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陳佩斯初次碰面時,他一句話也沒說。這是2011年7月的一個下午,排練間隙的休息時分,幾天來炙熱的陽光突然沒了影,小風(fēng)輕輕掠過劇院外的樹枝,陳佩斯就站在那里。他左手叉在腰間,右手舉一支煙,看起來似乎很累。我走過去,自我介紹一番,他接過名片,用那雙出了名的小眼睛斜視著我,點點頭,一句話沒說。
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好,他的光頭在那天并不顯眼,像打了一層磨砂。他的眉毛不濃不淡,已經(jīng)有點泛白。一雙鷹般的黑眼珠不停地來回移動,靈活得有點過分警惕了。他常用這種眼光斜視看人,在排練的時候突然朝我投來一瞥,吃飯的時候不經(jīng)意盯我一下,甚至當(dāng)我們并排走在路上他朝我說話時,也是這種眼神。起初我覺得那有點輕視的意思,后來漸漸察覺他只是在偷偷觀察,并無他意,甚至是帶點好意。他大約總是想照顧到身邊的人。有好幾次,我們走在路上,我問他能否找個時間坐下來說話。他就用這種眼神斜著我,嘴巴夸張地裂開,輕輕吐出一個字:“累。”
我那時正想方設(shè)法能和他說上話。自從1998年他最后一次在央視春晚露面之后,我再也沒有在電視上見過他。我肯定錯過了一些,比如2008年北京電視臺的春晚,他和朱時茂奇跡般地再次登臺,演了一個名叫《陳小二 x 2》的小品。那真是奇跡,能請動陳佩斯再次在電視上演小品,得拿出什么樣的誘惑?當(dāng)我和段嶸(她是那年北京春晚的導(dǎo)演)聊起此事時,她說,起初誰都認(rèn)為這件事沒有希望。他們第一次見面,陳佩斯留下一句話:“我可以上春晚,但沒有好作品我就不去?!逼渌硕加X得這大概是一種推辭,但陳佩斯給段嶸留下的印象卻是極為認(rèn)真的。他只是對作品很挑剔。
那次登臺有著不平凡的意義。陳佩斯剛好離開央視春晚十年,大多數(shù)中國老百姓已經(jīng)很久沒看見過他。十年來,偶爾傳來的消息也總是把他和央視扯到一起。最傳奇的一個說法是,他被央視封殺之后,有一段時間無路可走,在北京郊區(qū)承包了一座山,種植果樹。靠販賣果子賺來的錢,他東山再起。盡管這則謠言一再被陳佩斯自己或者他的朋友們否認(rèn),但人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一個明星就應(yīng)該有這樣傳奇式的“大起大落”。
這十年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則報紙上的新聞:“離開央視也能活,陳佩斯狂卷4000萬票房”。那大約是2002年,他的第一部話劇《托兒》前一年全國巡演127次,據(jù)說票房非常好。起初,他的舞臺似乎主要在南方,在江浙和兩廣地區(qū)。但到2011年為止,他一共排演了六部話劇,514場的足跡遍布全國(除了西藏、青海和新疆)。在一些二三線城市,票總是一搶而空。在當(dāng)今的話劇市場,這種盛況幾乎令人難以理解。有次我問他,那些觀眾大約都是想來見見他真人吧?!八麄儾皇菦_我來的,是沖著笑聲?!彼f,“因為我曾經(jīng)給他們帶來笑聲,他們對我就有一種期待?!?/p>
不過,我并不總是有機會和陳佩斯討論這些問題。在夏日的午后,他很少和我說話。他穿一件淺藍(lán)色T恤衫,領(lǐng)口是鮮黃色的,一條藏青色寬松的純棉短褲,腳上是一雙厚底舒適的卡駱馳鞋。我這樣描述,你可能還是沒什么印象。不妨想象一下,坐在老北京胡同里的那些整日曬太陽閑著沒事打牌下棋的人,他們才不會在乎如何打扮自己。怎么舒服怎么來。他們眼中只有面前的那盤棋,你站在旁邊,只有看的份兒,千萬別說話。
攝影:見濤。
2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到了排練場,陳佩斯還沒來。這是一個寬敞、四面鑲著鏡子的大廳,中間擺了一條歐式三人沙發(fā),一個白色茶幾,幾件簡單的道具。即將在8月上演的《雷人晚餐》是陳佩斯的第六部話劇,劇本來自法國一部經(jīng)典喜劇,講述一群聰明人和一個笨蛋打交道的故事。這是他第一次從國外引進劇本。他有點擔(dān)心,外國人的喜劇能不能把中國人逗樂?
