及認識論的部分就更多了,特別是第三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均有集中的體現(xiàn)。[9]
第三,總結(jié)近現(xiàn)代諸多唯識學爭議問題。在漢語唯識學的研究者心目中,支那內(nèi)學院是一座豐碑,作者在讀書時就展開了對內(nèi)院的研究。[10]內(nèi)院和其他佛教團體關(guān)于唯識學的爭議,實質(zhì)上構(gòu)成了近現(xiàn)代中國佛學的基本分歧,大致圍繞五大問題展開[11],作者在書中均有精到的分析與總結(jié):
1.唯識新舊二譯不同之辯,肇端于梅光曦、太虛1933年批判舊譯,守培起而反駁,印順參與爭論,其實質(zhì)是如何理解唯識古學和唯識今學。[12]這一爭論在法國、日本都有影響甚大的爭論,甚至一直持續(xù)到今天。作者討論玄奘唯識學時時刻保持著與古學對比的意識,散見各處,二者的對比集中體現(xiàn)在第七章“識顯現(xiàn)與識轉(zhuǎn)變”。在法尊譯出《辨法法性論》后,歐陽竟無連續(xù)撰文批判,法尊起而反駁。[13]而這一爭議的實質(zhì)同樣是“有相唯識和無相唯識之諍”。[14]
2.對真如緣起說的批判,主要圍繞《大乘起信論》《楞嚴經(jīng)》展開,因涉及中國佛學的最核心思想,引起劇烈爭辯。這一爭論的實質(zhì)是如何處理唯識學與中國式如來藏學的關(guān)系。爭論還牽涉到新儒家,特別是熊十力的《新唯識論》。作者在第六章“本有與新熏”當中集中討論。
3.相見同別種之辯,緣起是景昌極1928年發(fā)表于《學衡》的《見相同別種辨》,繆鳳林、唐大圓、太虛均加入爭論,1963年霍韜晦《相見同別種辨》做出更為深入的探究。相見同別種問題和三類境問題緊密相連,素稱難治,作者提出“相見同別種問題的探討和三類境的區(qū)分,實際上標志著在有相唯識的框架內(nèi)唯識學說的最終完成”。作者在第九章“相見同別種與三類境”詳細論述了這一問題。[15]
4.空有之爭,這一問題嚴格來說指的是中觀唯識之爭,牽涉到印度大乘的分化,從印度到中國爭論源遠流長。近代秉持“實無諍論”或“語諍意同”的觀點有楊仁山、太虛、周叔迦等人,認為“實有諍論”者為法尊、印順等。與古代中國空有之爭相比,一大新特色是有了藏傳中觀學的參與。作者在第七章第三節(jié)“從唯事到唯識”中做出了精當?shù)慕缍?,借助中觀應成派的文獻,提出中觀唯識的區(qū)別在于是一重世界還是二重世界。
5.真如能否做疏所緣緣,1924年支那內(nèi)學院第五次研究會黃居素提出這一問題,王恩洋、呂澂產(chǎn)生分歧。作者在第八章第一節(jié)“帶相說和所緣緣”中展開討論,認為真如可以作為疏所緣緣。
二、《識體與識變》作者的學術(shù)歷程
孟子曰:“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如果了解作者的學術(shù)歷程和某些心靈史,更能理解《識體與識變》的來之不易。
筆者手中有一封1998年12月3日作者向季羨林先生寄出的信,他自述:“我從本科即有志于佛學研究,先涉中土諸家,深感若不直探其源,詳究印度佛教之發(fā)生與流變,往往隔靴搔癢、難得其奧,故遍覽漢譯佛藏,從《阿含》、毗曇乃至唯識,皆粗略習之,然不懂梵文,引以為恨?!贝藭r的作者時年二十八歲,正在南京大學哲學系讀博,已學習佛教數(shù)年,有了自己的治學感悟,寫信的主要目的是想學習梵文,希望季羨林先生列一個梵文的書單??梢哉f,后來傅先生的佛教研究,基本路向仍然是1998年的想法,結(jié)合梵文等古典語言,直探印度佛教之源流,以此作為研究漢傳佛教的基礎。
2000年,作者前往臺灣中華佛學研究所參加研究生論文聯(lián)合發(fā)表會,又受到了一次學術(shù)震撼,有了兩方面的感悟:“一方面當時臺灣地區(qū)的佛教研究是跟著日本的,他們那種精細程度是你望塵莫及的,從那之后我基本上就放棄了那種大而化之的、假大空的東西,我就覺得那樣沒什么意思?!薄傲硪环矫妫乙舶l(fā)現(xiàn)了臺灣地區(qū)佛教研究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他們的基本框架、主體線索是沒有的,有時甚至邏輯也是不清楚的?!边@逐漸形成了作者既重視細節(jié)分析,又重視義理大框架的治學理念。
