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美麗與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個人史》,[瑞典]皮特·恩格倫 著,陳信宏 譯,中信出版社,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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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 年8月4日,星期二
艾爾芙莉德·庫爾看著第一四九步兵團(tuán)離開施奈德米爾
夏日夜晚,空氣溫暖,遠(yuǎn)方隱約飄來音樂聲。艾爾芙莉德與她的弟弟待在他們位于阿爾特班霍夫大街17 號的家里,但他們聽得到外面的聲音。
聲音慢慢變得愈來愈大,于是他們意識到有事發(fā)生了。他們沖出門外,沿著街道跑向有如堡壘般的黃色火車站。車站前方的廣場上擠滿了人,電燈也都點亮了——艾爾芙莉德覺得,栗樹的葉子在那單調(diào)的白光照耀下,看起來仿佛是用紙做成的。
她爬上隔在車站大樓與廣場之間的鐵欄桿。音樂聲愈來愈近。她看見一列貨運列車停在3 號站臺旁等待著。她看見火車頭冒著白煙。她看見車廂的門開著,從門口可以窺見車上那些仍然穿著便服的后備軍人,正要搭車去參加動員會。那些人上身探出車窗外,笑著揮手。同時,音樂的聲音也愈來愈大,回蕩在夏夜的空氣中。她的弟弟大喊:“他們來了!第一四九步兵團(tuán)來了!”
所有人等待的就是這個:第一四九步兵團(tuán),這座城鎮(zhèn)自己的部隊。他們正要前往西部戰(zhàn)線。“西部戰(zhàn)線” ——這是個剛出現(xiàn)的新詞,艾爾芙莉德還是今天才第一次聽到。這場戰(zhàn)爭的對手是俄國人,對不對?大家都知道。德軍的動員令是為了響應(yīng)俄軍的動員令,而且大家都知道俄國人很快就會發(fā)動攻擊。這個來自東方的威脅在波美拉尼亞居民的心頭上縈繞不去,而施奈德米爾的居民也不例外。俄國邊境距離這里不到一百五十公里,而且從柏林通往柯尼斯堡的鐵路干線也穿越這座城鎮(zhèn),所以恐怕這里會自然而然成為東方那個強大敵人的攻擊目標(biāo)。
正如那些在笨拙的摸索當(dāng)中跌跌撞撞地把歐洲引入戰(zhàn)爭的政治人物和軍事將領(lǐng),施奈德米爾的居民也和他們面臨著差不多的情況:信息雖然有,卻幾乎總是不夠完整或來得太慢。因此,欠缺的事實只好由臆測、推斷、盼望、恐懼、偏執(zhí)、陰謀論、夢想、夢魘與謠言來填補。就像歐洲大陸上其他數(shù)以萬計的城鎮(zhèn)與村莊,這些日子以來,施奈德米爾對外部世界的印象,也是由這類模糊不清又不盡真實的元素所構(gòu)成,其中尤以謠言最多。
艾爾芙莉德·庫爾今年十二歲,是個活潑好動而且頭腦聰明的女孩,有著一頭黃棕色的頭發(fā)和一雙綠色的眼睛。她聽說法國飛機轟炸了紐倫堡,埃謙里附近的一座鐵橋遭到了攻擊,俄軍部隊正開往約翰內(nèi)斯堡,俄國特務(wù)在柏林試圖刺殺皇儲,有個俄國間諜企圖炸毀城鎮(zhèn)邊郊的飛機工廠,一個俄國特務(wù)企圖以霍亂病菌污染公共水源,還有一個法國特務(wù)企圖炸毀庫朵河上的橋梁。
這些傳言全都是子虛烏有,但這卻是后來才知道的事情。就目前而言,大家似乎什么都愿意相信,而且愈是難以置信的謠言愈吸引人。施奈德米爾的居民和大多數(shù)的德國民眾一樣,都認(rèn)為這是一場防御性的戰(zhàn)爭,一場別人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戰(zhàn)爭。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把仗打完。如同其他城鎮(zhèn)與村莊的居民,不論是在塞爾維亞、奧匈帝國、俄國、法國、比利時還是大英帝國,人們的心中一樣充滿了恐懼和希望,同時正義感爆棚,認(rèn)為自己面臨著一場與黑暗力量的重大較量。這種激昂的情緒席卷了施奈德米爾、德國與整個歐洲,無一事也無一人能夠幸免。不過,我們眼中的黑暗,在他們眼中卻是光明。
艾爾芙莉德聽到弟弟的喊叫之后,接著就親眼見到了一排接著一排的士兵健步走來,他們身穿灰色制服,腳上穿著未鞣皮的淺色短靴,背上扛著大背包,頭戴包覆著灰色布料的尖頂盔。一支軍樂隊在前方帶頭。當(dāng)他們走近車站前那一大群民眾時,樂隊隨即演奏起所有人都耳熟能詳?shù)那{(diào)。士兵齊聲高唱,一到副歌部分,圍觀的群眾更是立刻跟著唱了起來。洪亮的歌聲如同雷聲一般,在這個八月的夜里響徹云霄:
親愛的祖國,請放心,親愛的祖國,請放心,
看那挺立不懈的衛(wèi)兵,萊茵河上的衛(wèi)兵!
看那挺立不懈的衛(wèi)兵,萊茵河上的衛(wèi)兵!
