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17年11月18日下午,馬原新作《黃棠一家》在北大召開發(fā)布會。作為多年的老朋友,余華應邀參加。本文是余華在會上發(fā)言。未經其本人審閱。、
我和馬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朋友。馬原身上始終保持他的一個優(yōu)點,就是幼稚。我剛才聽他羅嗦半天,為自己的書辨別,我想馬原真是,65歲了,還是沒變,你搭理他們干嗎?你的房子還沒蓋好,你過幾天回去,房子一蓋,什么事跟你都沒關系了。
我認真的把這個書讀完,我讀了三天,其實我可以一口氣讀完,但是因為我現(xiàn)在老花眼,讀一小時就要休息一下。這本書雖然有300多頁,但是給我的感覺不超過200頁,很快讀完?!饵S棠一家》,非常好看!馬原好多年以前,他沒看過《活著》,到我家里沒事干,我送給他簽名本,他看完以后給我打電話說寫得真好看,這是我們互相之間的評價。
我讀完這本書的一個感覺就是這是一個老江湖寫出來的書,一個經歷了很多的人才能寫出來的書。至于里面有一些什么細節(jié)或者故事你可能在別人那知道,我在讀《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沃倫斯基的很多東西我也知道,你說哪一部小說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呢?確實有你不知道的,但是也有你知道的,都是對一個作品的判斷,我們先不談這些。
我就談談我所了解的馬原。我們當年在魯迅文學院,八十年代末,那時候陳曉明很牛,他在社科院研究生院,好遠,但是現(xiàn)在一點不遠,當時覺得好遠,我跟格非轉五六次公交車去看他,他從來不到魯迅文學院看我們。馬原經常到魯迅文學院看我們,當時莫言跟我住一個房間,他剛好又回家蓋房子去,反正莫言也不在,馬原就在那住幾夜,通宵的聊天,那時候真的充滿熱情談文學,我們到了曉明拿出了文學的話題沒有別的話題。那真是一個很美好的時代。
80年代的余華
那時候馬原還在西藏,有一段時間馬原離開西藏回到沈陽,馬原是一個很認真的人,但是他做事基本半途而廢,很熱心的給沈陽文學院搞一個活動,當時我認識的史鐵生以外,史鐵生第一次長途跋涉,我跟莫言、劉震云三個人把史鐵生扛上火車,到了沈陽以后看到馬原,就是馬原背著鐵生走。記得我們還在那進行一場足球比賽,在一個籃球場地,我們北京隊加上沈陽的馬原,馬原再幫我們拉一兩個踢得好的,我們讓鐵生當守門員,鐵生坐在輪椅里,我們說你就在待著,把門守住,沈陽文學院的孩子不敢踢,怕把鐵生踢壞。我們圍著他們很窄的門進攻。
(馬原:就是一個籃筐下面,鐵生一個輪椅就已經把它圍住。)
他們誰也不敢往那邊踢,我們告訴他們,你們一腳踢到史鐵生身上,他很可能被你們踢死了,然后就剩下我們向他們進攻。那時候確實很好玩,晚上去偷黃瓜,當時我們走道里面都是水缸,偷來以后在水缸里面洗一下給鐵生送過去,鐵生咬一口說,我這一輩子沒有吃到那么新鮮的黃瓜。因為當時周邊全是農田。我說這個黃瓜是剛摘下來十分鐘的。
史鐵生
我們這樣的故事太多了,馬原去海南島,因為馬原一直在漂泊,他當年選擇去西藏,他其實已經走上今天的道路,就是漂泊的道路,總是在途中,他一直安定不下來,他在北京也漂過一段時間,在北京漂的時候是我們見面最多的時候。他原來在拉薩群藝館,馬原這個人心高氣傲,他個子也高,所以平時看別人矮,他也瞧不起別人,跟群藝館館長關系很不好,他這種性格,拉薩市委書記都不放在眼里,群藝館館長算什么,所以經常吵架。有一天他們群藝館館長發(fā)火了,馬原你別再來上班,馬原如獲至寶,你說的不讓我上班,從此以后馬原再也不上班了,但是工資照樣拿。然后他開始到北京來了,因為工資還有的,不上班了,抓住那個把柄。
后來又到了海南島,去了好長時間,然后他在海南有一個想法,就是剛才曉明說的,要拍一個片子叫《中國文學夢》。我記得那時候我已經回嘉興了,剛好陳永新和格非從上海過來看我,住在我家里,突然我們三個人在房間里面下圍棋的時候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我們三個人都傻了,馬原來了,你怎么找過來的!因為那時候我們沒有手機,家里也沒有電話,馬原直接上了火車,他大概聽說我們好像是在嘉興,好像《中國文學夢》是在我家開的機。
80年代的馬原
(馬原:前一段有一本《重返八十年代》,那本書就是我拍的中國文學夢的活動,拍了兩三年,開機就在余華家里。)
