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學術日記中的學術生存秘法

朱志榮著《心遠樓學術日記2023》，安徽教育出版社2024年版

《心遠樓學術日記2023》（以下簡稱“《日記》”）是我2025年讀完的第一本書。這部日記的作者朱志榮，是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原本只想作為閑書翻一翻，讀到后面，我卻覺得有寫點東西的必要，因為其書所揭示的高校學術生態(tài)，所展示的研究生培養(yǎng)等內容，把許多適合或不適合公開的事情都公開了。這或許由于作者即將退休，如陳平原所說，“對于沒有評估壓力的老教授來說，逆風起飛，說幾句自己相信的真心話，……是應該的。至于起不起作用，不再考慮之列”。（《我談文學教育之省思》，《鐘山》2024年第6期）

這部《日記》的性質是學術日記，不僅因作者是高校教師，還在于它有意展示高校日常工作，包括指導學生、教學、參加招生考試、中期考核等?！度沼洝返暮诵膬热菰谡n題、論文等方面，包括課題評審、申報指導、外出講座等。此外，由于作者朱志榮的身份是復調多元的，如他主編《華東師范大學學報》《中國美學研究》等，由此，具有普遍意義的一類學術人的生存狀態(tài)在《日記》中得以揭示。

盡管貫穿《日記》中的，還有朱志榮對中國古代詞的樂律問題、意象研究、古代美學概念體系等問題的思考，但最使人感興趣的乃是《日記》中對論文和項目的極端關切及悉心指導。朱志榮對學生的私密話是，“發(fā)論文、拿項目、評職稱，都是剛需，一定要完成，非得完成不可”（4月6日）。論文、項目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評職稱等問題，構成朱志榮學術日記的主線，也成為這部日記耐讀的所在。圍繞論文與項目，朱志榮現身說法，把自己的心得與經驗毫無保留地透露出來。這些可以公開的學術事務，成為考究當下學術生態(tài)有價值的材料。

一、論文是綜合能力最集中、最全面的體現

盡管“破五唯”東風依舊勁吹，朱志榮教導學生的秘法，卻是逆風而動，將論文的地位拔到相當的高度。朱志榮對學生說，“有志于讀博的碩士生必須嚴格要求自己。沒辦法，競爭對手那么努力，你們不可能躺贏的?！保?月5日）針對未來高校人數減少，教師最終必然裁員，朱志榮說，“誰會被裁員？肯定是躺平的教師首先被裁掉。”（7月5日）而不躺平的重要表現便是不斷產出論文。只有發(fā)表高水平論文，才能謀得教職，才能保住教職；只有不斷發(fā)表高水平論文，才能確保學人的流動性，獲得在最高學術舞臺不斷亮相的機會。內卷化時代學術生存的基本法則，成為朱志榮極度重視論文的外部根由。

在外部原因之外，在朱志榮還打心底相信論文是學術水平的重要指征。他說，“我一直強調論文寫作，有的在讀生認為我只是強調寫作。其實，一篇學術論文，是作者閱讀能力、創(chuàng)新能力、選題能力、論證能力、構思和語言表達能力最集中、最全面的體現，根本不只是寫作問題。誰能說出比論文更能反映一個人學術水平的考察對象?！保?月2日）學術論文既是學人綜合能力的反映，那么在研究生的招生及培養(yǎng)過程中，對論文無論怎樣的強調也都不為過。他指導研究生考博，不免要說“關鍵的努力是提高論文寫作水平”，“考博士就是看考生的學術實力和研究能力”（2月23日）。

論文是高校教師的生存能力的體現，是學生被導師看見的外在潛能，更是各種綜合素養(yǎng)的集中體現，還是劃分學院派與民科的分水嶺。朱志榮極端地認為，“論文是學者之間交流思想的文本，必須可以交流。如果這個世界誰都不認可，也沒有刊物發(fā)表，也就沒有意義。規(guī)范的學術研究與民科是有本質區(qū)別的?！保?月5日）

二、論文寫作是技藝訓練

論文雖是學術人綜合能力的體現，但它首先仍是一種應用文體，其水準是可以通過不斷訓練而提高的。朱志榮特別注重這種能力的培養(yǎng)。他說：“沒有人可以隨便獲得論文寫作能力的，即使是天才也需要辛苦地訓練才能掌握論文寫作能力的，沒有人可以例外?！保?月1日）也就是說，寫論文的秘訣就在于不斷地訓練，大量地訓練，最終達到熟能生巧。他跟學生強調，“學習寫論文，就像開車和學游泳，僅僅聽講和旁觀是沒有用的，一定要在實際寫作訓練中才能掌握方法?！保?月5日）

論文既是一種能力，寫論文自然是一種技藝。技藝必然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在《日記》中，朱志榮花費極大的篇幅談論論文技藝的訓練及其提升的辦法。倘或將寫作論文視作武術訓練，那么《日記》不妨便是武者的訓練手冊。

