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斯·巴爾瓦
搜羅關于西語作家安德烈斯·巴爾瓦的閱讀記憶,感官總會先于語言、故事和人物之類的文本要素被激活。在讀過《光明共和國》近五年后的當下,“被噤聲的恐懼感”依舊揮之不去,緊隨而來才是小說里那個謎團一般的場景:城市的下水道里,三十二個失蹤的孩子用鏡子、玻璃等發(fā)光物的碎片鑲嵌墻壁,制造出一個光的國度。
拆解謎團的嘗試總是徒勞的,這是閱讀巴爾瓦的另一層感受,作家筆下的世界將自己的一部分隱去,讓身處謎團外圍的讀者在尋覓無果的過程中領受緩慢的煎熬和無力。也許,巴爾瓦的小說是一顆從西西弗斯手中滾落的石塊,《光明共和國》是這樣,《小手》亦然。
不同于《光明共和國》里,一個擔任敘述者的成年人試圖通過回憶拆解孩子們的謎題,《小手》誕生于孩子們中間。名為瑪麗娜的女孩遭遇了一場車禍,父母雙亡,在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身體和心理治療后,她帶著洋娃娃被送往孤兒院,那里有一群跟自己一樣的女孩。來到孤兒院的第一天,瑪麗娜看到衣柜上寫著每個女孩的名字,她用手挨個觸摸,隨后用最快的速度念了一遍。
仿佛寓言故事里神秘儀式的開啟,瑪麗娜喚醒了女孩們,敘事視角在女孩們和瑪麗娜之間切換,兩種聲音進入交鋒。當瑪麗娜還在用自衛(wèi)性的恐懼與好奇識別這里,女孩們已經(jīng)熟練地用城堡、惡魔和大山規(guī)劃過孤兒院。對她們來說,瑪麗娜是闖入者,“有一雙我們并不熟悉的小手,讓我們頓時變得陌生起來”,她帶著車禍留下的傷疤,看過的電影,去過的迪士尼樂園,這些都是女孩們未曾有過的體驗,她們對瑪麗娜既渴慕又嫉妒?,旣惸鹊某霈F(xiàn)也讓她們第一次審視自己,“我們感到被剝了個精光。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胖的、是丑的,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軀體,無法更換的軀體”。
帶著這種矛盾情緒,女孩們對瑪麗娜并不友好,時常有些口頭和肢體上的暴力行為,但一方對另一方的霸凌似乎不足以描述她們的關系。尤其當瑪麗娜抱著洋娃娃出現(xiàn),女孩們看向洋娃娃,覺得它既像被排斥和欺負的瑪麗娜,又像她們自己,如果把它當作小女孩,那她們就是大人。自認為比瑪麗娜強大的女孩們沒有意識到,洋娃娃是瑪麗娜的玩具,瑪麗娜才是它真正的主人。這對應了小說后半段,瑪麗娜發(fā)現(xiàn)自己特殊的過往使得她被女孩們欺凌的同時,也賦予了她與眾不同的地位。于是,瑪麗娜發(fā)明了一個屬于夜晚的游戲,隨機挑選女孩們中的一位扮演洋娃娃,指使其他人剝去扮演者的所有衣物,通過幾近凌辱的方式,瑪麗娜一次次成為洋娃娃的主人,進而掌控了女孩們。
