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帖,碑和帖的合稱,包括拓本與古人墨跡,在印刷術發(fā)展的前期,碑的拓本和帖的拓本都是傳播文化的重要手段,也是學習書法的重要資料。近日,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了新書《誰棹滿溪云:碑帖的另一種敘事》,收錄了《宣示表》《十三行》《蘭亭序》《韭花帖》等十七篇經(jīng)典碑帖,從碑帖中講述古人的情感與命運。
本文選摘其中陸機《平復帖》一節(jié)。在亂世的風雨中,這位東吳才子以一封信記錄了內(nèi)心的掙扎與無奈。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
假如碑帖會說話,陸機的《平復帖》,可能是跟顧榮有關的。
顧榮,字彥先,是陸機的表兄。東吳孫策早逝,孫權就做主,將哥哥的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吳國的兩任丞相之子,這兩位丞相就是陸遜和顧雍。他們最有名的孫子,一個叫陸機,一個叫顧榮。
古籍中的晉代陸機像
古時人們寫信,習慣把日期放在開頭,收信人的名字放在末尾,但這封手札,沒有日期,也沒有收信人,只是根據(jù)“恐難平復”四個字起名為《平復帖》。
一般來說,紙的壽命很少超過千年,但《平復帖》是個例外,它的時間甚至比有年限記載的樓蘭殘紙還要長。墨色斑駁,而字奇幻不可讀,依稀能辨出:“平復”“臨西復來”“寇亂之際”……
說它的作者是陸機,蓋因帖前有白絹箋墨筆書:“(晉平)原內(nèi)史吳郡陸機士衡書”,還有宋徽宗趙佶泥金筆書:“(晉)陸機《平復帖》”。
釋文曰:彥先贏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唯男,幸為復失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復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稱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關于平復帖釋文有多個版本,本釋文出自啟功《〈平復帖〉說并釋文》(《啟功叢稿》,中華書局,1999年)
《平復帖》
《平復帖》董其昌跋
晉武帝司馬炎幕府初開,陸機與顧榮是第一批入洛的東吳士族,加上陸機的弟弟陸云,號稱“洛陽三俊”。洛陽那時不只是平原政治文化中心,還是整個東亞的政治文化中心??申憴C是怎么形容洛陽的呢?他在《為顧彥先贈婦詩》里寫:“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笔钦f京城洛陽的風太大,他們常穿的白衣都變成了黑衣。
顧榮也不喜歡洛陽,不僅是因為風大。在齊王司馬冏的幕府里,他自覺大禍臨頭,天天喝醉裝傻。他羨慕張翰的瀟灑,秋風來時,想起吳中的菰菜鱸魚,說走就走??伤?,“求退良難”。
陸機還有一個朋友叫彥先,就是跟張翰一起去洛陽的賀循,賀彥先。吳國景帝孫休時期,陸、顧、賀家各自鎮(zhèn)守一方,賀循的父親賀邵為吳郡太守,顧榮的父親顧穆為宜都太守,陸機的父親陸抗為鎮(zhèn)軍將軍。
《平復帖》也可能是寫給賀循的,因為賀彥先確實“羸瘵”。《晉書·賀循傳》記載,趙王司馬倫篡位和陳敏作亂時,賀循兩次假托有病拒絕官職。
張翰離開后,顧榮也看到事不可為。與張翰一同去洛陽的賀循,也是稱病才得以告老還鄉(xiāng),躲過禍難。唯有陸機,就像這封沒有收件人的信,他的命運讓人恐難平復。
《誰棹滿溪云:碑帖的另一種敘事》書內(nèi)頁
地域黑
陸機,字士衡,吳郡人。古人常用官名作人名,他和顏真卿是最有名的兩位平原先生。
陸機的祖父是陸遜,父親是陸抗,同族伯父陸凱也是東吳重臣左丞相。東吳后主孫皓繼位時,曾與陸凱有過這樣的對話:
“卿一宗在朝有幾人?”
“二相、五侯,將軍十余人”。
“盛哉!”
可陸凱說,君賢臣忠才能謂之“國盛”,父慈子孝才能謂之“家盛”,如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懼,如何能稱“盛”?對甫登大位的孫皓來說,這話無疑有些刺耳。
果然,陸抗一死,孫皓就流徙了陸凱一家。六年之后晉滅吳,陸機的兩個哥哥也戰(zhàn)死在前線。
這就是二十歲的陸機,父死兄亡,無依無靠,三世功勛,風流云散。他回到老家華亭閉門讀書。杜甫說“陸機二十作文賦”,《文賦》是不是二十歲所作不好說,可它的學術地位無人可及。如果古代就有援引率,那《文賦》的影響因子肯定高得嚇人。連唐太宗李世民都說,“百代文宗,一人而已”。
放到現(xiàn)在,陸機的文章一定是流量擔當。他說“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人們就學會了“秀色可餐”;他說“庶斯言之不渝,抱耿介以成名”,人們就學會了“言之不渝”;他說“男歡智傾愚,女愛衰避妍”,人們就學會了“男歡女愛”;他說“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魯迅先生開始用“朝花夕拾”為題寫書……
沒事的時候聽聽華亭的鶴鳴,做個大文學家,盡可就此終老??申憴C不這樣想,“雖已亡國,但決不自餒,要為家國先人,奮然一爭”。他還是選擇了跟弟弟陸云、顧榮一起入洛,赴洛道中作:“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佇立望故鄉(xiāng),顧影凄自憐”。
在洛陽,陸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地域黑”。
他與弟弟陸云去見司馬昭的女婿王武子。那人一副鼻孔朝天的樣子,指著眼前的羊酪問:“卿江東何以敵此?”他說:“有千里莼羹,但未下鹽豉耳!”