如今，談論方法的著述越來越多，有關論文寫作的問題也眾說紛紜。通過不斷訓練造就的論文及其研究能力，在另一些學者看來，十分可疑。如吳承學認為，“現在，學術研究有一種手藝化的傾向，‘匠氣’流行。但說實話，并沒有多少學術史的意義?！保ā豆爬嫌帜贻p的中國古代文體學——訪中山大學吳承學教授》）盡管吳氏針對研究選題立論，但不妨視作對學術研究訓練的針砭。通過不斷訓練出來的論文，能否有效反映學者的真實水準？畢竟，不斷修飾后的學術研究能力，作為評判的原始依據，難免令評價結果失準。

不過，學術教練朱志榮顯然并不像一些成名人物那樣，“鴛鴦繡罷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朱志榮的出發(fā)點相當直白，乃在于他把論文視作學術人的生存本領。就培養(yǎng)研究生而言，朱志榮認為，主要“讓學生掌握研究和論文寫作中的技術問題”。（10月22日）他聲稱自己培養(yǎng)博士生，“最大的責任，是把他們的水平訓練到C刊（這是論文質量的標桿）發(fā)表的水平之上，讓他們以后在大學里有生存的基礎。”（5月4日）在內卷化時代，學術謀生是第一要義，而論文便是學術生存的基礎。

生存的論文，必然是“匕首，是投槍”，是無須花里花哨而以學術理想作為鵠的。由此，朱志榮有不少“暴論”。如他以為論文與經典并無多少關系。事實上，朱志榮認為，“從修養(yǎng)的角度講，沒有一本名著是不能讀的，也沒有一本名著是非讀不可的?！保?月7日）在朱氏心中，創(chuàng)造學術論文的能力與啃經典的水準并不成正比。這些話在大人先生那里斷難成立，卻未嘗不是當下學界運行的“真經”。

又比如，論文是想清楚后再寫嗎？朱志榮也不以為然。盡管他的導師蔣孔陽主張“想清楚了再寫文”，但朱氏以為“積累思想很重要……即興發(fā)揮出來的，而且特別好的，少之又少。”即認為論文只有在寫作過程中才能完善，想法總是逐步成熟而非一揮而就的。在朱氏心目中，相信日積月累的功夫，相信不斷完善的寫作實踐，而并不期待論文是完美構想下的倚馬可待。

寫論文的目的不僅僅在于發(fā)表，朱志榮認為，“碩博期間研究問題、寫論文的原則，就是既打基礎，又出成果”。（3月30日）于是，他反復叮囑學生，“目前的情況，是一邊寫論文，一邊打基礎，不可能基礎完全打好了再做學問”。（12月30日）換言之，論文不僅是當下學術生存的必要策略，也是鞏固基礎和強化基本功的手段。

從這些話中，很容易看到作者受到十七年時期諸多思想影響痕跡。誠如毛澤東的名言：“從戰(zhàn)爭學習戰(zhàn)爭……常常不是先學好了再干，而是干起來再學習，干就是學習。”（毛澤東《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一批學人，往往能夠趕鴨子上架在各個領域橫沖直撞，至今仍然展現相當旺盛的論文寫作欲望，或與這種思想熏陶不無關系。

寫論文既是一項技藝的修煉，那么不斷地寫，“數量壓死質量”的道理自然行得通。針對德國學者寫得少的網絡謠言，朱氏憤而說：“一年寫一篇論文的只能是混飯吃的教書匠?！保?月25日）

推而廣之，在朱志榮的心目中，論文寫好了，局面也就打開了，學術人在學界的一系列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他說：“根據我的觀察，一位青年學者，如果發(fā)表過幾篇有影響的論文，有一定的社交結識一些人，后面的局面就逐漸打開了?！保?2月1日）論文由此成為學界的秘鑰，是學界登龍術的關鍵。于是，朱氏對學生的諄諄告誡還包括：“要把心思放在寫論文的新意上；要苦干加巧干，要情商與智商并用。”（7月26日）

三、論文選題的興趣與“讀者意識”

論文選題究竟是信馬由韁，由著學生的興趣去找尋，還是嚴格限定在老師的研究范圍內？這兩種指導學生的方式通常被劃分為散養(yǎng)型和培養(yǎng)型，其間利弊，至今尚未有定論。朱志榮毫不含糊地認為，學生的畢業(yè)論文選題應當在老師的研究范圍以內，否則老師難以指導。他說，“只能選擇導師可以指導的選題做博士畢業(yè)論文”（2月7日）。在他自己，碩士師從汪裕雄，便研究審美意象。博士從蔣孔陽學習，就研究康德。博士后從范伯群，又轉而研究現代通俗文學。轉益多師，非得先跟從老師方向研究不可。

論文的目的在解決學術問題，而問題如何產生呢？一般而言，作者往往先是在學術史中找位置。而朱志榮反其道而行之，認為應該打定自己的主意，再去尋求學術史定位，即從自己出發(fā)去尋找選題。譬如1月23日日記記載，朱氏談起中國畫中的比興問題，學生問怎么辦，朱志榮的答復是“寫論文”。但他的寫論文辦法，與學者的慣常方法不太一樣。朱氏認為：“現在不少人，把別人引用的文獻引用一遍，又說不出別人佩服的獨到見解，這論文沒法寫。一般做法是，把自己的想法表達一遍，然后看別人的論文和書，邊看邊做筆記，主要記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意見，或者進一步拓展的思想，讀文獻需要竭澤而漁。筆記豐富了，就寫成論文?！?/p>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如果不能全情投入，論文很難寫好，故朱志榮“提醒每位在讀同學，要認真對待所選論文的題目，要對題目有熱情、有激情。沒有感情，無法迸出思想的火花，根本寫不好”（12月24日）。