空氣中回蕩著鼓聲、踏步聲、歌聲與歡呼聲。艾爾芙莉德在日記里寫道:
接著,第一四九步兵團(tuán)并肩列隊涌上站臺,像是一道灰色的大浪。每個士兵身上都有長長的花環(huán),有的掛在脖子上,有的別在胸前。槍口上都插著翠菊、紫羅蘭與玫瑰,仿佛他們打算用花來射擊敵人。士兵的表情都很嚴(yán)肅。我本以為他們會歡欣鼓舞,滿臉笑容。
不過,艾爾芙莉德確實看到了一名面帶笑容的士兵 — 一個她認(rèn)得的中尉。他名叫舍恩,她看著他向親人道別,然后從人群中推擠而過。她看見旁觀的眾人拍著他的背,擁抱他,親吻他。她想對他大喊:“你好,舍恩中尉!”可是她不敢。
樂聲嘹亮,人們在頭頂上方揮舞的無數(shù)帽子與手帕連成了一片海洋,載運著后備軍人的那列火車響起哨聲,緩緩開動了,圍觀眾人歡呼著,吶喊著,揮動著他們的手。第一四九步兵團(tuán)也將在不久之后離開。艾爾芙莉德從欄桿上跳了下來。她隨即被淹沒于人群里,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她看見一名哭紅了雙眼的老婦人,以撕心裂肺的嗓音尖叫著:“小保羅!我的小保羅在哪里?至少讓我看看我兒子??!”
裹挾在無數(shù)條胳膊與大腿之間的艾爾芙莉德并不知道保羅是什么人。驚嚇之余,或者純粹只是慶幸自己在這片激動混亂的影像、聲響與情緒當(dāng)中總算有個能夠集中注意力的焦點,艾爾芙莉德于是立刻祈禱起來:“神啊,求求您保佑這個保羅,讓他回到那個婆婆身邊!求求您,神啊,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她看著士兵列隊走過,她身旁的一個小男孩透過欄桿伸出手,以懇求般的聲音說著:“士兵哥哥,士兵哥哥,再見!”一名身穿灰色制服的士兵伸手和他相握:“再會,小弟弟!”所有人都開懷笑了起來。樂隊奏起《德意志高于一切》的旋律,群眾中有些人跟著唱了起來。一列裝點著花朵的 長列車冒著煙駛?cè)? 號站臺。隨著一聲號角響起,士兵立刻陸續(xù)上車,咒罵聲、笑語聲與命令聲此起彼落。一名急著趕上其他人的士兵從站在欄桿后方的艾爾芙莉德面前經(jīng)過。她鼓起勇氣,對那名士兵伸出手,害羞地咕噥了一聲:“祝你好運!”他看向她,微微一笑,在經(jīng)過時握了一下她的手:“后會有期,小女孩!”
艾爾芙莉德的目光跟著他,看著他爬上其中一節(jié)貨車車廂。她看見他轉(zhuǎn)身望向自己。然后,火車顫動了一下,開始前進(jìn),先是緩緩移動,接著速度愈來愈快。
歡呼聲震耳欲聾,士兵的臉都擠在敞開的車門口,花朵飛過空中,廣場上的許多人突然哭了起來。
“后會有期!我們很快就會回家的!”
“別害怕!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我們會回來和媽媽一起過圣誕節(jié)的!” “好,好,好 — 要平安回來!”
前進(jìn)的火車上傳出激昂的歌聲。她只聽到了副歌的一部分:“……在家里,在家里——我們將會團(tuán)聚一堂!”然后,火車就消失在夜色里,消失在夏夜那片溫暖的黑暗當(dāng)中。
艾爾芙莉德滿懷感動。她走路回家,努力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她一面走,一面把被士兵握過的那只手舉在身前,仿佛那只手上有什么極為珍貴又脆弱的東西。她爬上燈光黯淡的階梯,回到阿爾特班霍夫大街17 號的門廊,在門廊上匆匆親吻了一下自己的手。
作品簡介
《美麗與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個人史》,[瑞典] 皮特·恩格倫 著,陳信宏 譯,中信出版社,2017年9月
這一次,“真實”的戰(zhàn)爭體驗將如雪崩一般轟鳴而來。
《美麗與哀愁:第—次世界大戰(zhàn)個人史》是瑞典作家皮特·恩格倫的非虛構(gòu)文學(xué)力作,也是一部戰(zhàn)爭史書,它發(fā)源于一個問題:戰(zhàn)爭是怎樣的感覺?皮特·恩格倫無意復(fù)述將帥們的功績,他將全部目光投向那些被遮蔽的小人物——他選擇23個來自不同階級、國家、陣營的普通人作為主角,由他們的生命史抵達(dá)“真實”的戰(zhàn)爭。
在那場裹挾世界、瘋狂廝殺的大戰(zhàn)中,他們有過希望、憤怒、同情、悲哀,然后死在無不為人之的地方,變成故紙堆中的數(shù)字——他們不是操控戰(zhàn)爭的人,而是了解戰(zhàn)爭是什么感覺的普通人。
他們是亢奮或消沉的士兵、對戰(zhàn)爭游戲抱有幻想的探險家、成為醫(yī)療組織司機的知識女性、后方的主婦與兒童、作家、冷眼觀察軍政人物的公務(wù)員;他們之中有的成為英雄,有的死傷,有的陷入瘋狂。
“死亡是那么寂靜……”他們的聲音不曾進(jìn)入公眾的聽覺,只是在死神敲門時急切地寫著日記或書信,而皮特·恩格倫找回小人物被遮蔽、被遺忘的聲音,還原“一戰(zhàn)”中的一天天。所謂歷史,正是這些平凡人物感受的小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