吳人入洛,遭遇的歧視還不止于此。蔡洪到洛陽應聘,北方官員問他:“君吳楚之人,亡國之余,有何異才?”蔡洪答:“圣賢所出,何必常處”。
現(xiàn)在常用“陸海潘江”形容一個人才華橫溢,可陸機與潘岳水火不容。潘岳甚至在代賈謐擬的《贈陸機詩》中嘲諷吳人:“南吳伊何,僣號稱王……偽孫銜璧,奉土歸疆”。賈謐是晉惠帝皇后的外甥,是個“文學青年”,喜歡附庸風雅,有人說他可與才子賈誼比肩,他便真的信了。陸機剛到洛陽時,被他請為座上賓,是“金谷二十四友”的主要成員。
顧名思義,“金谷二十四友”的組織者就是金谷園的主人石崇。這個組織名為“招徠天下文學之士”,實際上是為了拍賈皇后外甥的馬屁。陸機最瞧不起的就是石崇和潘岳,賈謐每次離開,他們都要夸張地“降車路左,望塵而拜”。所以每次潘岳來了,陸機就與陸云起身離開。潘說:“清風至,塵飛揚?!标懘穑骸氨婙B集,鳳凰翔。”一句話得罪一大片。
連陸機的書法也受歧視。他寫的字被南朝人稱為“吳士書”,說明比起洛陽書體有所不同。那時中原的流行書風是衛(wèi)瓘、索靖,草書是東晉中原士族南渡后才傳到吳地的,所以《平復帖》中可以看到,吳人的草書還沒有褪去章草的痕跡。
最激烈的一次發(fā)生在司馬穎的幕府?!氨R志于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盧毓、盧珽?!边@一段記在《世說新語·方正》里,盧志來自范陽盧氏,盧珽是他的父親,盧毓是他的祖父。他的曾祖是東漢末年平定張角之亂的盧植,劉備是他曾祖的門生。
陸云嚇壞了,出門后就對哥哥說,可能人家真的有所不知。陸機說:“我父、祖名播海內(nèi),寧有不知,鬼子敢爾!”
陸機就是這樣,一介書生,不卑不亢,清白方正??烧蛩粔颉白R鑒”,才招來殺身之禍。
顧榮當然能感受到北方士族的排外,張翰走后,他也找借口回了南方,臨走時勸陸機辭官回鄉(xiāng)。陸機卻為報答司馬穎救他于囹圄之恩,接受了平原內(nèi)史的任命。
“所宜忝竊。非臣毀宗夷族。所能上報”。一語成讖。
《誰棹滿溪云:碑帖的另一種敘事》書影
華亭鶴唳
王羲之出生的那一年,陸機遇害。
在洛陽,陸機做了一個醒不來的夢,他夢見車輪被黑色的車帷纏住,怎么扯都扯不開。天亮的時候,殺他的人到了軍帳外。他脫下軍裝,換上白色便服帽,以平民的身份與來者相見。
來的人叫牽秀,是曾經(jīng)的部下。他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臉,思緒有些飄渺。想起這次出兵前,他被任命為三軍之首,統(tǒng)領二十萬大軍,其中就有牽秀的部隊。可那時他是拒絕的呀,他對司馬穎說:我們陸家三世為將,道家所忌。但這個理由,司馬穎沒有接受。他又對司馬穎說,當年齊桓公信任管仲,所以能收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之功;而燕惠王懷疑樂毅,所以功敗垂成?!敖袢罩拢诠辉跈C也”。
他又想起從朝歌到河橋的那天,鼓角聲綿延數(shù)百里,聲勢浩大。如此盛大的出兵場面,自從漢魏以來,不曾有過。可最后卻是“死者如積焉,水為之不流”。他的將士們,把河水都堵塞了。
他不懼怕死,但祖父陸遜火燒連營的那天,也是“尸骸漂流,塞江而下”,這難道不是宿命嗎?
想到這里,陸機的書生氣又犯了。他對牽秀說:“自吳朝傾覆,吾兄弟宗族蒙國重恩,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命吾以重任,辭不獲已。今日受誅,豈非命也!”
他不知道的是,司馬穎不再相信他,不只是因為手下北方官員的讒言,而是盧志的話起了作用。盧志對司馬穎說:陸機把自己比作管仲、樂毅,而把你比作昏君,“自古命將遣師,未有臣凌其君而可以濟事者也”。
牽秀奉司馬穎之命來殺他,只是因為,他是被公投出來的替罪羊而已。
此時陸機才想起:“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
陸機看不到的是,他的兒子、弟弟相繼被處死,江東第一大族陸家?guī)妆粶玳T。他的部下孫拯被夷三族,孫拯的門人為“二陸”喊冤,一并被殺。自此,東吳士族無人再敢涉足中原。
陸機更看不到的是,數(shù)年之后,司馬睿與瑯玡王氏衣帶過江,將鐘繇的《宣示表》帶到南方,楷書自此生根發(fā)芽。人們不再歧視“吳士書”,因為書法史即將被名叫王羲之和王獻之的兩個人改寫。
顧榮也終于有機會與張翰、賀循,采南山蕨、飲三江水,只是少了陸機、陸云,“終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