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實的劊子手：一本古怪、鮮活、讓人欲罷不能的史書

本文摘自《忠實的劊子手：動蕩十六世紀的生死榮辱》，[美] 喬爾·哈林頓 著，鐘玉鈺 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9月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序言（節(jié)選）

每個有用之人都是可敬的對象。——柏林劊子手尤利烏斯·克勞茨（Julius Krautz, 1889）

1617 年11 月13 日寒冷的清晨，天尚未破曉，人群已開始聚集。以法律與秩序聞名全歐的帝國自由城市紐倫堡（Nuremberg）將再一次公開處決犯人，來自各行各業(yè)的群眾爭先恐后想搶個好位置，等著行刑開始。小販擺好攤位，向群眾兜售香腸、酸菜和咸魚。行刑隊伍將一路從市政府走到城墻外的行刑臺，而沿路兩側(cè)已被這些大小攤販占據(jù)。除此之外，另有一些大人小孩在人群里東鉆西竄，兜售啤酒與葡萄酒。上午九至十時許，圍觀人數(shù)已至數(shù)千之多，十多個治安官背著弓箭在街上值勤，緊張神色溢于言表，生怕有什么閃失引發(fā)騷動。年輕醉漢互相推擠，口中哼著淫歌穢語?？諝庵袕浡鴩I吐物與小便的惡臭，偶有烤香腸與炒栗子的香味混雜其中。

群眾開始你一言我一語談?wù)撨@位罪有應(yīng)得死囚的背景，耳語速度之快，讓人應(yīng)接不暇。這位習慣上被稱為“可憐罪人”的囚犯名叫格奧爾格·卡爾·蘭布雷希特（Georg Karl Lambrecht），現(xiàn)年30 歲，老家在邁因貝爾恩海姆（Mainberheim），一個法蘭克尼亞（Franconia）的村落。盡管他曾以學(xué)徒和工人身份在一家磨坊工作多年，近來卻淪為粗工，靠搬運葡萄酒維生。大家都知道他與其兄及多位惡徒同謀，偽造大量金幣銀幣，但只有他落網(wǎng)被捕并被判死刑，其他人則逍遙法外。對這些緊張的圍觀者而言，更耐人尋味的是他精通巫術(shù)，和一個綽號“吃鐵人”的女巫“在鄉(xiāng)下老家鬼混”，并因此與頭一個老婆仳離。根據(jù)幾位目擊者透露，蘭布雷希特不久前曾將一只黑母雞拋到空中并大喊：“惡魔，這是給你的打賞，現(xiàn)在把我應(yīng)得的給我！”他仇家不少，似乎想借這儀式詛咒其中的一位不得好死。據(jù)傳他已逝的母親也是巫師，而父親則在多年前因為偷竊被處以絞刑，所以監(jiān)獄牧師對他下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評語，看來也算有憑有據(jù)。

接近正午，附近的圣塞巴都教堂（Saint Sebaldus）響起了莊嚴的鐘聲，緊接著，位于市集的圣母堂（Our Lady’s Church）、佩格尼茨河（Pegnitz River）對岸的圣勞倫斯教堂（Saint Lorenz）也依次傳出鐘聲。沒多久，這位死囚從氣派的市政廳的側(cè)門被押解出來，腳踝上戴著鐐銬，雙手用繩索牢牢捆綁著。刑事法庭兩位牧師之一的約翰內(nèi)斯‧ 哈根多恩（Johannes Hagendorn）事后在日記中寫道，這時蘭布雷希特轉(zhuǎn)身看著他，激動地哀求他，希望牧師赦免自己的諸多罪惡。他也再次徒勞地拜托牧師，讓劊子手一劍斬了他的頭。比起鑄造偽幣理應(yīng)被活活燒死的處罰，斬首會讓他死得更快也更有尊嚴，但牧師拒絕了他的要求。蘭布雷希特繼而被紐倫堡劊子手弗朗茨·施密特（Frantz Schmidt）熟門熟路地押赴緊臨市政廳的市集廣場。從那兒出發(fā)，地方士紳與權(quán)貴一行人緩慢地朝一英里之外的行刑場前進?！盀R血法庭”（blood court）的法官身穿紅黑華服，騎著馬帶領(lǐng)一行人前往行刑場，隊伍里包括罪有應(yīng)得的死囚、兩位牧師、弗朗茨（當?shù)厝伺c其他刀斧手慣以“名師弗朗茨”這個尊貴的頭銜稱呼他）。走在弗朗茨身后的依次是身穿黑衣的紐倫堡市議員、當?shù)貦?quán)貴世家的代表、手工業(yè)行會的會長，足見這次行刑是地道的市民集會。死囚經(jīng)過夾道圍觀的群眾時，哭著請求熟識的人賜福與寬宥。隊伍一穿過南邊圣母門（Frauentor），便步出紐倫堡宏偉的城墻，抵達刑場。這是一座俗稱“烏鴉石”（Raven Stone）的孤零零的高臺，因死囚伏法后暴尸現(xiàn)場，任烏鴉啄食其腐肉而得名。死囚和劊子手一起沿石階登上高臺，轉(zhuǎn)身面對群眾，他忍不住瞄了一下旁邊的絞架，再次向大家公開認罪，并祈求神原諒。接著他雙膝跪地，誦念主禱文（Lord’s Prayer），牧師則在他耳邊低聲說著安慰的話。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念完主禱文，劊子手弗朗茨讓蘭布雷希特坐上“審判椅”，并在他脖子上圍了一條細絲繩，使他在遭火焚前能夠被悄悄勒斃——這是劊子手對罪人釋出的一絲憐憫。弗朗茨也用鐵鏈牢牢纏住死囚的胸膛，接著在他脖子上掛上一小袋火藥，并在他的雙臂與雙腿上放了一些沾了瀝青的花環(huán)，一切都為了加快火燒速度。牧師繼續(xù)和可憐的罪人一起禱告，劊子手則在審判椅四周添加幾束稻草，再用樁子加以固定。在弗朗茨把火炬擲到死囚腳下之前，他的助理已悄悄勒緊死囚頸上的絲繩，心想蘭布雷希特大概能在火刑前窒息而死。不過此舉顯然是白費工夫，因為火苗開始躥燒、吞噬審判椅時，死囚可憐兮兮地喊道：“主啊，我把靈魂交付到您手上！”火勢繼續(xù)延燒，其間又陸續(xù)聽到死囚幾聲慘叫：“主啊，收容我的靈魂！”接下來只聽見熊熊火勢發(fā)出噼噼啪啪聲，空氣中彌漫肉體燒焦的惡臭。當天稍晚時分，法庭牧師哈根多恩根據(jù)死囚咽氣前虔誠的懺悔，在日記里以充滿同情的口吻寫道：“我千真萬確相信，他經(jīng)歷可怕又可憐的死亡過程后，現(xiàn)已得到永生，成為永生的子孫及繼承人?！?/P>