2011年初,這部戲曾在北京等地上演過一輪。陳佩斯扮演其中一個聰明的精英分子。93歲的父親陳強,和于洋、葛存壯等一大幫年事已高的老藝術(shù)家前去捧場。演出前,在貴賓廳,陳強說希望自己也能上臺演戲,但別給他太多臺詞,他記不住。但演出結(jié)束后,他對兒子說,他根本看不清楚舞臺,也聽不見臺詞,以后還是別來了。
陳佩斯是出了名的孝子。父親在1999年生?。X梗塞)后,他在同一個小區(qū)買了套公寓。段嶸有次去他家,聽見陳佩斯給父親打電話:“你今天怎么樣?開不開心?今天太陽很好,我推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八f話的那種語氣,就跟哄小孩似的,段嶸說,“一個孝子一定是個好人?!彼绻茉谕砩暇劈c半之前回家,一定會過去看看。這么多年,每次都是他給父親洗澡。
但陳佩斯最近可能沒那么多時間陪父親。每天早上他起床后要寫點東西,他正在整理自己多年實踐出來的喜劇理論,下午一點半要趕到排練場,有時候要排練到很晚。這天下午,他最后一個到達(dá)排練場,因為這部戲的宣傳人員在中午安排了一次專訪——盡管他那么討厭采訪,多年來說的總是那些話,而且每次都要談到央視——他偶爾也得盡量配合。
他走進排練大廳,嘀咕了一句:“沒留意時間。我一看表,這還得了?!彼∠录缟系陌撞辑h(huán)保袋,擱在椅子上,朝我斜視了一眼,轉(zhuǎn)頭問道:“咱們練到哪兒了?”
其他演員正坐在大桌子旁邊,一直玩著手機。這時大家都站起來,伸伸腰,準(zhǔn)備入場。陳佩斯走到大廳角落里,躺到一臺健身器材上?!白蛱炀毩藥讉€俯臥撐。”他說,“哎喲,那腹肌給酸的?!?/p>
57歲的陳佩斯是這個劇組年齡最大的人。常常有人擔(dān)心他的身體。和電視上幾分鐘的小品不同,話劇是個特別消耗體力的活兒。有次演出,他下場后暈倒了,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你們這些做演員的,怎么會這么累?”他聽見后有點不高興。以后每次演出,陳佩斯都會在場邊擱幾瓶生理鹽水,換場時他趕緊喝一瓶。他的許多朋友都告訴我,陳佩斯生活中是個特別沉默的人,不愛說話,但到了舞臺上,他就像換了個身體,聲音很大。他平日里似乎都是在為舞臺積攢精力。
但這天的排練剛開始,陳佩斯又忘詞了。他呆了一下,問場下的副導(dǎo)演:“還有什么?”大家都笑起來。副導(dǎo)演提示了一句,他似乎對那句臺詞仍不滿意,覺得有點奇怪。“我有這詞么?”他走到桌子前拿起劇本,對了一下臺詞,嘀咕說,“我給忘了。這瞞不了觀眾的。”然后他對著一名站在場下的工作人員輕聲喊道:“幫我沏杯咖啡。”
副導(dǎo)演吳美麗是個年輕女孩,有藝術(shù)氣息。她和陳佩斯在上海戲劇學(xué)院認(rèn)識。她那時念導(dǎo)演系大二,學(xué)校決定把陳佩斯的話劇《陽臺》作為教學(xué)案例排演。她可能是那些學(xué)生當(dāng)中最認(rèn)真的一個。陳佩斯喜歡這點,之后就一直讓她跟著劇組排練。她剛從上海專程過來,這時正靠墻坐在臺下,一邊提示臺詞,一邊觀察戲中人物的對話之間是否有漏洞。
