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奮斗了一百年,中國女人好像還不清楚應(yīng)該怎樣做女人

雖然近年來流行“大女主”,但她們的成功,本質(zhì)上仍然是男性視角所定義的。

奮斗了一百年,中國女人好像還不清楚應(yīng)該怎樣做女人

《那年花開月正圓》《甄嬛傳》等大女主劇均未能很好地表達女性自覺。

“做一個好主婦、好母親,是女人最大的本事,為什么非要削尖了腦袋、累吐了血,跟男人爭資源、搶地盤呀?”

2015年4月,北京市西城區(qū)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寫著上述字句的一幅海報,引發(fā)了網(wǎng)絡(luò)群嘲。與此同時,各種“女德”班興起,有些甚至宣揚“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逆來順受,絕不離婚”的“四項基本原則”。

這些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說明在當下中國女性對于自身家庭和職場角色的定位是迷茫的:究竟什么才是女人?你單身未婚,就被稱為“剩女”;你是文藝女青年,會有過來人告訴你,“文藝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你是女神,會像俞飛鴻那樣被人仰慕;你是女強人(哦,這個詞現(xiàn)在不流行了,應(yīng)該改稱“女王”或“大女主”),一直被誤解——要么是人人都愛的瑪麗蘇女王,要么是《穿Prada的女魔頭》里注孤生的女魔頭;你當了媽媽,就必須把自己武裝成“全能媽媽”,還要面對“喪偶式育兒”……做女人,真難吶。

奮斗了一百年,中國女人好像還不清楚應(yīng)該怎樣做女人

東莞的一個女德班。圖/文匯網(wǎng)

她們把數(shù)千年來的女訓(xùn)、女誡,一腳踢在云外。

回想百年前成長于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大背景下的新女性,現(xiàn)代女性可能會感到汗顏:那個時代的女性勇猛多了。

1907年,秋瑾創(chuàng)辦《中國女報》,并這樣寫道:“我的二萬萬女同胞,還依然黑暗沉淪在十八層地獄……足兒纏得小小的,頭兒梳得光光的;花兒、朵兒,扎的、鑲的,戴著;綢兒、緞兒,滾的、盤的,穿著;粉兒白白,脂兒紅紅的搽抹著。一生只曉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著男子。身兒是柔順順的媚著,氣虐兒是悶悶的受著,淚珠是常常的滴著,生活是巴巴結(jié)結(jié)的做著,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馬。試問諸位姊妹,為人一世,曾受著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

她鼓勵婦女自立:“如有志氣,何嘗不可求一個自立的基礎(chǔ),自活的藝業(yè)呢?……一來可使家業(yè)興隆,二來可使男子敬重,洗了無用的名,收了自由的福。”她自己則走得更遠:“在中國,通行著男子強女子弱的觀念來壓迫婦女,我實在想具有男子那樣堅強意志,為此,我想首先把外形扮作男子,然后直到心靈變成男子?!睆娜毡練w國后,她一直穿男裝,上海市檔案館藏有她的男裝照:穿著西式禮服,戴著帽子,拄著文明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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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瑾(1875—1907)。

她的同道者也一樣,她們希望擺脫傳統(tǒng)女性的身份枷鎖,做一個像男性那樣生活的女人,對自身的角色定位是“女國民”“女豪杰”。典型代表是當時人稱“唐八先生”的唐群英,她1912年、1913年有過三次“大鬧”:第一次是大鬧中華民國臨時參議院,“要求中央政府給還女子參政權(quán)”;第二次是大鬧國民黨成立大會,當眾打了宋教仁一耳光,理由是他不承認男女平等;第三次是大鬧長沙日報館,因為該報刊登了一名仰慕者稱自己某年某月某日將和唐群英結(jié)婚的通知。

當時女權(quán)運動的健將們,從服裝、行動到談吐,沒有一件不是效法男性,以至于時人評論道:“服裝簡樸的地方,行動矯捷的地方,談吐豪放的地方,固然十分令人敬佩;可是她們因為學(xué)得太厲害,連男性的壞習(xí)慣也通通學(xué)來。譬如衣服是亂七八糟,不修邊幅;談吐是粗里粗氣,開口罵人;行為是奇離古怪,吃花酒,進妓院,都來:這些卻不免太過于幼稚??墒撬齻儽M管幼稚,總還是立腳跟在解放的路上:她們把數(shù)千年來的女訓(xùn)、女誡,一腳踢在云外。”

正是有了女性解放思潮的啟蒙,當時的知識女性才有了另一個選擇:不再受困于傳統(tǒng)大家族和父權(quán),而是出走當“娜拉”。這也是《莎菲女士的日記》《傷逝》等小說出現(xiàn)的背景,雖然這些“出走的娜拉”結(jié)局可能不那么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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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群英故居。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推崇“鐵姑娘”,要求女性在勞動力和生產(chǎn)力上全面向男性看齊。

