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人物

差一點未念的悼詞追念伊格爾斯先生

祭司講話的時候,我手里攥著我的講稿,想著等他講完之后,也許會留給大家自由發(fā)言的機會,我一定要首先舉手,上去講幾句。

天邊微微露出一點晨曦,我們的車在高速路上疾駛,開往布法羅市。今年看來是一個暖冬,11月底的白天氣溫還沒跌破零度。但今天風有點大,特別是在紐約上州開闊的平原上,一陣陣的疾風晃動著我的車。我的心情也像行駛中的車一樣,不太穩(wěn)定。伊格爾斯老師去世只有兩天,多種思緒一起涌上,很難平靜。

11月26日上午,我收到了伊格爾斯老師的二兒子丹尼爾的電郵,說他父親一早去世了。我立即回信,表示了我的哀悼,并問候他們?nèi)?。丹尼爾的電郵寄給了差不多兩百多人,不久我就看到不少人的回復,都用各種美好、感人的語言向他們?nèi)冶硎境镣吹陌У俊Wx著這些深情的回憶,我也一直在琢磨,自己應該講些什么、寫些什么。但昨天突然收到威爾瑪師母的電郵,說是追悼會今天下午就開,還是讓我有點措手不及。我知道猶太人的習俗是在一個人去世之后,最好七十二小時之內(nèi)便入葬,但伊格爾斯老師朋友眾多、聞名世界,我還是估計著會等那么幾天。

六個半小時之后,提早到達了殯儀館。親屬們還未到,我看了一下禮堂,伊格爾斯的靈柩已經(jīng)擺上,用的是一口封閉的素木棺材,上面的猶太大衛(wèi)星是唯一的裝飾,后面放的是猶太七燭臺,旁邊也僅僅放著兩盆白花。我知道老師、師母素來喜歡儉樸的生活,但如此簡單地為伊格爾斯老師告別,還是不免讓我有點意外。而轉(zhuǎn)念一想,以這樣的形式送走老師,也許是最合適的一種方式——還是他的太太和家人,最了解伊格爾斯的為人。

王晴佳:差一點未念的悼詞——追念伊格爾斯先生

格奧爾格·G.伊格爾斯

伊格爾斯老師有一個頗為龐大的家族,他不但有三個兒子,而且還已經(jīng)有了兩位第四代的成員。他的大兒子杰瑞米一到,便對我說,是否能幫忙做一下抬棺人(pallbearer)。他解釋說,你與父親合作這么多年,我們都覺得你是合適的人選。我欣然同意,因為我知道這是他的家人對我的高度信任。也許他覺得我并不強壯,接著又加了一句:“其實并不吃力,只是抬著棺木走幾步而已”。事后我覺得,也許在中文里,“扶棺人”是更為恰當?shù)谋硎?。他們家其他成員——見過沒見過的——都過來與我打招呼,說是他們都早已知道我、很高興見到我等等。我當然也向師母表示了慰問,她已經(jīng)九十六歲高齡,與伊格爾斯老師結(jié)婚有近七十年之久。我還是不能相信,7月底我從中國回來的時候,知道老師身體不好,我與家人還來看望過他們。那時伊格爾斯與我聊了好久,師母在旁邊還說:“醫(yī)生說他腦子不好了,今天看來毫無問題???”事后她還打電話來,再次問我是否覺得伊格爾斯老師還有康復的希望。但也就三個多月,老師就已經(jīng)與我們永別了。

昨晚準備了二三頁的悼詞,但我沒有向師母和杰瑞米說,是否能讓我在追悼會上發(fā)言。一是出于中國人的謙虛,覺得老師活了近九十一歲,一定會比我有更合適、更正式的發(fā)言者,二是覺得自己的悼詞準備匆促,寫得不夠好,也許等到自由發(fā)言的時候上去說更好。

禮堂不大,但在追悼會開始之前,已經(jīng)坐滿了人,還有不少站著的,我估計有一百人上下。同時追悼會還通過網(wǎng)絡(luò),向世界各地轉(zhuǎn)播。伊格爾斯老師高齡去世,來參加的人中年齡大的居多,但也有一些中年、青年人。伊格爾斯雖然是白人,但很早就參加民權(quán)運動,加入“美國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NAACP)達五十年之久,為黑人和其他少數(shù)族裔的平等權(quán)益終身奮斗,所以到場的也有好多位非裔。伊格爾斯老師當然也有不少亞裔朋友和亞洲學生(中國學生之外,還有印度和韓國學生等),但他們大都已經(jīng)畢業(yè)去了外地,加上追悼會時間安排緊促,我們一家或許是唯一到場的亞洲人,心里略有點遺憾。