“這里有點不對勁?!彼f。
幾個演員停在那里,想了一下,邏輯上好像真有點說不過去。陳佩斯突然一彎腰,自在地放了一個響屁,但好像沒有人聽到。
第一輪演出之后,陳佩斯修改了這部戲的劇本。年初的演出效果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好。他認(rèn)為法國人碎碎叨叨的東西太多,得增加戲里的沖突和人物之間的碰撞感。他刪掉了將近一萬字。演員幾乎都換了,陳佩斯自己也重新選擇了角色。他決定扮演戲中那個笨蛋——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早該如此,那是一個厚道卻有點蠢的好人。他越笨,臺下笑得越開心。但這么大的改動,意味著第二輪的這次重排,幾乎等于重新開始一部新戲。
現(xiàn)在,排練進行不下去了。大家坐回桌子旁,開始討論怎樣修改臺詞。陳佩斯獨自在那里念起來,聲情并茂。有個演員提出了一種修改意見,被大家否掉。又有人提出另一種,還是不合適。大家陷入沉默。
有一陣子,誰都沒說話。突然,那個一直在電腦上記錄臺詞的場記叫道,“我們昨天晚上不是已經(jīng)討論過這個問題么?怎么修改,喝酒前早已經(jīng)定好了!”
大家想了一下——好像的確如此?,F(xiàn)場忽然就熱鬧了,有人罵了自己兩句。陳佩斯也有點生自己的氣。“哎呀,”他低聲罵道,“操他娘的!”他瞟了我一眼,腦子里好像又過了一遍臺詞,接著說,“這樣終于干凈了,舒服了!”
《雷人晚餐》的排練現(xiàn)場。
3
7月12日,一個名叫“話劇老陳”的用戶注冊了新浪微博。第一條內(nèi)容是“首開微博,還不會玩,正在請專人培訓(xùn)中!”。第二條則是回應(yīng)一個網(wǎng)友的評論,網(wǎng)友給他留言,引用了陳佩斯當(dāng)年在小品中的臺詞:“隊長!別開槍,是我!”他幽默地回復(fù):“哦,是你小子!”
這兩條短短的微博很快被轉(zhuǎn)發(fā)上千次。大多數(shù)網(wǎng)友似乎沒有懷疑這個“話劇老陳”到底是不是陳佩斯本人,他們熱情留言,都說“好久不見!”但新浪很快證實了那是個假陳佩斯。(一個月后,另一個名叫“話劇陳佩斯”的用戶重新注冊了新浪微博,很快又被證明是假的。)
陳佩斯似乎沒有更多精力放到微博這種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即使在排練休息時,他也很少玩手機。他有時候環(huán)顧四周看看其他人在做什么,有時是自己在那兒默念臺詞。有次我看見他目光直射窗外,望向遠(yuǎn)處,神情模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可能正在思考自己的角色。吳美麗告訴我,有天晚上排練結(jié)束,陳佩斯順帶捎她回公司。他在車上說:“我就不明白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都喜歡拿個手機玩——干嘛呢?”