20世紀初的“女豪杰”在自我定位上以男性為趕超的目標,表現(xiàn)出“擬男”的特征。到了新中國建立之后的五六十年代,國家動員廣大婦女走出家庭參與社會建設(shè),此時涌現(xiàn)的“鐵姑娘”已經(jīng)不僅僅是“擬男”,而是在勞動力和生產(chǎn)力上全面向男性看齊,甚至超越他們。

以郭鳳蓮為代表的大寨“鐵姑娘”是那個時代家喻戶曉的榜樣。1964年,時年16歲的郭鳳蓮和同齡的二十多個姑娘組成“鐵姑娘”隊,參與農(nóng)忙勞動?!度嗣袢請蟆?965年3月8日刊發(fā)的《大寨精神 大寨婦女》贊譽她們像男青年那樣猛打猛沖,經(jīng)受各種考驗,還曾單獨超額完成割蒿十萬斤的任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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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鐵姑娘”為形象的宣傳海報。

對“婦女能頂半邊天”“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這些觀念的宣傳和引導(dǎo),事實上早在新中國建立之初就開始了?!吨袊鴭D女》雜志1949年6月刊將毛織廠織機組女工辛桂蘭稱為“生產(chǎn)女將”,報道了她在毛織廠開展的新紀錄運動中趕超男同事的故事。辛桂蘭認為,只有這樣,女工才有“說話的權(quán)利”。除了“女將”,媒體還經(jīng)常用諸如“穆桂英”“花木蘭”的表達來表揚她們。

也因此,那個年代的海報、宣傳畫以及電影中出現(xiàn)的女性,總是濃眉大眼、臉盤飽滿、面色黑紅,著裝也是中性的,完全不強調(diào)女性特征。1979年姜昆、李文華的相聲里,曾描述后來人們對于“鐵姑娘”的印象:“姜昆:‘俺隊有個鐵姑娘,鐵手、鐵腳、鐵肩膀,拳頭一攥嘎嘣嘣,走起路來震天響,一拳能把山砸開,一腳能讓水倒淌!’李文華:‘這是大姑娘?’姜昆:‘這是二郎神。這樣的姑娘你敢喜歡嗎?’”

雖然在社會角色上向男性看齊,但“鐵姑娘”成為“鐵大嫂”后,所承擔的家庭角色依舊,讓她們比男性更累。有一位兩歲孩子的媽媽給《中國婦女》寫信,吐露自己白天上班晚上帶娃的艱辛,疑惑為什么孩子的爸爸看上去完全沒有因為有了孩子受到影響。這封來信引發(fā)了讀者的大討論,有人建議她“顧大家舍小家”,“對孩子不要太多牽掛”,“把更多的精力放到社會建設(shè)上來”;一個“有七個孩子還在工作的媽媽”告訴她,“關(guān)鍵是有吃苦耐勞的決心”,“善于克服困難”。都認為養(yǎng)兒育女是女性的天職,就沒有人提出孩子的爸爸應(yīng)該分擔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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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行業(yè)的“鐵姑娘”。圖/產(chǎn)業(yè)人

去性別化還是追求女性特質(zhì)?要事業(yè)還是家庭?

從姜昆、李文華的相聲里,可以看到人們對“鐵姑娘”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因此,上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女性回家論”也就順理成章。

有人鼓勵女性走出家庭,相應(yīng)地,就有人呼吁女性回歸家庭。首都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梁景和指出,20世紀以來,有過幾次關(guān)于婦女回家的大論爭:30年代一次,80年代初一次,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次,世紀之交一次。這幾次論爭固然有著不同的歷史背景,但梁景和認為,還有一個共同因素需要注意,那就是經(jīng)濟和就業(yè)問題。如果就業(yè)的崗位有限,那么誰下崗?還是女人下崗,讓她們回家?guī)Ш⒆影伞?/p>

此外,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對“女性身份”的思考。80年代,出于對冷硬的“鐵姑娘”形象的厭棄,女性知識分子們共同表達了對于自身缺少“女性特質(zhì)”的疑慮、焦慮甚至不滿。在當時的語境下,女性特質(zhì)被理解為因弘揚“婦女能頂半邊天”而失去的、卻是“女性身份”本質(zhì)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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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中國街頭。圖/iFuun

去性別化還是追求女性特質(zhì)?要事業(yè)還是家庭?對女性不同角色的理解,由此引發(fā)了這兩組沖突。90年代出現(xiàn)的電視劇《渴望》和《北京人在紐約》,分別塑造了傳統(tǒng)女性劉慧芳和女強人阿春的形象,反映了對于女性角色的不同取向。