追悼會在下午一點開始,由一位猶太祭司(拉比)主持,大家起立用希伯來語和英語念誦了贊美詩,一位女子詠唱了贊美曲。祭司然后邀請了丹尼爾代表家人向大家致謝,他以“我們不相信爸爸已經(jīng)走了”為題,簡單講述了伊格爾斯多彩的人生和他們對他父親的印象。當?shù)亍懊绹珖猩朔N協(xié)進會”的代表,宣讀了他們的悼詞,高度評價伊格爾斯如何從民權(quán)運動的時期開始,便致力于為種族平等、社會正義而不懈奮斗,畢生不息。

接著一位現(xiàn)在喬治亞州一所大學執(zhí)教的女老師發(fā)言,代表學生向伊格爾斯老師告別。然后祭司講述了伊格爾斯老師的生平,如同布法羅當?shù)貓蠹垐蟮赖哪菢?,稱他為“世界著名的歷史學家和不懈的人權(quán)斗士”。祭司大約四十來歲,但與伊格爾斯老師已經(jīng)認識了多年,畢竟他們夫婦倆已經(jīng)在當?shù)厣盍税雮€世紀之久。伊格爾斯曾是虔誠的猶太正教徒,之后雖然立場有所改變,但在德國和美國生活的時候,基本每周都去猶太教堂。祭司的講話,不但重述了伊格爾斯老師的生平事跡,而且還個性化地談到了自己與伊格爾斯的來往。他的評價是,伊格爾斯精力充沛,如同一種“自然之力”(force of nature),生命不息、奮斗不止。他回憶道,直到伊格爾斯過世前的一個月,他還打電話給這位祭司說:“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與你約談”。大家聽了,都禁不止莞爾一笑,因為這正是伊格爾斯的個性特點。他不但活到老、學到老,在研究、寫作上永不停歇,而且一直關(guān)注社會的公正和人類的未來,對社會問題,不平則鳴、從不含糊。伊格爾斯堅信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也相信歷史進步的觀念(他在1950、1960年代的時候,就在《近代史研究》和《美國歷史評論》這兩本美國史學界的重要刊物上,發(fā)表過有關(guān)歷史進步觀念的文章)。但最近十年,目睹世界局勢的變化,貧富分化的日趨嚴重和歐美政壇“向右轉(zhuǎn)”的趨勢,伊格爾斯在幾次采訪的時候承認,他已經(jīng)對人類社會是否能克服弊端、順利往前,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么充滿信心。

祭司講話的時候,我手里攥著我的講稿,想著等他講完之后,也許會留給大家自由發(fā)言的機會,我一定要首先舉手,上去講幾句。未料他講完之后,再次讓大家起立念誦贊美詩、唱贊美曲,于是就宣布追悼會結(jié)束了。整個過程僅僅四十五分鐘,讓我大出意外,因為除我之外,在場還有眾多伊格爾斯的老友,他們一定都有很多話要說,為伊格爾斯送別。我開始后悔自己早前太猶豫,沒有與師母與杰瑞米說,我想在追悼會上發(fā)言。師母見到我的時候,說是十分感謝我能遠途過來。我的回答自然是:“我是一定要來的”。她和伊格爾斯老師一樣,為人謙遜,我知道如果我不來參加追悼會,她也一定會理解的??赡軒熌敢仓罆r間有點急促,所以沒有問我是否要發(fā)言。