寫什么，不寫什么，關鍵在于揚長避短，而不要“為賦新詞強說愁”。畢竟，論文應有特別的角度，從前李澤厚對朱志榮說：“你能寫別人也能寫的東西不要寫，也許寫得還沒有別人好，沒有意義。要充分發(fā)揮你的長處，寫一般人寫不了的東西。我覺得這話很有道理，許多人拿自己的短處和別人的長處去競賽，事倍功半，到頭來不服氣，生悶氣，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保?月6日）在我淺薄的認識中，學術界恰恰混進了許多毫無寫作長處，而四處緊盯著別人成品的人。一旦有新的論文出現，很快便引來許許多多的模仿者，令最初開拓這一研究范疇和論文寫法的人也感到索然無味。

正確認識自己的學術水準，建立一整套學術是非觀，由此變得十分重要。朱志榮說，“沒有是非觀是做不了學問的”（1月26日），錯了就錯了，不像辯論賽，還要繼續(xù)狡辯。

將自己從論文迷霧中抽離出來，論文寫作由此不再是學者艱辛的跋涉歷程，而成為可以操作的管理對象。為此，與論文有關的讀者、作者、同行專家、編輯等角色之間的角力問題就浮現水面。朱志榮在此繼續(xù)他的“暴論”，其中透露的學術秘法，足夠讓一位學術新秀少走許多彎路。

在《日記》中，朱志榮強調論文首先并不是為自己寫的，而是為他人所寫。這個他人，便是讀者。因此，論文在寫作第一步，就要建立明確的讀者意識。他說：“學術寫作需要在‘我能寫什么’和‘學界想了解什么’之間尋求公約數。在學界想了解的內容的范圍內，寫出我所能寫的內容。這樣才能符合期待，提出給人以啟迪的思想?！保?月31日）論文的選題是無窮的，而一個合格的學術人所要寫的乃是學界期待的論文。也因此，論文寫作本質上是帶著鐐銬跳舞。

那些自己寫得很爽，自以為有重要發(fā)明的論文，很可能毫無意義。為此，朱志榮不斷跟學生強調：“寫論文、寫書一定要回應同行專家的重大關切。論文需要和同行專家形成交流互動。絕對不能自說自話，不能自己覺得和別人的觀點不同，就在那里說同行專家不感興趣的話，甚至是空話套話，沾沾自喜是沒有意義的。”（8月26日）從論文發(fā)表的角度而言，朱志榮這些話無疑精辟。因為這最終不僅涉及論文的選題與發(fā)表，還關涉論文最終效應。朱志榮告訴學生：“學者寫論文出書，要有品牌意識，使那些對本話題感興趣的同行，都想找來看看，從中受到啟發(fā)。”（10月29日）換言之，那些有著明確“讀者意識”的作品更可能在學界造成更大影響。

不過，這些過于聰明的讀者意識未免有取媚同行的嫌疑。譬如，朱志榮說：“寫論文在選題和觀點方面，要有智慧，要能被編輯和讀者看中，不能自說自話?！保?0月4日）寫論文不是自說自話，“而是要把所有的讀者當成潛在的對話者”，（8月24日）。朱志榮不憚于把其間的癥結說出，那就是，論文作者不惜這般那般，最終的目標就在論文被編輯和讀者看中。不過這種功利的說法，也可能造成一些弊病。如作者自發(fā)的研究退場，某種基于多方考量角力之后的選題成為學界主流。此種傾向彌漫學界，則學術研究不再是個人的冒險，而是精心計算后的產物。學術不再是充滿挑戰(zhàn)且通向未知的旅行，而退化為類似算法計算可以預知的必然抵達。

四、“編者意識”下的論文寫作、修改與投稿

《日記》在提醒研究者注意興趣及“讀者意識”之外，還高度強調客觀的寫作技術。在朱志榮看來，論文寫作是一項技術活，每一步驟的訓練都有許多規(guī)則必須遵循。他說：“我們寫論文的時候，一定要講究技術規(guī)范，不空洞，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物就是論文技術規(guī)范中的應有之義。”（9月30日）。這種技術包括許多細節(jié)的鍛煉，如，“每一個自然段要概括一下意思，排列、推敲一下。”（3月18日）類似的論調構成《日記》中非常顯眼的指南。