2001年6月作者博士畢業(yè),入職南京大學思想家研究中心,經(jīng)過數(shù)年修訂博士論文,2006年8月以“玄奘評傳”為名出版,《玄奘評傳》后記中說:
此稿原系筆者“以奘傳唯識學為主線的唯識學基本問題研究”計劃的一部分,尚有“三性”、“轉(zhuǎn)依”兩章及因明部分,均未及成稿。以有不可抗拒的非學術(shù)性原因,故不得不暫先付梓。無論是此類研究還是從事此類研究,在今天一如宜黃大師當年的處境:“宗教則屏為世學,世學又屏為宗教,舂糧且不能宿,蓋垂青者寡矣?!保ā秲?nèi)學雜著·與章行嚴書》)雖欲棲心物表,抗志而行,奈何大患元在乞米之身。全帙之成,或俟諸異日之機緣,其中苦衷,讀者諒之!
在這篇后記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于學術(shù)的追求,以及糾結(jié)與無奈。因為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有出版的時限要求,無法將三性、轉(zhuǎn)依、因明部分成稿,《玄奘評傳》未能完璧,實為憾事,屬于階段性產(chǎn)物。此外,彼時青年學者還有生活上的一些困難:“(《玄奘評傳》)主體部分寫作于一個白天需開燈照明、晚間有老鼠作伴的筒子間里”,并且“而那時不加節(jié)制地買書,又每每使自己陷于提前‘月光’的窘境”。[16]
義理研究需要長時間的學術(shù)積累,一般來說,較輕的年齡很難、也無法很快完成這樣規(guī)劃中的巨著。站在今天的視角,我們可以說《玄奘評傳》存在不足之處,比如沒有做梵漢的對勘,比如有些細節(jié)不夠精確,比如一些問題僅論述了玄奘一系的觀點,沒有從印藏思想史的角度展開,比如沒有充分利用日本法相宗的注疏等。不過,《玄奘評傳》依然是一部非常優(yōu)秀的著作,其價值依然被學界和感興趣的社會讀者注意到?!缎试u傳》時常列入佛教課程的推薦書目,豆瓣評分一直很高,在舊書網(wǎng)站一直溢價嚴重,筆者手中的《玄奘評傳》在購買時就溢價數(shù)倍。直到近二十年后《識體與識變》出版,從三十五萬字擴充到一百零三萬字,舊作的諸多遺憾才獲圓滿,三性部分于第七章“識顯現(xiàn)與識轉(zhuǎn)變”詳細展開,因明體現(xiàn)在第八章“附論”的“關(guān)于‘唯識比量’之中”,轉(zhuǎn)依則散入各處,如禪觀見于第七章第一節(jié),資糧位、加行位的討論見于第六章,見道位親證真如見于第八章第一節(jié)等等。
《識體與識變》的成書,離不開作者長時間的沉潛與精進,作者每每要在一天的工作后堅持寫作到夜里兩三點。據(jù)筆者了解,作者仍未滿足,依然在精益求精地增訂本書,并且作者尚有《成唯識論通釋》(暫名)的寫作計劃,計劃在嚴肅的學術(shù)標準下對整部《成唯識論》做出解釋,期待二者早日出版。此外,作者的國社科后期項目“《成唯識論》集解”已經(jīng)結(jié)項,集結(jié)古代東亞《成唯識論》注疏三百余萬字,是迄今為止最全面的一部《成唯識論》注疏合集,可以覆蓋日本《成唯識論三種疏》、支那內(nèi)學院《成唯識論抄密蘊》等文獻,如果能組織團隊進一步校對出版,必將嘉惠學林。
三、《識體與識變》背后的學術(shù)理念
通過探討《識體與識變》的學術(shù)貢獻、作者的學術(shù)歷程、《識體與識變》相較《玄奘評傳》的變化,并借助訪談,筆者認為傅新毅教授有如下學術(shù)理念可資后學借鑒:
1.一縱一橫兩條線。橫線指的是“橫向的佛學概念體系”,亦即阿毗達摩系統(tǒng),縱線指的是“縱向的基本歷史線索”[17],“從印度到中國的佛教發(fā)展線索”[18]。這兩條線是必備的基礎,在入門后隨著時間和興趣,可以繼續(xù)深入、細化,但在初始階段具備基礎的阿毗達摩體系、基本的歷史線索即可。