瑪麗娜、女孩們和洋娃娃,她們之間有著互為映照的復雜關聯(lián)。與此同時,被隔絕在孩子們視線之外的大人們仿佛沒有實體的幽靈,他們看不清面孔,依靠時不時發(fā)出的聲音引導孩子們,卻從未獲準進入后者的世界。一如在盥洗室里,初次看到瑪麗娜肩上的傷疤后,因害怕縮成一團的女孩們面對大人“你們怎么了”的追問,統(tǒng)一用沉默回應。聯(lián)想讓·科克托在《可怕的孩子》里對這種沉默的描述,“他們一聲不吭,重新顯出那副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模樣。這些偉大的演員們,瞬間便會像動物那樣豎起全身的刺,或者,如植物般以一種柔弱姿態(tài)來武裝自己,而不泄露一丁點他們宗教里的黑暗儀式”。
看似對孩子們擁有絕對掌控權的成人,在作家筆下與孩童的關系發(fā)生了倒轉。《小手》中有一處寫到,孤兒院的心理醫(yī)生在對瑪麗娜做心理輔導時,希望瑪麗娜對車禍現(xiàn)場的回憶可以“從容、精致而完滿地陳列”,這讓他感到滿意。然而女孩的思緒卻游移在汽車地板上突然變粗的紋路、將所有人石化的魔術師,成人對秩序和理性的執(zhí)著反而將自身圍困,觸碰不到一個孩子在創(chuàng)傷后混亂的心理狀態(tài)。此外,巴爾瓦巧妙地將心理輔導的場景與公園里的一場“圍獵”穿插進行——瑪麗娜用木棍戳死了一只毛毛蟲,與此同時,女孩們將瑪麗娜圍攏,“每個女孩都是一張嘴,里面長滿了獠牙。每一根都尖利無比”。作者的用意不言自明,成人既捉摸不透坐在面前的孩子,也意識不到發(fā)生在屋外的暴行,在這個被女孩們用城堡、惡魔和大山分割過的世界,大人們早已被驅逐在“黑暗儀式”以外。
必須再次感嘆,作家是塑造感官的好手。《光明共和國》里,街道上突然的異響以及腳下仿佛密語聲引發(fā)的顫動伴隨了敘述者多年,在故事與細節(jié)都模糊后,潛入記憶的聲音是不安持續(xù)釋放的根源?!缎∈帧分?,瑪麗娜對孤兒院的預想同樣來自聲音,“所有的畫面都如垂死者的鼾聲一般混亂而短促”。在得知瑪麗娜要來時,女孩們想象有一雙陌生的小手,隨后聲音傳出,“一種東西破裂了:信任。像是在一場短暫的空白后,我們都學會了很多……這種學會讓人痛楚,像是滔滔河水,從院長和其他大人們所在的高地傾瀉而下”。聲音是故事到來的預兆,是它開啟的儀式(瑪麗娜快速念出女孩們的名字)和推動它向前的暗流(瑪麗娜和女孩們的聲音交替出現(xiàn)),也在最后將故事的結局偽裝??此?,瑪麗娜通過夜晚的游戲掌控了女孩們,但最后出現(xiàn)的聲音屬于女孩們,在女孩們的敘述中,瑪麗娜第一次在游戲里扮演洋娃娃,接著——
肯定有人捂住了洋娃娃的嘴巴,不讓她叫出聲來。是我?是你?肯定有人把她推了下來,因為現(xiàn)在我們都在地板上,壓著她??隙ㄓ腥丝`住了她,所以她現(xiàn)在不蹬腿了,乖乖地待在那里,比任何一個洋娃娃都安靜,安靜得讓我們忘了呼吸。
……
我們就這樣跟她玩了一整個晚上,她一動不動。
然后,我們圍著她坐下,滿懷感激與歡喜,一個個慢慢吻過她的雙唇,仿佛要把她吃掉。
故事到此結束,瑪麗娜的聲音沒有再出現(xiàn)。這個經(jīng)由女孩們講述的結局包含一些不可控的事情,又被模糊后以如此親密、詭異的語氣呈現(xiàn)。事實上,這種語氣也是女孩們從頭到尾慣用的,她們用“沉重而不知道該拿來怎么辦的愛”來形容對瑪麗娜的感受,也將對瑪麗娜一次次的暴行隱匿在這種愛里,似乎她們是出于愛、好奇或者游戲做了這些。至于模糊掉的結局,在小說外被找回——2020年的一場訪談中,安德烈斯·巴爾瓦提到小說的靈感來自上世紀70年代發(fā)生在巴西的真實事件,一群孤兒院的女孩將另一個女孩勒死,把她的尸體裝扮成洋娃娃,藏起來玩了一星期。