如在日常的材料積累過程中，朱志榮有許多小秘密，如提醒學生注意引文等。這是2月5日日記所載：“當我們閱讀的時候，發(fā)現別人的想法不錯，自己很認同，或者覺得很精彩，有助于自己的論證或表達，記下來的時候，必須加上引號，注明出處和頁碼，這是基本學術規(guī)范，是學風問題。論文里引號之外和別人的重復必須是零，查重結果，引號之外沒有重復。論文里出現和別人相同的內容，就是抄襲，這是學風出了問題，絕對不是刪除，或是換一種說法換一種表達那么簡單。絕對不能在引號之外有與別人雷同的內容。寫論文就是表達自己獨到的創(chuàng)新思想，這是最基本的學術常識，也是底線?，F在的論文不但不能與別人雷同，與自己論文或著述雷同的內容也必須全部刪除?！睆馁Y料的搜集與整理出發(fā)，延伸到學術論文的規(guī)范，這些都是細節(jié)，是基本功，卻也是決定論文成敗的關鍵。

在資料的收集與整理，朱志榮將自己的心得都露出來。有一定方法。他告訴學生，“不同的筆記內容排列方法，可以提供不同的闡釋視角”（7月11日）。這無疑是寫論文的甘苦之言。

朱志榮的論文實戰(zhàn)術之獲得，不僅因他是論文的寫作者，還在于他是論文的編者?！度沼洝妨髀吨T多有關論文“制造”的法則，是其“編者意識”的體現。

作為編者，朱志榮主編《華東師范大學學報》《中國美學研究》，他認為，刊物“也有培養(yǎng)新人的義務”，他很感念讀碩士時徐中玉先生主編《文藝理論研究》發(fā)表了他的兩篇文章，對他的成長“起到了極大的激勵作用”（2月6日）。不過這種培養(yǎng)不僅是栽培那么簡單，還需要不斷磨礪，這種磨礪集中體現在論文修改上。譬如，有一位研究生投稿到《中國美學研究》，朱志榮說：“估計至少要修改到第五稿才有可能發(fā)表。她如果有耐心、有決心認真修改，堅持改到滿意為止，我們就發(fā)表，如果她中途放棄，也就作罷了。做學問，磨煉意志很重要，誰的成長都是需要辛苦付出的?！保?月21日）

現實情況卻恰恰是學生不愿意修改論文。朱志榮的博士生給他看論文，他提了意見，可學生交來下一稿時，那些問題巋然不動。朱氏重有感慨，說：“所謂改論文，絕對不是改一些錯字和病句，而是大改。甚至我本人的論文，也常常修改五六遍?！保?月10日）而現狀則是，博士生“沒有耐心認真修改，改三四遍都不想改……匪夷所思”，此外就是“非常固執(zhí)，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兩三遍改下來，基本問題還在那里，誰也幫不了?！保?月29日）《日記》多次記載研究生不愿意改論文，可見已是當前學界的普遍情況了。

不修改的，或者不重視修改，那么結果自然也不妙。朱志榮說：“有的同學論文寫好后只在電腦上讀兩遍，連打印出來推敲的興趣都沒有，還想投C刊，這是在做春秋大夢?！保?1月5日）

修改論文，往往有其他效果。譬如在思路窒礙時，“嘗試改變一下論文的結構，也許有更好的效果，也有可能有利于進一步闡發(fā)，把論文寫得更深刻”。（7月9日）

改論文，又不止在作者自己悶頭修改?！蔼殞W而無友”，改論文就是“以友輔仁”的當代表現。朱志榮也認為，修改論文，除了自覺對文章精益求精之外，還應該“互相看論文”，“養(yǎng)成切磋的習慣”，因為“看別人的論文，不但幫別人指出問題，自己也有收獲，也可以避免這些問題”。（7月8日）

由于這些緣故，朱志榮相當重視論文的修改。他說：“我雖然已經發(fā)表了200多篇論文了，現在給一般的C刊投稿，還是非常認真地推敲、修改，審稿有意見我會好好修改，隨便寫寫是不可能的。”（12月24日）

寫論文時要修改，論文投稿以后，還有許多的修改工作要完成。作為編者的朱志榮強調，“凡是刊物要求修改最后沒有刊用的稿子，責任都在自己，沒有認真對待修改意見，不花大氣力，肯定是通不過的”（9月21日）。

由于是主編，朱志榮的發(fā)言權不僅局限于論文的修改，在論文的投稿問題上，他也對學生多有指導。通過《日記》，可見朱志榮也自認為沒有能力確保將學生論文推薦發(fā)表到好的刊物。他所能做的是不斷“提醒研究生們關鍵要重視論文質量，即使請人推薦，也是要看質量。有些替人家推薦稿子的人有一種變態(tài)心理，覺得推薦了優(yōu)秀的稿子不算本事，優(yōu)秀的稿子總能發(fā)表。推薦了差稿子發(fā)表了，才算是自己的本事，說明自己很有面子、很牛”（5月3日）。由此可見，年輕的學者應當相信學術刊物普遍的公正性。

事實上，朱志榮在擔任《華東師范大學學報》主編前，曾多方請教學界刊物名編，而復旦大學學報主編汪涌豪給出的建議是：“多請大佬和新晉才俊寫稿是第一等事，把學術質量抓上來”。（5月6日）至于投稿失敗，朱志榮也多次和學生說，未必是稿件質量不行，很可能因論文和刊物定位不一致?！度沼洝匪痉N種，都可見朱志榮始終相信，并試圖讓學生相信好的論文才是硬通貨。