2.全體佛教的視野。這首先意味著平等重視三語系的佛教傳統(tǒng),借助三語系的材料互參。其次,探究漢傳唯識學需要借助整個東亞唯識學史,特別是日本法相宗的諸多材料。第三,這還意味著在研究中國佛教時,需要有印度佛教的背景才能做到洞察源流,準確把握關(guān)鍵問題。呂澂所謂“要以印度佛學的發(fā)展為尺子,用來衡量中國佛學發(fā)展的各階段,并借以看出兩者之間的異同以及中國佛學的實質(zhì)?!盵19]
3.具體、清晰的研究態(tài)度。作者認為,做佛教學術(shù)研究要重視胡塞爾所謂的“零錢”,而不是“大鈔票”,要“把零錢先搞清楚”,也就是“對一個具體的問題,首先必須從語言、文獻上講清楚”。[20]在研究當中,不放過細節(jié)問題,不含混過去。其實很多時候細節(jié)問題意味著復雜性和豐富性,本書的一大特色就是將諸多細節(jié)問題條分縷析,甚至許多腳注都提供著極為細致的考察。
4.語文學的方法?!岸鄬W一門語言,你就會多打開一個世界”。[21]以語文學的方法進行多語對勘,這一點或許是《識體與識變》相較于《玄奘評傳》最大的變化。
5.重視哲學對話。作者曾師從倪梁康教授研習西方哲學,在早年就已有致思。[22]《識體與識變》中亦有精彩發(fā)揮,如使用交互主體性、主體間性等理論言說阿賴耶識對其他有情的認識問題,使用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探討唯識古學,借助波普爾“世界3”理論建構(gòu)不同于佛教思想史的佛教哲學等等。[23]最終將佛教哲學歸為四大基本問題:時間、認識、空有、心性。[24]
6.客觀的學術(shù)態(tài)度。研究某一學派的學者,往往容易落入“有我之境”而不夠客觀,對這一派思想產(chǎn)生偏愛,甚而產(chǎn)生宗見。這種情況雖可理解,但并非真正的學術(shù)態(tài)度。作者雖然研究玄奘系唯識,但并不諱言奘系唯識學的不足。比如“護法之說為玄奘所獨傳”,“護法的《唯識三十釋》在印度是否有流傳都是值得懷疑的”。[25]
余論
回到文章最初的三個問題,筆者認為《識體與識變》給出了如下答案:中國的佛學研究者提供給國際學界的作品,一方面要與國際接軌,用最嚴格的學術(shù)標準自我要求,迎頭趕上、乃至在某些領(lǐng)域達到國際先進水準;另一方面要彰顯漢語佛學的特色,利用好漢語佛典,彌補國際學界的不足,提供可信的參考。如果不斷產(chǎn)生這樣的作品,也就意味著漢語唯識學乃至漢語佛學研究達到了新的高度。欲達成這一目標,既要在諸多細節(jié)問題上做出細密扎實的分析,又需要有一個全體佛教的宏觀視野。在方法上,需要結(jié)合思想史、語文學乃至西方哲學;在知識結(jié)構(gòu)上,需要有阿毗達摩與因明量論的功底,并參照國際學界優(yōu)秀成果。這三個問題的答案,正是作者的學術(shù)理念:“堅持以語言、文獻為基礎,以哲學為本位的學術(shù)定位,強調(diào)打通梵、巴、漢、藏全體佛教的理念,認為只有基于對全體佛教的研究,才能更為完整、更為準確地把握佛教中國化的內(nèi)涵和價值?!盵26]故此,《識體與識變》在漢語唯識研究脈絡中具有著典范意義。
一切優(yōu)秀的研究成果,都來自時代與心靈的交織、變奏,時代給予了厚度和可能,心靈回饋以意氣與赤誠。筆者相信,每一個有所成就的研究者都有屬于自己的“取經(jīng)之路”,在不斷的自我懷疑之后確乎不拔,歷經(jīng)身內(nèi)身外九九八十一難,跨流沙,涉雪嶺,歷盜匪,舍華名,才能“見不見跡,聞未聞經(jīng)”,才能坦然說出“身不辛苦,心愿獲從”。[27]取經(jīng)之路的原動力,不會是名聞、利養(yǎng)、恭敬,而是對智慧的熱愛,對學問的好奇,所獲得的也不只是知識,更是心靈境界的提升。百齡影徂,千載心在。如作者所說:“對哲學從事者來說,假如我們能夠從與先賢的對話當中,通過打開他們的生命世界而使自己的生命得到了滋潤,這遠比掙了多少工分有趣得多?!盵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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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限于篇幅,本文僅略舉部分中國唯識研究者,難免掛一漏萬,請讀者諒解。