陳佩斯年輕的時候也不喜歡手機。那時他和朱時茂去演出或參加活動,他的手機總是關(guān)著?!拔覐膩頉]問過他為什么?!敝鞎r茂說,“他老婆找他,也得打我的手機?!?/p>
朱時茂住在北京北四環(huán)附近的一棟別墅,我們坐在豪華歐式裝修的客廳。他說:“如果不是為了佩斯,我一般不接受采訪。”他也很長時間沒見到陳佩斯了。
1980年代初,他們倆相識于八一電影制片廠。朱時茂那時剛調(diào)入八一廠,因為在《牧馬人》中出演一個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卻信念不倒的知識分子,聲名大噪。他外貌英俊,文藝氣息濃厚,是那個年代的當(dāng)紅小生。陳佩斯出演的盡是普通小人物,在1979年的《瞧這一家子》中,他扮演車間主任的兒子,戲中的父親也由陳強出演。那是文革后的第一部輕喜劇,陳佩斯一夜成名。
陳佩斯是家中的老二,他出生在長春,后來隨父親搬到北京。在北京師范大學(xué)附中散淡地讀了三年書后,15歲那年,父親被打成右派,他突然下放到內(nèi)蒙古建設(shè)兵團。陳佩斯在沙漠待了四年,在那里他從來沒吃飽過。但那段痛苦的經(jīng)歷對他后來的人生選擇至關(guān)重要。兵團里的人大多來自貧民階層,即便你出生世家,也沒有誰會把你當(dāng)回事。陳佩斯的妻子曾對我說,“他在兵團真正接觸到了貧困百姓,使他骨子里產(chǎn)生了一種平民意識。”他年少時衣食無憂的經(jīng)歷,在下鄉(xiāng)的日子逐漸被磨滅?!芭逅寡菪∪宋餅槭裁磿敲从H切,感同身受?!彼f,“因為他從那時就知道,人不是生來就平等的?!?/p>
陳佩斯在八一廠逐漸顯露出他的表演才華。除了天賦,他的認(rèn)真和努力也開始為他贏得聲譽?!肚七@一家子》的導(dǎo)演王好為,有次對媒體(《中國周刊》)回憶陳佩斯:“他宿舍的墻上貼了整整一面墻的人物分析。他把自己所有戲的動作語言都寫在上面。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演員像他這么用功?!蹦鞘俏母飫倓偨Y(jié)束的年代,備受磨難的陳強認(rèn)為人們太缺少歡樂,他似乎在兒子身上看到了喜劇表演的天分,他鼓勵陳佩斯,以后也許可以繼續(xù)走喜劇這條路。
1984年春節(jié),陳佩斯和朱時茂把一段演員訓(xùn)練時的表演段子搬上了春晚?!冻悦鏃l》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人人都看春晚的年代,陳佩斯給中國人留下的喜劇形象,自此再也沒有從人們心中消失。從那年到1998年,他們倆一共在央視春晚上表演了11個小品——他們甚至開創(chuàng)了小品這種娛樂節(jié)目形式,但他們的公眾形象似乎也以這種模式固定下來。人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朱時茂就應(yīng)該是嚴(yán)肅認(rèn)真的,而陳佩斯一定是愛耍小聰明的小痞子。
朱時茂和陳佩斯維持了將近30年的友誼,他們倆的確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人。朱時茂性格外向,喜歡交際,朋友多,直到現(xiàn)在他幾乎天天晚上都有飯局。而陳佩斯一周至少有五天都在家里吃飯?!芭逅贡容^嚴(yán)肅、也很嚴(yán)謹(jǐn),不茍言笑。”朱時茂說,“我認(rèn)為他在生活中過于拘謹(jǐn)?!?/p>