有鑒于此，朱志榮認為，投稿一定要做好萬全準備，“一定不要到處亂投粗糙的論文，反而會造成不好的影響，影響編輯的印象，給以后的投稿帶來負面影響”（3月15日）。 作為學術刊物主編刊物，朱志榮對此反復強調，他告誡學生：“海投、到處投的稿子，甚至留有投給其他刊物痕跡的，編輯是不會閱讀的。必須非常認真地修改格式，按照特定刊物的要求定稿，才有可能被編輯關注?！保?月14日）

五、學術教練的親身示范

把論文放到學術生活的第一位，在朱志榮并非口頭說說，而是實在踐行?！度沼洝分兴矔r時記載自己的論文焦慮。因所有論文的完成，大抵是壓迫性的，有必須完成的節(jié)奏。朱志榮在2023年1月9日日記寫道：“最近得抓緊寫意象論文了，這是硬任務，年內必須完成十萬字?！碧热羰熳x一部書，“還沒有多少感覺，還不能寫出像樣的評論”（1月13日），他便要感到焦慮，然而卻也告訴學生并非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么簡單。他說：“寫論文不是種莊稼，播種了一定就有收獲。當然即使種莊稼，也會有旱澇、除草除蟲、施肥澆水等經營問題。……”（7月27日）不管怎樣，對于論文，朱氏的態(tài)度是無論如何也要寫下去。故此，朱志榮對論文寫作是很有發(fā)言權的，他也自認為是合適的學術教練。

因為自認為是論文寫作的實戰(zhàn)派，強調自己下水學游泳，故朱志榮看到人民大學劉建軍談治學的文章，說：“導師要把自己的研究與寫作過程呈現給學生?！鄙畋碣澩?，且他特別有感慨，因此前他“早說過類似的話，也做過類似的事”。過去，朱志榮指導學生，便讓研究生看自己論文的“初稿、二稿、三稿、四稿，好好對照看”，但“他們沒有耐心看，不屑看”。結果讓他很失望，朱志榮說：“我也希望把我查資料、做筆記、列提綱、整合筆記的過程展示給他們，他們不太愿意怎么辦？這是最規(guī)范的指導方法。我相信我說的很多話，博士生畢業(yè)后大多數都會明白，可是時間會流逝，人生不可逆。”（6月29日）盡管不少學生錯過了學習的機會，但朱志榮仍然堅持論文寫作的示范教學。

他曾對學生說，要寫一篇教練文，把論文寫作全過程展示給學生看，以便學生學到真本事。這是9月2日日記所載：“九月份我準備根據以前的積累，好好寫兩篇論文，作為教練文，整個過程展現給在讀的碩博士生同學，讓各位從選題準備到敲定題目、準備資料、做筆記，明白論文寫作的整個過程。各位既然選我做導師，就要相信我是有兩把刷子的。即使我自己無能，我的幾位導師教導我的方法也值得各位借鑒。特別是博士生同學，如果你們不懂事，我依然有義務教我們，學會做研究，學好寫論文，這是以后在大學里生存的真本事、硬功夫?！?/p>

成名人物往往得魚忘筌，且好作欺人語，而實戰(zhàn)派的朱志榮卻不憚于在學生面前暴露自己寫作論文的全過程。對此，他有相當的自信，他說：“我是適合做老師、做教練的，因為我不是天才。天才經常是無師自通，天才的經驗不可復制，所以不適合做老師。我是慢慢摸索 ，經常試錯的，走了不少彎路，跟群里大多數老師同學的資質差不多，所以適合做教練?！保?1月14日）

朱志榮之所以苦口婆心地反復強調自己適合做教練，原因在于當下的學生與朱志榮成長時期的面目大不一樣了。

六、研究生不一樣了

盡管朱志榮有一套完整的辦法，但新時代的學生顯然與過往大不一樣。他曾專門為研究生開梅洛龐蒂的文本解讀課，學生說要實習，予以拒絕。朱氏不禁大發(fā)感嘆：“我是從學生時代過來的，是從非常困難的時候過來的。看不懂學生不以學業(yè)為中心的心態(tài)。”

不惟不想聽課，學生也不愿意幫助老師干活。有一次，朱志榮想讓學生幫忙壓縮一篇論文，學生直接說太忙，沒空。朱志榮在日記寫道：“我本來是想讓她鍛煉一下、教她一下的，被回復說她自己最近很忙，我就自己做了，我明天抽半個小時就可以做好。當同學把培養(yǎng)能力的事當成負擔，我就沒有辦法了?！保?月29日）

于是，到找工作時，好的崗位學生去不了。朱志榮不禁感嘆：“跟我年輕的時候比，現在是機會很多，大家缺乏奮斗的動力；我們年輕的時候，努力奮斗，可是沒有機會?！保?月3日）