臺灣地區(qū)部分參見劉宇光:《量論與識論:佛教哲學研究回顧》,第243-258頁。香港的唯識研究以法相學會為主體,以傳統(tǒng)的講習、注釋為主,以現(xiàn)代研究方法研究唯識約在90年代,如陳艷姿《陳那觀所緣緣論之研究》(1999)。2002年后姚治華從美國回到香港,給香港唯識研究增添了新的特色。參見趙敬邦:《唯識在香港的傳承》,《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24卷第2期,第37-48頁。
[2] 傅新毅:《識體與識變——玄奘唯識學的基本問題》,中西書局,2024年,第5頁,以下簡稱“《識體與識變》”。漢傳唯識學不僅僅指中國唯識宗,還包括從中國傳至日本、朝鮮半島的唯識傳統(tǒng)?!皾h傳唯識學是護法唯識學的進一步開展。護法唯識學是印度唯識學發(fā)展的成熟形態(tài),與主要以安慧等為代表的唯識古學不同,其著眼點落實在偏重于主體意味的‘識’(vijnana),一般被稱為唯識今學?!薄蹲R體與識變》,第12頁。
[3] 劉宇光:《量論與識論:佛教哲學研究回顧》,第248頁。
[4] 傅新毅:《玄奘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89頁。
[5] 作者曾有專文研究真諦思想,包括《身心作為識顯現(xiàn)——從唯識古學看身心關(guān)系》(發(fā)表于“心靈環(huán)保與人文關(guān)懷”學術(shù)研討會,2005年4月,南京),《顯識與轉(zhuǎn)識:真諦唯識學的主體架構(gòu)》(《慈氏學研究》,中央文史出版社,2015年1月),以及《真諦所傳的阿摩羅識與解性》(《五臺山研究》,2022年11月),主要觀點均在《識體與識變》中體現(xiàn)。
[6] 一般把印-藏的知識論學說稱為量論(Pramā?avāda/ tshad ma),漢傳佛教的邏輯論理稱為因明(Hetuvidy?。绻匪莸健惰べ煹卣摗?,所謂量論、因明,都是論辯術(shù)和知識論的復合體。如湯銘鈞所論:“在以《瑜伽師地論》為代表的邏輯學說兼容知識論與辯論術(shù)兩個思想方向的背景下,印—藏量論傳統(tǒng)擇取了知識論的進路,以推論(“為自比量”)為核心組織各項學說。東亞世界的因明傳統(tǒng)擇取了辯論術(shù)的進路,以論證(“能立”)為核心組織各項學說?!倍N傳統(tǒng)都是印度佛教邏輯學—知識論學派的分支。湯銘鈞:《論東亞因明傳統(tǒng)》,《哲學門》(總第三十九輯)第二十卷第一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6月,第48頁。
[7] 劉宇光:《量論與識論:佛教哲學研究回顧》,典藏出版社有限公司,2004年,第308-309頁。
[8] 作者涉及因明學研究的論文有如下四篇,《玄奘法師〈制惡見論〉考》,《世界宗教研究》2011年第6期;《日本法相宗南北二寺之諍》,《玄奘佛學研究》第19期,2013年;《從“勝軍比量”到“唯識比量”——玄奘對簡別語“自許”的使用》,《世界宗教研究》2016年第2期;《法相唯識宗的義學創(chuàng)新》,《法音》2017年第1期。
[9] 前期論文有《唯識學中的自識問題》,《禪和之聲——“禪宗優(yōu)秀文化與構(gòu)建和諧社會”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漢傳唯識學中的“變帶”與“挾帶”》,《佛教文化研究》第2期;《認識如何可能?——從有部到經(jīng)部的佛教認識論思想考察》,《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6年第1期;《感性與知性之劃界:一個唯識學的視角》,《河北學刊》2019年第6期;《錯覺的唯識學解釋與現(xiàn)象學分析》,《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9年第6期。