與其他幾位抬棺人一起,我們將伊格爾斯的靈柩從禮堂抬上靈車。我忍不住對杰瑞米說:“我其實準備了想發(fā)言的?!彼卮鸬溃骸鞍パ剑娌恢?。如果知道,我們一定要你上去的?!蔽衣犃酥?,更加悔恨不已。跟著靈車開往墓地的時候,我無法原諒自己,因為伊格爾斯老師待我如子,用法語表述,我是他的“學術(shù)養(yǎng)子”(un enfant de la maison)。他在世的時候,幾乎每周打一個電話給我,聊聊家常,而更多的是討論我們共同編輯、寫作的論著。如果我不在,他會用他低沉、緩慢的聲音留言:“這是喬治……(This is George…) ”。雖然伊格爾斯從不署名“喬治”,但他在美國用英語交流的時候,用的是“喬治”而不是“格奧爾格”,師母及德國之外的朋友平時也稱他為“喬治”。有趣的是,我兒子出生之后,我告訴他我兒子的中間名字取名為“Georg”,他馬上問道,有沒有“e”,我說沒有,他聽后高興地微微一笑。顯然,他認同自己的德語名字,如同他從來都叫我“晴佳”,雖然他知道我從開始發(fā)表英語論著的時候,便署名“Q. Edward Wang”。我沒有機會對他說我的理由。在我眼里,中文的特點就是要有象形字,加上四聲的讀法,而拼音無法做到這兩點,所以拼音化的中文名字,已經(jīng)是西化的產(chǎn)物,并無法真正保持中國文化的認同。事實上,幾乎沒有一個外國人能正確地讀出拼音化的中文名字,常常錯得離譜,讓人啼笑皆非。其中的主要原因還是亞洲和歐洲語言的差距太大。日本人英文發(fā)音普遍糟糕,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根據(jù)片假名的翻譯來讀外文字。

王晴佳:差一點未念的悼詞——追念伊格爾斯先生

王晴佳教授與伊格爾斯先生,王惟揚攝,2017年7月29日。

我們的車隊開往墓地的時候,在布法羅市內(nèi)轉(zhuǎn)了好大一圈,又經(jīng)過了伊格爾斯老師從教三十多年的布法羅大學,載著他向這個城市、這所學校做最后的告別。我們的車都插了殯儀館的小旗,至少有二十多輛,閃著緊急燈,穿越各個路口(美國規(guī)定送葬的車隊可以穿越紅燈,其他車子都會讓道)。到了墓地之后,我們八人用雙手將靈柩從車上抬到墓地,雖然只走七步,但每走一步,都由祭司誦讀一句贊美詩,停下再走,這樣讓我們“步履維艱”、心情沉痛地送別逝者。墓坑已經(jīng)由工人們挖好,棺木放下去之后,親友輪流鏟土,每人三鏟。這樣,伊格爾斯老師就入葬,與我們永別了。然后我們列隊兩旁,讓師母和直系親屬在中間穿過,象征他們重新回到了我們中間,開始了新的生活。

整個追悼會和送葬儀式,大家神情肅穆,沒有哭聲,似乎生怕驚動了逝者。猶太人以勤奮、聰明著稱,顯示出他們對生活和生命的認真、執(zhí)著,但他們對一個人的離世,又處理得如此自然、從容,毫不拖沓、遲疑。的確,生與死對每個人都一樣:一個人如果活得精彩、踏實,死后是否哀榮備至,實在也就微不足道了。從中國人的角度來看,這樣的追悼、告別儀式,向這樣一位名人告別,有點簡單。這里面有猶太宗教和文化的傳統(tǒng),但也是老師、師母一輩子為人處世的寫照。他們自奉甚儉,從不奢華,但對學生和任何需要幫助的人,卻毫不吝嗇。就我所知,伊格爾斯老師不但幫助中國學生出國留學,還出錢替他們買機票。多年以前,一位學生博士畢業(yè)之后,一時找不到工作,伊格爾斯拿出兩萬美金,對他說,“你拿去用,將來有錢想到再還我。如果我不在了,還給我孩子就是了”。這件事他從未對我說過,只是有次我與師母閑聊,從她那里得知的,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古人有言:“貪鄙不過一時之嘲,學問乃千古之業(yè)?!币粮駹査估蠋煹臑槿酥螌W,是這句話的真切寫照。