朱志榮自然不是糊涂蛋，也知道如今的學生跟以往不太一樣，但他還是忍不住說教。他說：“沒有辦法，人生最重要的差異是先知先覺與后知后覺的差異。也有的同學雖然后知后覺，但是借用導師的先知先覺，也能夠發(fā)展得很好?！保?月30日）學生不聽，他也沒有辦法，忍不住說一些充滿爹味的話。他說：“我的同輩人里非常規(guī)范的導師……我是受過正規(guī)學術訓練的，從學術的規(guī)范、視野和格局看，都是完全合格的碩博士生導師。你們現在還年輕，不懂這些，可惜等你們明白了這些，時光已經過去，不能倒流了。”（4月1日）

時間流逝，許多事情錯過了，在朱志榮看來是莫大的遺憾。因許多學生畢業(yè)多年以后，對他說：“那會兒不懂事，也沒有珍惜機會好好學習?！敝熘緲s說：“我經常聽到畢業(yè)的學生跟我說這類似的話，事后諸葛亮有什么用呢？我希望聽到的話是：‘我當年幸虧聽了朱老師的話……’”（11月15日）

朱志榮對研究生寄予厚望，希望學生有學術抱負，取得更大的成功。學生夏興才考博成功，原因在朱志榮下了重注，“賭他今后通過努力可持續(xù)發(fā)展，至少在45歲之前可以成為優(yōu)秀的青年學者和博導，希望他不會讓我失望”（1月24日）。由此他所說的一些話，就讓現在的青年學生后怕。同日日記還說：“過去有的考生我沒有錄取，在別的導師那里畢業(yè)，發(fā)展得很好，這是我錄取的失誤。我雖然不是有意的，但是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我今后會非常注意，那些一輩子就混個副教授的考生，一定不能錄取，沒有好生源可以不招。”

他對學生的期待既然這樣高，對學生的要求自不免高一些，而考慮的也更為長遠。譬如，他將研究生的培養(yǎng)放得很長遠，把學術工作的后半段的工作也前置到研究生學習階段。例如要求在校博士生至少參加一次師兄師姐的國社科本子修改工作。他說“不要以為我又讓大家做事了。這不是做事，這也是博士生學習內容的一部分?！保?月11日）

“扶上馬送一程”，在朱志榮身上演繹得相當具體。他說：“群里近幾年的博士生同學，如果論文寫作水平還沒有過關，我愿意努力幫助你們提高。這也算我送你們的‘售后服務’?！保?月2日）

可是不管朱志榮怎么說，研究生們始終是不聽的占多數，以致于他在學生群里說：“我為什么在群里啰里啰唆地經常說？因為在讀的同學不少人年輕不懂事，容易任性，等到明白過來，為時已晚。盡管我說了可能也是白說，但是我不能不說。我完全不說，靠天收，容易培養(yǎng)一群平庸的畢業(yè)生；我如果說了，有的人依從性好一些、悟性好一點，多少還能有幾個學生成為‘成功人士’。所以，我說是盡自己的義務?！保?月3日）“但求無愧我心”，是朱志榮培養(yǎng)學生最后的堅守。

七、走向世界的學術

朱志榮對于學生的要求如此之高，乃在于他的學術雄心不僅局限于國內，還試圖在世界學術之林爭一雄長。他年輕時曾經想深研錢鐘書的《管錐編》，后來“被一位老前輩勸阻了”，那位老前輩告訴他：“花功夫多讀西方理論名著和古代典籍”。

后來，朱志榮經常提醒學生，“在完成評職稱等基本任務后，在做學問方面要有國際視野，要研究能夠引起國際學者關注的重要問題，能與國際學者溝通交流，在國際學術界產生重要影響”（6月10日）。

對于全球范圍內的學術自主，朱志榮有相當的看法，他認為一百多年來，中國翻譯了大量西方人著作，包括普通學者的著作，但是當中國人以向英語世界表達時，西方卻十分警惕。對此，他不能滿意，他在《日記》中曾引用張世英教授晚年的感嘆：“北京大學這樣好的條件，為什么出不了文科的學術流派呢？”（2月28日）

朱志榮明白，在全球樹立中國學術流派，關鍵在向世界傳遞中國聲音?！度沼洝分刑貏e提及山東大學周來祥教授，說他60歲還致力于參加國際美學大會，出版外文著作，“目標是想讓自己的思想傳下去，走向世界。雖然這種遠大的抱負實現起來難度很大，但是這種精神是值得學習的?！保?1月3日）

之所以反復做這些強調，原因在朱志榮發(fā)現中國學界在理論和方法層面的核心技術太少。朱志榮說：“如果運用別人的方法研究問題，相當于買了人家的一個光刻機生產芯片。如果我們要把學問做強做大，要做出自己先進的‘光刻機’?！保?0月19日）

這些愿景是宏大的，而實現這些愿景，對英語有著相當的強調，故朱志榮在《日記》中多次強調外語和理論的學習：“跟學生交流，不能用英語寫作學術論著，是我等學者很大的局限。學術的理解是需要專業(yè)基礎的，具體專業(yè)零起點的譯者，哪怕是英語語言或翻譯學的教授，都很難做好翻譯工作，否則學術就不是學術了，所譯的專著也沒有基本的學術水平了。”（7月14日）他總希望自己的學生具有世界眼光，“鼓勵他們以后每人要招一點可以用英文寫論文、寫論著，并且可以用英文講學的博士生。也不一定招太多，一輩子招三五個就可以了。整天招那些連做教授的欲望都沒有的學生有什么意思？”（7月31日）