[10] 傅新毅:《歐陽竟無抉擇二轉(zhuǎn)依、料簡〈起信〉的基本理路》,《佛學研究》1999年年刊;《論熊十力與劉定權(quán)“兩重本體”之爭》,《閩南佛學院學報》1999年第1期;《試析呂澂先生對“性寂”與“性覺”義之抉擇》,《宗教學研究》,2001年第1期。
[11] 陳兵、鄧子美:《二十世紀中國佛教》,第249-260頁。本文稍作改動。
[12] 梅光曦《相宗新舊二譯不同論》(1931),太虛《相宗新舊二譯不同論書后》(1931),守培《讀唯識新舊兩譯不同論后的一點意見》(1931),印順在《評破守培師之讀唯識新舊兩譯不同論后的一點意見》(1932)一文中對守培的觀點提出批判,守培、印順又各撰一文爭辯。
[13] 歐陽竟無《瑜伽法相辭典敘》(1938)《辨虛妄分別》(1938)《辨二諦三性》(1938),法尊《駁歐陽漸〈法相辭典·敘〉》(1938)《駁歐陽漸辨虛妄分別——即再駁〈法相辭典·敘〉》(1938)。
[14] 《識體與識變》,第395-397頁。
[15] 作者早期有單篇論文,傅新毅:《有關(guān)“三類境”的幾個問題》,《吳越佛教》第四卷,九州出版社,2009年7月。作者在三類境問題上還有一個重要貢獻,就是提出了一個區(qū)分“有質(zhì)獨影境”和“帶質(zhì)境”的可操作性標準,即能否熏成本質(zhì)相分種。
[16] 《識體與識變》,第920頁。
[17] 《周一談治學第188期 | 傅新毅、程群共談如何學習佛教哲學》,https://mp.weixin.qq.com/s/ZCQetO1m8rgETCo4l9cNcQ。
[18] 《傅新毅:我始終只是法的學習者》,李銘佳等編:《十問:佛學研究青年訪談錄》,宗教文化出版社,2024年,第336-337頁。
[19] 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中華書局,1979年,第13頁。呂澂對湯用彤《魏晉南北朝佛教史》的批評亦建立在這一點上,“湯君此著,用力頗勤,取材亦廣,惜于印度佛教面目認識未真,故重要處每每考證不得要領(lǐng)。”呂澂:《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審查書》,《漢語佛學評論(第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9頁。
[20] 《傅新毅:我始終只是法的學習者》,李銘佳等編:《十問:佛學研究青年訪談錄》,宗教文化出版社,2024年,第334頁。
[21] 《周一談治學第188期 | 傅新毅、程群共談如何學習佛教哲學》,https://mp.weixin.qq.com/s/ZCQetO1m8rgETCo4l9cNcQ。
[22] 《原始佛教緣起無我語義下的心識論》,《宗教學研究》2001年第4期;《佛法是一種本體論嗎?》,《南京大學學報》2002年第6期;《佛教中的時間觀念》,《江蘇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何謂“唯識”?——從現(xiàn)象學的視角看“vij?apti”(識)的定位》,《中國哲學史》2011年第3期。
[23] 《識體與識變》,第93-96,415-416,704-710頁。
[24] 《第25屆SOPHIA第四場回顧 | 佛教哲學何以可能?》,https://mp.weixin.qq.com/s/A8CHserFJScqLeGODg4n0Q。
[25] 《識體與識變》,第3頁。
[26] 傅新毅:《〈復旦佛學研究叢書〉序》,《識體與識變》,第2頁。
[27] 慧立、彥琮:《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T50, p. 251c。
[28] 《周一談治學第188期 | 傅新毅、程群共談如何學習佛教哲學》,https://mp.weixin.qq.com/s/ZCQetO1m8rgETCo4l9cNc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