電影《洛麗塔》劇照
一場暴力累積后的謀殺在作家手底變成關于愛的探索,熟讀《洛麗塔》的讀者或許對此并不陌生,亨伯特——這個文學史上的著名人物曾用華麗的詞藻和博學的知識講述他對少女以愛之名下的控制和侵害?!懊啦皇鞘裁矗俏覀儎偤每梢猿惺艿目植赖拈_始”,在這里,里爾克的詩句警醒我們,在踏入文學之美營造的迷宮時仍要留心,因為語言如此危險和蠱惑,又如此強有力。在《小手》里,剛來孤兒院的瑪麗娜被院長夸贊漂亮時,她覺得“仿佛有人把這兩個字攔腰斬斷了。其他的話都成了這個破碎詞語巫術的幫兇”,瑪麗娜本能直覺下對“漂亮”的感受與孤兒院“垂死者的鼾聲”般的想象似乎隱隱預示了她接下來的遭遇。小說最后,女孩們回想大人們的話——
他們羞辱我們。他們和我們說:“看”。
他們給一切都起了名字。
他們呵斥我們:“看你們干的好事。”
事物的名字讓我們害怕。怎么能把事物封閉在一個名字里,從此永不見天日呢?
似乎早已知曉語言的魔力,城堡、惡魔和大山從女孩們口中脫出,她們發(fā)明一種屬于自己的語言來描述對待瑪麗娜的方式,也重新發(fā)明了愛。猶如《奧德賽》里諸神用MOLY稱呼一種藥草,這個無法被譯出的名字拒絕被凡人占有,“這詞語叫停了自己”。女孩們也用自己的語言將我們拒絕在外,即便我們大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永遠都無法看清它的全貌。
電影《無人知曉》劇照
成人的漠視與無力,孩童間的傷害,《小手》里這些能看到的部分在許多作品中都有體現(xiàn)。《可怕的孩子》里父親消失,母親病逝,在對彼此失控的愛意下,姐姐槍殺了弟弟后自殺。是枝裕和改編自真實事件的《無人知曉》里,被父母遺棄的四個孩子自力更生,年紀最小的妹妹因意外跌落身亡后,長子哥哥將尸體裝進行李箱埋在了機場附近。關于妹妹,真實事件中流傳更多的說法是她被哥哥和朋友加害致死。
電影《感化院》劇照
至于孤兒院——這個??鹿P下等同于改造所、救濟院、監(jiān)獄的“規(guī)訓機構”,曾在歷史上發(fā)生過大量針對孩童的大規(guī)模侵害事件。2015年的德國電影《感化院》重現(xiàn)了這段歷史,重組家庭的少年沃爾夫岡因為與繼父關系緊張被送往感化院,在那里遭受了來自同齡人和管理者的虐待,他最后活了下來,代價是抹去原本的自己,成為輔助管理者發(fā)號施令的附庸。
作家林棹的小說《流溪》以少女虛實難辨的自述將一段破碎的童年往事以及自己謀殺弟弟的罪行托出,在回答關于童年的問題時,林棹提到,“童年是完全失控??刂屏σ谠S久之后才會來到我們手中”,但控制力的回歸似乎并不意味著對童年感受的回歸,橫亙于孩童和成人之間的“莫比烏斯帶”之所以讓雙方無法走近,取決于一個最簡單的事實——我們不再是孩童。
也許,這個簡單的事實可以讓我們在安德烈斯·巴爾瓦的故事里躊躇不前時短暫地獲得解脫。但別忘了,就像大多數(shù)人都經(jīng)歷過的場景:深夜的臥室,孩子在秘密進行著什么,不小心發(fā)出的聲音傳到門外,大人推開門,只看到孩子閉眼躺在床上。異響聲總會再次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