每一個小品幾乎都是爭論出來的。朱時茂說:“佩斯有時候是一根筋,一種咬著屎橛子給饅頭都換不下來的精神。他就是那么一個固執(zhí)的人?!碑?dāng)雙方都爭執(zhí)不下時,還得靠老婆來決定。朱時茂的妻子以前是搞舞臺劇的,到最后,陳佩斯都聽她的。
對于陳強寄予兒子的喜劇夢想來說,僅僅只有小品顯然不夠。1986年,父子倆合演的電影《父與子》上映,陳佩斯扮演一個賦閑在家,卻又向往著外面世界的青年“二子”。陳強出演的父親則一心希望兒子安心復(fù)習(xí)準(zhǔn)備高考。他們敏銳地捕捉到八十年代中期的時代精神——在文化復(fù)興和商業(yè)大潮來臨之際,新舊兩代的矛盾和困惑。隨后的一系列“二子”電影,都以一種戲虐卻善意的方式調(diào)侃著那個時代——“二子”總是想去做一些事,卻總有一些原因制約著他。對于陳強父子來說,這些電影幾乎每部都是一個反諷,因為幾乎沒有一個電影制片廠愿意投拍他們的這種喜劇,認(rèn)為太低俗。
1991年,陳佩斯在海南成立了自己的“海南喜劇影視有限公司”。兩年后,他改名為“大道影業(yè)有限公司”,刪掉了“喜劇”兩個字。他那時的目的很單純——既然國有電影廠不投資喜劇,那么他自己來當(dāng)制片人,尋找編劇和導(dǎo)演。他反抗體制的途徑似乎也很簡單,既然一條路走不通,我就走另外一條。在90年代初期,體制本身已經(jīng)開始靈活,陳佩斯可以花錢向電影廠買拍攝指標(biāo)。公司成立后投拍的第一部電影是《爺倆開歌廳》,講述“二子”從深圳淘金回到北京繼續(xù)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電影照射著社會現(xiàn)實,也影射著陳佩斯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
陳佩斯成為獨立制片人之后,迅速拍攝了六部電影?!杜R時爸爸》把故事置于海南的經(jīng)濟大潮之下,《編外丈夫》更是直面下海浪潮和體制改革。陳佩斯在后一部電影中飾演一個被逼下海的機關(guān)干部,那是他少有的帶有官位的角色。電影結(jié)尾處,他終于在體制外尋找到新的生活。
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陳佩斯卻不得不再次陷入體制的困境。從中影的統(tǒng)購統(tǒng)銷,到和各省分賬、再到票房分賬,大道影業(yè)公司剛好經(jīng)歷中國電影體制改革的所有過程?!拔覀兯械碾娪皼]有一部是賠錢的,無論是拷貝還是票房,都是當(dāng)年國內(nèi)電影的前三名?!贝蟮拦镜呢?fù)責(zé)人告訴我,“但我們永遠(yuǎn)都沒有掙到我們應(yīng)該掙的錢。”
和今天的電影市場一樣,陳佩斯的票房常常被偷瞞漏報。那些年,陳佩斯常常在公開場合透露出他的憤怒?!暗?dāng)你面對一個體制的時候,你就知道你是何其渺小?!彼钠拮诱f,“即便你再有名,你也撼動不了這個體制。它是一個強大的利益鏈?!痹诠咀罾щy的時候,他們常常派人前往各省討債,即便有些債務(wù)只有幾千塊錢。
到了1998年,陳佩斯和體制的矛盾激變成一場著名的官司。他和朱時茂起訴中央電視臺出版春晚光碟盜用版權(quán)。那是一場毫無爭議的訴訟,僅僅需要陳佩斯的勇氣和敢于擔(dān)當(dāng)。朱時茂說,那時許多朋友都會私下打電話給予支持,但他們從不會公開發(fā)表意見。
陳佩斯沒有登上1999年的央視春晚舞臺,而且再也沒出現(xiàn)過。隨后,父親陳強突然病倒。在經(jīng)歷了電影市場的磨難后,他的公司也決定退出那個領(lǐng)域。之后將近兩年的時間,陳佩斯在公眾眼中消失了。那是他和體制之間的一次徹底決裂。