《渴望》中的劉慧芳,是傳統(tǒng)價值觀的“賢妻良母”的代表。辜鴻銘說過,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其一生的價值都在于為別人而活,而不是為自己而活;一個真正的中國婦女,并不是沒有靈魂,而只是“沒有自我”(no self)。劉慧芳就是這樣的女性,她無怨無悔地為家庭付出,甚至為了成全丈夫和丈夫的初戀而提出離婚。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她丈夫王滬生其實是巨嬰,被劉慧芳保護、照顧,更像她兒子而不是丈夫。也因此,有心理咨詢師認為,男性社會對母愛的渴望,男性的集體巨嬰形態(tài),才塑造出劉慧芳這樣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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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中的劉慧芳。

相比之下,《北京人在紐約》中的阿春就不那么受中國男人待見。在他們看來,女人應(yīng)當將促進家庭的穩(wěn)定作為最高價值,即便真當上“女強人”,只顧事業(yè)拋下家庭是不足取的,能兼顧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才值得肯定。沒有家庭的“女強人”更是不完整的。《家庭》雜志1992年第一期刊文《影后潘虹的幸福與苦惱》,描述潘虹的丈夫米家山“生活在明星的陰影下”,他提出離婚的理由是沒有正常的家庭生活?!白鳛橐粋€女人,她又有多少辛酸,多少缺憾,多少只有她自己才能體會到的酸辣!”

90年代開始發(fā)展壯大的女性時尚雜志,則致力于塑造新女性的理想形象。她們應(yīng)該既成功又幸福,而且必須性感,將自己鍛造為滿足男性欲望的客體。至于沒有時間和金錢去打造自己的女性,年紀輕的被稱為“宅女”,不再年輕的則被稱為“大媽”,淪為群嘲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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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在紐約》劇照。

雖然近年來流行“大女主”,但她們的成功,本質(zhì)上仍然是男性視角所定義的。

進入21世紀,正如前述,女性對于自身角色定位仍然是迷茫的。某種程度上,情況甚至是倒退。1983年,作家亦舒將自己的小說《我的前半生》的男女主人公命名為涓生、子君,和魯迅的《傷逝》一模一樣,并不是巧合。亦舒想探討的,是現(xiàn)代版“娜拉出走之后怎么樣”,她也提供了一個可能——子君和涓生離婚后,變得獨立,至于理想的男伴,則是額外的嘉獎,有固然好,沒有也活得很好。

到了內(nèi)地版的《我的前半生》里,羅子君卻沒有了亦舒小說女主一貫的獨立和大格局,安排她愛上閨蜜的男友賀涵則是最大的敗筆:她成了仰賴優(yōu)秀男性拯救或曰“豢養(yǎng)”的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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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劇照。

學(xué)者毛尖曾撰文表示,美劇中的女人越來越強悍,“她們不僅擺脫了廚房臥室的‘女性原罪’,不用在‘兒子家長會’和‘國事民生大會’之間心神不寧,不會在‘床笫欠奉’和‘辦公室性別’之間糾結(jié),女性的屏幕形象已經(jīng)進化到,她們不必再刻意去掩飾或中性化自己的身體,她們甚至可以帶著蓬勃的身體進入曾經(jīng)被男性壟斷的疆場”。

反觀中國電視劇中的女性形象,雖然近年來流行“大女主”,但她們的成功,本質(zhì)上仍然是男性視角所定義的,是男性將她們扶上了人生巔峰——《楚喬傳》中的宇文玥、《我的前半生》中的賀涵、《歡樂頌》中的老譚、《那年花開月正圓》中的男人們。而這些瑪麗蘇的設(shè)定,偏偏多出自女編劇之手,這就更顯其荒謬:男性定義女性的成功,女性必須在男性的凝視下才能體現(xiàn)價值,而一些女性迎合了這種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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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喬傳》中,女主角是靠宇文玥(林更新飾演)才走上人生巔峰。

比如,那些號稱“靈魂有香氣的女子”。讓自己“塞進零號禮服、拾掇起一身仙氣”,甚至生的孩子“都必須是漂亮而有教養(yǎng)的”是她們的訴求,“要讀書也要保持身材,要旅行要插花靈魂要有香氣”,讓自己活成被男性凝視的風(fēng)景。《婚姻里,你孤獨么?》一文這樣寫道:“什么時候要孩子合適?心態(tài)放空的時候合適:這是我自己的孩子,沒人有義務(wù)對他負責,我必須獨立承擔責任。這樣,男人的體諒、家人的援手、保姆的幫忙、朋友的問候都成了飛來橫福,你忙著感恩涕零地消受去了,哪還有情緒去抱怨孤獨?”

姑娘,你這是自我催眠甚至是自虐啊!所以,爸爸到底在哪里?(文/譚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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