在我嘉興的那個家,當時我們巴老巴金雖然沒有常住華東醫(yī)院,但是已經年老體弱,要不是因為提李小林的關系,他拿著那個大燈烤著人家好幾個小時。等到他的片子歷盡艱辛,錢都花完剪完以后,放不了,為什么放不了?電視臺的清晰度不斷升格,他用的磁帶的清晰度已經過時了。
(馬原:洪開元原來有4-3的帶,大寬帶,那時候等我拍完了,那個帶變了,制式又變了。)
我印象很深的是,我們當時為了《收獲》上焦點訪談,我們去忽悠央視新聞評論部的人,最后他們同意了,給《收獲》做一個焦點訪談。但我們不是《收獲》的人,找來找去誰來做這個節(jié)目?王利芬。王利芬那時候在新聞評論部,是謝冕的博士,唯一一個懂文學的。我印象很深的是王利芬很關心問馬原說你這些年不寫東西在做什么?馬原說我在拍一部《中國文學夢》。她說你做這個片子干嗎?馬原說我就想為中國文學做點事。我覺得王利芬說了一句很好的話,馬原你想為中國文學做點事,你就自己多寫幾篇小說吧。
后來又開始漂,漂到上海去同濟大學當中文系主任。說實話,曉明當中文系主任我認為合情合理,沒有人感到驚訝。你當中文系主任我覺得就是你起的這個書名——荒唐,一個到處漂泊不定的人做中文系主任,還請我去那做一場演講。到了同濟的招待所,吃了一個午飯,我們哥倆就在房間里面,坐在床上又開始聊天,好幾年沒見了,我也忘了問演講題目是什么,他也沒有跟我們說演講題目是什么,聊的差不多該去吃晚飯了,吃完晚飯就去會場。人很多,馬原自己不上去,就在下面坐著,讓他們一個系里的教授在上面主持活動,等我開始發(fā)言的時候才想起說什么???往后面看一看,有標題在。其實馬原也不知道我要說什么標題,他根本不關心這些破事,他就是陪著我,跟我聊天,陪我吃飯。終于沒多久,他有自知之明,辭掉了,他知道這事情勝任不了。
他在同濟的時候我到上海我們必見面,我跟蘇童有一次去他家,他在同濟剛分了一個房子很驕傲,他把所有直角的墻全部弄成圓的,還說那是他有知識產權的,裝修完以后給我們展示他的成就,我們說馬原還真是喜歡折騰,把墻弄成圓的,這也有好處,撞的時候不疼。
然后又消失了,我不知道他生病的事情,因為他絕對不會對任何人說生病的事情,是他在同濟的一個朋友黃昌勇,當時在同濟做宣傳部長。黃昌勇找到我,他說你能不能給馬原打一個電話?我說發(fā)生什么?他說馬原跑了?我說怎么跑了?是被通緝跑了?他說生病跑了,肺里有一個腫瘤,非常嚴重的病,馬原不愿意住院治療,從上海跑到海南島,他很危險很危險,你能不能給他打一個電話,把他叫過來,說服他,讓他來醫(yī)院治病。我想了想,我說我知道你們關系挺好,但是我告訴你,我那個電話打過去屁用沒有,第一他不一定會接,即便他接了,他不僅不會出來,他還會說你以后生了病你也到我這來,我說我太了解他這個人了,讓他去吧,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再過一段時間漂到云南去了,前天馬原到我家來給我看他云南蓋的那些房子,很盛情地邀請我去。
這些年來馬原的生活跌宕起伏,漂泊不定,你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們經常會老朋友見面,會提到馬原在哪里,一桌子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你說曉明在哪里,曉明現(xiàn)在在北大,昨天剛從復旦講課回來,馬原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所以我說,我讀了這本書以后,那么多年我聽到好多對馬原的惋惜聲音,說馬原不寫東西,瞎折騰,折騰來折騰去。還有人諷刺,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但是我看完這本書以后感受是沒有一種生活是可惜的,也沒有一種生活是不值得的,所有的生活都充滿了財富,只不過你去開采還是沒有開采。所以我為什么說讀完這本書,人家說的新聞串燒式的話你是不懂,這本書給我感覺就是一個老江湖寫的,解放前有一句老話叫十年修成一個舉人,十年修不成一個江湖。剛才曉明談了好多馬原過去的作品,《虛構》這樣的作品,類似于舉人寫的,《黃棠一家》這種書是一個江湖寫的,當然我并不是說江湖強于舉人,舉人一定強于江湖,我們這個社會需要舉人也需要江湖,如果從社會安定角度看的話舉人多江湖少肯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