2000年12月6日上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對演員陳佩斯、朱時茂訴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侵犯其小品著作權(quán)和表演者權(quán)案進行了公開宣判。陳佩斯、朱時茂獲得了三十三萬余元的侵權(quán)賠償金,被告還將在《中國電視報》上刊登對原告的公開道歉聲明,并停止出版發(fā)行侵權(quán)制品。
4
我第二次去排練場,正趕上他們中場休息。所有人圍坐在大桌子前,閑聊。有人問在場的演員誰最小,結(jié)論是一個1988年出生的女孩??赡芘d之所至,陳佩斯話有點多,講了他費力改戶口的故事。他的真實年齡比登記在戶口上的要大一歲。他說自己找了三個派出所,最終回到他小時候剛進北京的那個派出所。“所有紙片式的檔案都存放在那里,我一個一個去找。最后終于找到了?!彼f,“以前住的那個院子,早不見了?!?/p>
那天他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在場地奔跑得最起勁。如果出現(xiàn)忘詞的情況,他還會自嘲兩句:“我現(xiàn)在真是老了,你看這么兩句話我就記不住?!?/p>
這次重排幾乎完全顛覆了之前的劇本,臺詞和人物改動得都很厲害。由于新?lián)Q了”笨蛋“這個角色,陳佩斯很容易把自己的身份搞混。所有人都能原諒他的忘詞。
他們在附近的餐廳吃了晚飯,按照既定日程,大家都應(yīng)該回家休息。但陳佩斯決定那天晚上再多排一會兒,只留下他和何瑜兩個主角。何瑜是國家話劇院的演員,在戲中扮演那個聰明人。他和陳佩斯合作已有八年,一共四部話劇。他畢業(yè)于中戲,是個高大英挺的中年男人。他說,“無論何時陳老師都認(rèn)為,戲比天大。”
那天晚上是他們兩個人的戲。吳美麗坐在場邊,拿著劇本,不時提示一下臺詞。排練進行得很順利。到了晚上8點,何瑜和吳美麗下樓抽煙,留下陳佩斯一個人坐在大廳里。排練場忽然變得很安靜,他舒服地靠到那張歐式三人沙發(fā)上,享受了幾秒鐘,然后打起精神,盯著茶幾上的劇本,小聲地背起臺詞。他背臺詞的方式和別人不同,帶著肢體動作,手舞足蹈的,像是獨自一個人在表演,對著空氣說話。慘白的日光燈使整個屋子宛如白天,那是我見過他最享受的時刻。
他告訴何瑜,他前一天晚上才進入狀態(tài),才開始琢磨這個人物?!暗酵磉M入狀態(tài),其實越好?!彼f,“因為之后你就再也睡不著了?!?/p>
有天深夜12點,他突然發(fā)了一個短信給何瑜:“你還是補點鹽吧!”
“您放心?!北M管被吵醒了,但何瑜知道陳佩斯是擔(dān)心他的體力。
“我放心什么?你吃了什么?”陳佩斯接著問。
“我吃了咸菜,您放心?!?/p>
“哦,我高枕了?!边@時已是12點半。
何瑜說,如果陳佩斯進入狀態(tài),他幾乎24小時都想著戲。他考慮如何修改劇本,誰的表演會有什么問題,舞臺上也許還差點什么,他也常常擔(dān)心演員們的體力是否能跑完全場。
“我吃不了他這個苦,太累,太寂寞?!敝鞎r茂對我說,“每天都要重復(fù)。同一個舞臺,同一幫演員,同一句臺詞,同一個感覺,你不覺得很寂寞嗎?”他曾經(jīng)應(yīng)陳佩斯之邀演出《托兒》的第一輪,33場下來,他再也受不了了。
“我并不認(rèn)為話劇是一個最佳選擇,現(xiàn)在傳媒這么多樣化,為什么一定要在舞臺上?”朱時茂說,“你一晚上最多有兩千多觀眾,可是如果我拍一個電視劇,一晚上也許就上億的人看。為什么你每天晚上要吭哧吭哧演話劇呢?”
“你勸過他?”
