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閱讀杜詩之前，最好先讀馮至先生的《杜甫傳》

【編者按】

詩人馮至的《杜甫傳》自1952年初版以來，影響廣泛，并在2020年列入了《中小學生閱讀指導目錄（2020年版）》。近日，《杜甫傳》的青少年版推出。本文為南京大學莫礪鋒教授為該版所作的推薦序（略有刪節(jié)），澎湃新聞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刊載，標題為編者所擬。

杜甫畫像，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藏

杜甫是中國文學史上偉大的詩人，已成公論。翻開任何一本后人編選的唐詩選本或古代詩歌選本，杜甫的作品肯定赫然在目。但如果想全面閱讀杜詩，一定要注意杜詩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嚴格的寫實性。杜詩向稱“詩史”，它是唐帝國在“安史之亂”前后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進程的全景式圖卷，是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在詩人內(nèi)心所激起的巨大情感波瀾的忠實記錄。杜詩對詩人自身的生命進程也具有紀實的性質(zhì)，舉凡他的行蹤、交游、生活、仕歷，都可在杜詩中找到相當細致的敘述。所以，我們讀杜詩時絕對不能像西方的“新批評”派所主張的那樣，完全拋開詩人的生平及其時代背景，而只對作品文本進行解讀。我們應該結(jié)合杜甫的生平、結(jié)合唐代的歷史實際來讀杜詩，只有這樣才能對其內(nèi)涵有較準確的理解。從宋代開始，學者便對杜甫的生平事跡及杜詩的寫作背景進行不懈的研究?！扒Ъ易⒍拧钡母鞣N注本中，杜詩的編年是最重要的內(nèi)容。關(guān)于杜甫的研究著作中，年譜、傳記類著作占有極大的比重，而杜甫傳記則更加受到讀者的歡迎?，F(xiàn)代人撰寫的杜甫傳記為數(shù)甚多，其中不乏名作。但是多數(shù)著作或篇幅過繁，或內(nèi)容過深，不太適合非專業(yè)的普通讀者。馮至先生的《杜甫傳》則是其中的佼佼者，它的篇幅較為簡短，內(nèi)容則深入淺出，便于普通讀者閱讀。而且正如馮先生自述：“作者寫這部傳記，力求每句話都有它的根據(jù)，不違背歷史。由于史料的缺乏，空白的地方只好任它空白，不敢用個人的想象加以渲染。關(guān)于一些個別問題，有的采用了過去的和現(xiàn)代的杜甫研究者所下的結(jié)論，有的是作者自己給以初步的分析或解決。為了使讀者不被煩瑣的考證和論據(jù)所累，不曾把問題解決的過程寫在里邊，附注也盡量減少?！蔽以啻渭氉x此書，我覺得馮先生完全實現(xiàn)了他的自定凡例，我還認為這是當代學者撰寫普及讀物的最佳態(tài)度與方法。所以我建議讀者朋友在開始全面閱讀杜詩之前，最好先讀馮至先生的《杜甫傳》。

此外，即使讀者朋友尚未決定要全面閱讀杜詩，馮著《杜甫傳》也是一本很好的普及讀物。杜甫是中國歷史上偉大的詩人，他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典范地位是宋代的詩人與學者共同確立的。宋人選擇杜甫為典范，最初的原因當然是對杜詩在藝術(shù)上千錘百煉、爐火純青的杰出成就的充分理解，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則是對杜甫崇高偉岸的人格境界的高度肯定。北宋著名政治家王安石題杜甫畫像說：“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南宋愛國詩人陸游則在《讀杜詩》中說：“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萬不一施?？栈赜⒏湃牍P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yè)，馬周遇合非公誰？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到了南宋理學宗師朱熹，則從更明晰的理論角度對杜甫的人格意義提出了崇高的評價，他將杜甫與諸葛亮、顏真卿、韓愈和范仲淹并稱為“五君子”，他說：“此五君子，其所遭不同，所立亦異，然求其心，則皆所謂光明正大，疏暢洞達，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其見于功業(yè)文章，下至字畫之微，蓋可以望之而得其為人。”這說明在宋人的眼光中，杜甫的意義決非局限于文學領(lǐng)域，他的光輝已經(jīng)照耀到整個中華文化史，從而對后人起著人格典范的作用。后人向他獻上“詩圣”的桂冠，原因便在于此。聞一多先生稱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原因也在于此。所以杜甫是中華文化所陶鑄的杰出歷史人物，他的身上反映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奪目光輝。我們要想深入理解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實質(zhì)，要想聽到動人的中國故事，閱讀杜甫傳記便是很好的選擇。

一部優(yōu)秀的傳記作品，其必要條件是作者的學養(yǎng)見識與文字功底。馮至先生在這些方面都具有優(yōu)勢，他既是學貫中西的優(yōu)秀學者，又是成就卓著的杰出詩人。這些情況人所共知，不用多說。我想稍作申述的是優(yōu)秀傳記作品的另一重要條件，就是作者對傳主具有深刻理解與深厚同情。法國的羅曼·羅蘭是世界聞名的傳記作家，他的《名人傳》分別記敘了德國音樂家貝多芬，意大利美術(shù)家米開朗琪羅和俄國文學家托爾斯泰的生平事跡，展現(xiàn)了三位傳主為追求真善美而歷經(jīng)苦難不改初衷的心路歷程?！睹藗鳌犯袆恿饲О偃f讀者，其主要原因是作者先受到三位傳主的強烈感動，故落筆之際皆帶感情。馮至先生撰寫《杜甫傳》，也有同樣的感情基礎(chǔ)。杜詩是產(chǎn)生于艱難時世的一代史詩，是“賦到滄桑句便工”的創(chuàng)作范例，它格外能感動身經(jīng)磨難的后代讀者。北宋靖康之亂后，愛國名臣李綱在《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中說：“平時讀之，未見其工。迨親更兵火喪亂之后，誦其詩如出乎其時，犁然有當于人心。”匆匆南奔的詩人陳與義則在逃難途中訴說：“但恨平生意，輕了少陵詩?！蹦纤瓮龊螅髀浔狈降耐粼吭凇恫莸睾鯕謳ぶ凶x杜詩》中說：“少年讀杜詩，頗厭其枯槁。斯時熟讀之，始知句句好?！鄙硐荽蠖祭为z的文天祥則作《集杜詩》二百首，且在自序中稱：“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杷旁?，自予顛沛以來，世變?nèi)耸?，概見于此矣?！瘪T至先生也是如此，1938年他因日寇侵略而逃往昆明，途中作詩說：“攜妻抱女流離日，始信少陵字字真！”他在西南聯(lián)大時作《杜甫和我們的時代》說：“覺得杜甫不只是唐代人民的喉舌，并且好像也是我們現(xiàn)代人民的喉舌?！薄抖鸥鳌冯m然動筆于1951年，但他對杜甫的熱愛之情依然流淌在字里行間。我相信廣大讀者朋友閱讀《杜甫傳》時一定會受到馮至先生的感染，從而更加熱愛杜甫。認真閱讀《杜甫傳》后，你就會知道杜甫確實配得上后代讀者獻上的萬瓣心香！

莫礪鋒

2024年8月3日

于南京美林東苑寓所

《杜甫傳》，馮至/著， 四川文藝出版社·好讀文化，2025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