在以學術謀生之上，朱志榮也號召以學術為業(yè)，在世界范圍內爭奪通約性學術園地的王冠。然而一般學者的學術謀生之路，不僅需要跨越論文關，還須沖破項目關。

八、申報項目的秘訣

盡管朱志榮“自認為我們這幫學人，對本專業(yè)是有使命感的，并不局限于寫論文、出書、拿項目、評職稱”。（7月3日）但這種學術使命感以及在爭競世界學術牛耳的雄心，卻在論文之外，還需要面臨項目制的考驗。翻看《日記》，有大量有關項目申報的建議，似乎又是學術路上的一只只攔路虎。在朱志榮看來，解決的辦法，就是不斷申報項目，直至成功立項為止?！度沼洝分械木唧w項目申報法可羅列如下：

申報項目應當采取廣撒網的方式，矜持或者有所選擇的申報方式，在青椒處是不存在的。朱志榮對那些剛當老師的學生說，“一定要報項目，一定不要放棄每一次申報的集會，這非常重要。因為申報項目及其評審過程，非常復雜，肯定不是準備好了就立即拿到這么簡單?！保?月5日）而一旦申報，是“每一次申報機會都要抓住，都要認真對待。絕對不能抱著撞大運、買彩票的心理，要志在必得”（2月12日）。

申報項目，不要固執(zhí)己見，因目的就在成功立項。成功立項，是所有項目申報最重要的目標，為此，應當有明確的目的。朱志榮看了學生的國社科項目申報書，提醒道：“第一要考慮的不是喜歡什么，而是申報什么題目拿到的可能性最大，第二才是適合做什么，第三才是喜歡做什么，對選題的選擇、學科的選擇，都要考慮這些因素?！保?月12日）

朱志榮甚至說了一些極端的話：“我們報項目的時候，最重要的不是堅持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而是要想著怎么能成功。因此評審專家會怎么想，是我們必須在乎的，決定我們能不能拿到項目的是評審專家?！保?月28日）當然，所有的項目應當是自己有把握完成。對此，朱志榮有一套非常駭人的標準。那便是一年至少寫出三篇論文，寫不出來，要么說明這課題做不了，要么即便立項，也無法在三年內完成20萬字的結項成果。他不相信讓專家充滿懷疑的立項申報書能通過。

事實上，有不少大學教師，對待項目并不很認真，“就像小學生作文給C刊投稿”。（3月21日）對此，朱志榮認為報項目，態(tài)度認真是第一位，“總是抱著撞大運、買彩票的心理，肯定拿不到?！保?月21日）

面對一位屢次報項目而不中的學生，朱志榮諄諄告誡，申報項目發(fā)揚“范進中舉”的精神，何愁項目拿不到。

自然，項目和論文的成功，并不僅僅依靠苦干和蠻干，必須考慮其他因素，必須有長遠的規(guī)劃。朱志榮認為，論文與項目都是以最終的完成為結果導向，考驗一個人成事的本領。故他多方提醒學生：”我們在做事、做判斷的時候，不僅要把助力考慮進去（如導師、同學、朋友的幫助、提攜、支持），而且要把阻力考慮進去（有的出于學科偏見，有的出于觀點分歧，有的則是嫉妒），這些都屬于正?，F象，所以要理性地看待成敗?！保?月10日）至于最終的成功，還需要長遠的規(guī)劃。朱志榮說：“做事要有規(guī)劃，有規(guī)劃和沒有規(guī)劃不一樣。沒有規(guī)劃就像雨水落在地上，有規(guī)劃就像把水集成一盆，可以派上用場。”（2與25日）

九、在委屈中成長

如上所述，朱志榮在《日記》中的諄諄教導，最終目的都在項目和論文的成功，在盡快地評上職稱，以便較早獲得相對自由的學術天地。為了實現上述目標，論文之外的學術應用文體，要慎寫。朱志榮對學生說：“書評偶爾寫一點，不可寫得太多?！保?月17日）這便是學術研究中的有所為，有所不為。朱志榮告誡博士生夏興才，“不要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糾結，總在小事上糾結的人都成不了大氣候，博士四年的奮斗目標，就是努力發(fā)表高水平期刊論文，畢業(yè)后爭取進入名校平臺任教，有利于長遠發(fā)展?！保?月19日）最終聽取朱志榮有關項目和論文指導建議的學生，日后普遍獲得較好的發(fā)展，如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王懷義、湖南大學文學院教授李三達等人。