一個被社會唾棄的罪人離開了人世, 而另一個社會棄兒則留了下來，清理余燼與焦黑的尸骨。像弗朗茨·施密特這種職業(yè)劊子手長期以來為世人所畏懼、唾棄，甚至同情，卻鮮少被認為分量與名氣足堪（或值得）后人緬懷。不過這位經(jīng)驗老到的63 歲劊子手，在用刷子清洗死囚不久前才伏法的行刑臺時，耳邊似乎還聽得見罪人穿透濃煙絕望而虔誠的聲聲呼喊。這時他的內(nèi)心到底有何想法？他想必絕不會懷疑蘭布雷希特是被冤枉的，因為弗朗茨本人參與了兩次偵訊被告的冗長過程，加上多位目擊證人指證歷歷，更別提在罪人住處查獲了鑄造偽幣的工具以及其他無以抵賴的鐵證。有沒有可能弗朗茨改變了初衷，沒有先讓死囚窒息而死，因而出現(xiàn)這難堪的一幕？他對自己身為職業(yè)劊子手的榮譽感是否因此受損？他的名聲是否因此蒙上污點？還是因為從事被眾人敬而遠之的職業(yè)將近五十載，已變得麻木不仁？照理說，回答上述任何一個問題都難如登天，任何臆測均無法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不過剖析紐倫堡劊子手弗朗茨·施密特時，我們有了難得一見的優(yōu)勢，因為和法庭牧師一樣，弗朗茨在他奇長無比的劊子手生涯里，自始至終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詳載如何處死囚犯或?qū)η舴赣眯?。這份重要文件涵蓋了他長達45 年的職業(yè)生涯，從1573年施密特19 歲初次上陣，一直到1618 年退休為止?！鶕?jù)他自己統(tǒng)計，被他處死的有394 人，另外有數(shù)百人被他處以鞭刑，或施以酷刑以致毀容或斷手斷腳。

所以，弗朗茨當時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弗朗茨這位精彩人物何以一直被埋沒，著實令我不解。直到我進一步細讀他的日記，才發(fā)現(xiàn)另一個驚人的現(xiàn)象。盡管弗朗茨對形形色色的犯人做了極其生動的描述，但是他仿佛吊大家胃口似的一直隱身在幕后，甘為沉默不語的影子與旁觀者。其實在諸多事件中，他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作品簡介

《忠實的劊子手：動蕩十六世紀的生死榮辱》，[美] 喬爾·哈林頓 著，鐘玉鈺 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9月

《忠實的劊子手：動蕩十六世紀的生死榮辱》是歷史學(xué)家喬爾·哈林頓的一部力作，以一部16世紀歐洲的劊子手日記入手，打開這名斬首大師殘酷、怪誕、匪夷所思的一生，也展現(xiàn)了文藝復(fù)興時期鮮為人知的一面——“劊子手的黃金時代”。

在45年的職業(yè)生涯中，弗朗茨·施密特斬首394人，拷問、鞭笞、虐待、毀容的犯人達數(shù)百人……弗朗茨是執(zhí)行暴力的砍頭人，是背負著恥辱的家族之一員，但他并非殺人如麻的怪獸，他還是每年平均看300名病人的醫(yī)生，被宗教改革者稱為“上帝之手”。

弗朗茨是我們進入文藝復(fù)興時期殘酷一面的導(dǎo)覽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16世紀的女巫、盜寇、殺人犯；他在現(xiàn)場向我們講解劊子手的工作日常——挖眼、剁指、輪刑等名目繁多的刑罰；他帶我們置身南日耳曼惡臭的街市，在那里，圍觀行刑的人們伺機偷走死者的肢體。

弗朗茨還見證了劊子手這一職業(yè)從聲名狼藉上升為司法中的一環(huán)，在現(xiàn)代開端的歐洲透出一絲司法的光亮。至今人們?nèi)栽趩?，人是否有?quán)處死另一個人？劊子手為何退出歷史舞臺，現(xiàn)代人為何不再依賴公開處決？自弗朗茨的時代以來，殘酷的刑罰似乎已被驅(qū)逐出文明社會，但這是不是現(xiàn)代人自傲的錯覺？劊子手弗朗茨持劍而立，帶我們重新思考暴力與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