伊格爾斯著作等身,影響巨大,將來一定會有人來看望他—我從墓地走出來時候,這么想著。他去世之后,三天不到,三百多封悼念的電郵紛至沓來,來自世界各地。有人將訃告放到了臉書上,立即有四百多人寫了悼念的話。其中當代著名史家、也是伊格爾斯的老友娜塔莉?戴維斯和她丈夫這么寫道:“嗚呼,我們時代的一個偉人告別了人世。他的史學研究,總是盡可能地在我們這個紛亂不已的世界上,影響到最為廣大的團體。他在政治上的正義和勇氣、他與許多包括我們在內(nèi)的人的友誼、他對他親人的忠誠和摯愛,使得格奧爾格的一生,成為我們所有人的楷模。他的遺產(chǎn)是如此豐富多彩,我們都懷念他!”的確,伊格爾斯老師不但是一位世界一流的學者,更是一位熱誠待人、溫良敦厚的好人——“好人”(good man)也是他的家人在訃告中用的詞語??上?,這樣的好人,在今天這個世界上,并不多見。老師、師母都是希特勒屠猶的幸存者,他們一輩子的為人,讓我想起《周易》中的一句話:“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p>

我文才拙劣,無法寫出如同戴維斯和其他人那樣美好、深刻的悼念詞句。但我還是怨恨自己,沒有在追悼會上發(fā)言。在葬禮結(jié)束的時候,師母邀請大家到他們敬老院的公寓坐坐。我們到了之后,品嘗了他們德國友人寄來的“kuchen”(糕點),三明治、貝果(bagel,猶太人常吃的一種硬面包圈)和水果,一邊與師母和家人聊聊,聽聽他們講伊格爾斯去世之前最后幾天的情形。我與老師的最后一次通話是大約一個月前,但可惜的是,他的聽力已經(jīng)嚴重衰退,我講的他都聽不見,只能聽他講,無法像以前那樣真正聊天。而他去年腦溢血之后,也已經(jīng)無法在電腦上打字,所以也好久沒有通電郵了。但在一年之前,他還花了大量的功夫,認真地修改我們合著的《全球史學史》新版。讓人欣慰的是,該書的修訂版今年春天出版了,伊格爾斯老師拿到了新書,可現(xiàn)在也就成為他最后一本遺著了。讓人特別欽佩和懷念的地方是,雖然伊格爾斯老師的史學史研究,世界聞名,但他每次受邀寫作或講演,都會認真準備,從不敷衍了事、倚老賣老。也就是說,他的每次寫作或發(fā)言,從不抄襲自己以前的東西,而是另起爐灶,重新創(chuàng)作。寫完之后,會讓我和其他朋友先讀一遍,提出意見。這種認真、謙遜的態(tài)度,讓我特別欽敬,也是我認識的中外的學者中,特別少見的。

王晴佳:差一點未念的悼詞——追念伊格爾斯先生

《全球史學史》

在伊格爾斯老師晚年住過的公寓坐著,睹物思人,在座的都是老師、師母的至親好友,大約有二三十人。我也見到了不少他以前的朋友和學生。我心里略有些釋然,因為他們也與伊格爾斯認識多年,不少人從美國各地趕來,他們也都沒有找到機會在追悼會上發(fā)言??沙龊跷乙饬系氖?,杰瑞米過來對我說:“你既然已經(jīng)準備了悼詞,沒能在追悼會上發(fā)言,那么是否你愿意在這里給大家讀一下呢?”我立即回答道:“當然好,謝謝你!”于是我拿出了底稿,當眾念了我昨晚寫就的悼詞。大家聽完之后,響起了一片掌聲,當然最重要的是,師母對我說:“講得真好,謝謝你!”終于,我覺得我對得起老師了,而且在他生前的住處、在他最好的親友面前念我的悼詞,意義應該更大。

我要說的話,實在很多。我的悼詞只是回憶了三十三年前,也就是1984年我們?nèi)绾卧诒本┑挠颜x賓館晤面、交談,然后他如何鼓勵我、提攜我,幫助我在美國建立了事業(yè),還有幸自1990年代后期開始,與他合作多年,共同編輯和寫作了多部著作。我在最后講道,今年夏天我與兒子又回到了友誼賓館。我們一邊用餐,我一邊對兒子細細講述了我與“格奧爾格”、也就是他中間名字的那個人之間深厚的友誼。

我在念完我的悼詞之后,心里有了這樣一個念頭:將來一定還會再寫一篇,題目就叫“從友誼賓館開始的友誼”,再細細交代我與伊格爾斯老師的情誼,如何影響、改變了我的事業(yè)、人生。

愿老師安息!

2017年11月29日草、30日改就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