然而越到后來，朱志榮學生的生存也越發(fā)困難了。即便順利完成了應然的論文和項目，青年學者在當下高校的生存狀況仍不容樂觀。朱志榮的《日記》中也多次提及學者生存的委屈。他告誡學生凡事都要學習，要取長補短，“要向特定領域的幾位權威學習”（2月16日）。面對學生評職稱遇到的委屈，朱志榮勸導：“在單位要有耐心，要有服從領導安排工作的儀式，畢竟很多事情，還是需要學院的支持，一定不要一沖動就和領導吵架，委屈的事情是經常發(fā)生的，要理性處理好。學院的環(huán)境就像一潭水，如果把環(huán)境搞污染了就很難生存，遇事要多忍耐。”朱志榮所言固是最為有效的辦法，然而未免使人氣餒。又如，他的朋友正高職稱沒評上，他勸說：“既然自己有實力，消解了不利因素，改變了局面，就會成功?！l都會遇到不順心的事，必須理性對待，要按規(guī)則處理事情。不要糾結于別人的好與不好，不忘要評上職稱的初心。”（3月3日）初心固然重要，可是此番的憤懣和委屈，難道就只能忍耐下去嗎？

可現實是，“程序”如此，青年學者也沒有辦法。就是朱志榮自己，參加學校人才引進評審會，也發(fā)現“有很好的應聘者被否定了，沒有辦法，程序合法”。（2月22日）

朱志榮所言固然沒錯，甚至可以說是處世箴言。如他提醒學生，“做事做人，要有氣度、格局，做事要大氣，要陽光，否則會影響以后的發(fā)展的”（5月12日）。問題是人有沒有生氣的權利，有沒有在小格局中受了委屈宣泄的空間。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朱志榮也說：“很多人遇到事情，不是不明白，但是真正經歷的時候，會迷茫，會沮喪，心情會壞，情緒會失控?！诤芏鄷r候，自己只能盡力，不能改變現實，也沒有辦法?！保?月14日）這是長者之言，也是正確的出路，可是這樣成長起來的中國學者，豈不是平白受了委屈，將來能否平心靜氣，也實在令人存疑。

十、學人日記氣象的衰減

最近十幾年，中國人文學者面臨的困境較之前已經大不一樣，市場化對學術的侵蝕遠不如學術機制對學術的戕害來得強烈。此期，學者的生存不成其為難題，但是學者的精神生存卻面臨很大的危機。在學術機制之中，論文和項目作為重要的兩極，給諸多學者以相當的壓迫。以論文和項目為中心的生活，使人忙迫，無法從容。

對朱志榮等人而言，放棄或疏離不是選項，更好的生存之道在于將論文和項目進行到底。在他們看來，或許只有如此，才能快速抵達彼岸。然而我們擔心的是，那些心無旁騖快速抵達彼岸（評上職稱，拿到頂級人才帽子）的人，初心是否還在？還能找到最初的學術方向嗎？《日記》沒有提供答案，卻提醒我們注意一系列當代中國學人日記的內在聯系及其差異。

當代學人日記近年陸續(xù)出版多種，由于學術本是天下公器，隱私與否是在所不計的。也因此，近年我們得以管窺王元化《九十年代日記》、章開沅《北美萍蹤：章開沅日記（1990-1994）》、葛劍雄《四極日記》、葛兆光《且借紙遁：讀書日記選1994-2011》《東京札記》、陳平原《大英博物館日記》等。從這批學人生前陸續(xù)刊布的日記中，可以看到當代學術變遷的大致輪廓。盡管這些日記有不同程度和不同側重的刪節(jié)，難免破壞整體觀感，卻并不影響我作如下判斷：隨著時間的推移，學人日記的氣象日益衰減。從早期的讀書日記轉向學術工作日記；從思想日記趨于以論文和項目為中心的日記。倘或有更多學者勇敢呈現自己生活中的學術一面，我想這一大判斷的結論或將更加堅實。

人們常說學術是生活的一部分，對大多數人而言，不能為了學術犧牲生活。不過從公開披露學人日記的篇幅來看，學術至少占據了學人生活的主要部分。盡管如今尚有少部分學人的日記存在獨特的思想性和讀書性，大部分學者的日記卻表明，學人們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淪為論文和項目的仆人。

居今之世，《儒林外史》中的感嘆“一代文人有厄”，早已成為學界祥林嫂式的論調。徒然嘆息是無可奈何且無益的，學界倒不如大方承認，好好思考馬二先生所說：“舉業(yè)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作為生存技能的論文和項目技戰(zhàn)術，存在于《日記》中，記錄了大大小小的學術小集體的秘密，為觀照當代學界提供了相對可靠的“采風資料”。

朱志榮在《后記》中說：“今后我將漸漸地告別講臺，淡出社交，所以從去年開始，我把平常生活中的所思所想記錄下來，或許能給未來的年輕學子提供一些經驗和教訓?！贝嬖谟凇度沼洝分谐錆M爹味的話，是朱志榮語重心長的心聲。一代文人扼于論文與項目的利弊，在朱志榮是不須考慮的，是應該跳過的無意義命題。朱志榮所要呈現的只是生存論層面的論文與項目應對秘法，也因此，《日記》呈現的不完全當代學林的“公開劇本”，而披露了相當多的潛隱劇本（James C. Scott語）?！坝^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當下學界之風存在于學人日記中，以之察勢觀風，有志者可以借鑒，也可以警醒，《日記》的價值也因而得以凸顯。一言以蔽之，學術之盛衰，可于學術日記中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