“當(dāng)然。我記得大概一年前,我們在這里拍桌子吵?!彼蝗煌O孪肓艘粫?,接著說,“我們各自追求不同,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之間的朋友關(guān)系。他太倔,認(rèn)死理?!?/p>
幾天后,大道影業(yè)公司在排練場召開了一次媒體探班會。記者們帶著話筒,扛著攝像機入場。為了配合這次宣傳,陳佩斯專門為大家排練了一個場景。不湊巧,他又忘詞了(事后他說是因為攝像機離他太近,走神了)。幾乎所有的機器都對準(zhǔn)他一個人。他走到哪里,機器就跟到哪里。
那是世紀(jì)劇院最熱鬧的一天。適逢八一建軍節(jié),排練場外的走道里擠滿了老頭老太太,某個街道辦事處當(dāng)晚要在這里組織一場慶祝晚會。陳佩斯還是他日常最普通的打扮,一件不起眼的T恤和短褲。探班結(jié)束后,他推開門走出去。走道的不遠(yuǎn)處,兩個身穿八路軍制服的老太太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趕緊跑過來,拿著一個筆記本,問能否簽個字。她們臉上剛剛化完妝,皺紋和腮紅擠成一堆奇怪的笑容,興奮異常,仿佛碰到了一個多年沒見的老戰(zhàn)友。
記者探訪《雷人晚餐》排練現(xiàn)場,陳佩斯和何瑜配合演出一小部分。
5
大道影業(yè)公司的辦公室,位于北京亞運村附近的一棟涉外公寓樓。陳佩斯1997年買了那里的兩套公寓。工作人員不多,大約只有十幾個人,但室內(nèi)干凈整潔。大廳右墻上貼著陳佩斯的電影海報,左墻上則是他十年來制作的六部話劇,一部音樂劇。進門處是個小會客室,沙發(fā)上方掛著兩幅陳佩斯的書法,但很少有人能看出那寫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些奇怪的字體,有些像甲骨文,有些則像篆書、小楷。編劇史航有次去那里,認(rèn)出幾個字來,他隨即當(dāng)場背出這首詞,陳佩斯大吃一驚。那是鄭板橋的《沁園春·恨》?!笆且皇浊宄奶靻?。就像一個人把自己撕碎了,那種瘋狂。我認(rèn)為那才是陳佩斯的內(nèi)心世界。”史航對我說,“他在我們眼中也許就像一個身穿大褂的老和尚,但他的背后卻可能掛著刀和槍?!?/p>
陳佩斯曾對史航說,喜劇中有很多人生的真相。
陳佩斯正兒八經(jīng)開始思考喜劇,是和央視打完官司之后。他沉寂了兩年,但他并沒有像外界描述的那樣,前往延慶的山中種樹。那座山是他1995年承包的,那之前他已經(jīng)在附近買了一個院子,作為一個周末常去的鄉(xiāng)下的家。他承包的條件是封山育林,不許砍柴。山上主要是杏和柿子等果樹,那些年許多文藝界的朋友常去那里采摘果子。他的妻子說,他們從來沒有靠這座山賺過錢。
在公眾視野中消失的那兩年,陳佩斯大部分時間待在家里。他決定把文革中錯過的教育重新?lián)炱饋?。他的自我教育主要是大量的閱讀,而閱讀的重點則是喜劇。他試圖從多年來的演出實踐中,整理出一些有關(guān)喜劇的思考。但最重要的是,他要開拓一個新的喜劇實踐領(lǐng)域。因為對他來說,電視和電影已寫著“此路不通”——史航說,即便此路可通,但對他而言已無異于鉆狗洞。
2001年,陳佩斯要排演話劇的消息傳出來,許多人很吃驚。話劇體制內(nèi)的人對他們說,如果你們不怕賠錢就做吧。許多話劇演員都要靠演電視劇來生存。在中國,大部分劇場都是黑著燈的。《托兒》的演出隊伍大都是陳佩斯的熟人朋友:朱時茂、伍宇娟、郭凱敏、馬羚。幾個人在一家婚姻介紹所演出一臺騙來騙去的戲。陳佩斯上場時說的第一段話,似乎回應(yīng)著觀眾對他過去經(jīng)歷的期待:
“諸位都看過電視臺的文藝晚會吧,場面那叫火,尤其是相聲、小品演員往那兒一站,說了半天, 也沒包袱,不可樂呀,可您看電視機里的觀眾,笑得前仰后合,掌聲跟下雨似的——那兒都有咱的人在領(lǐng)著呢……這就叫托兒!”
掌聲來得又猛又快。已經(jīng)三年沒在春晚看見陳佩斯的觀眾,很快把他們的期待轉(zhuǎn)化成了票房。那年,《托兒》全國巡演后,直接營業(yè)收入將近一千萬。但這種商業(yè)上的成功,在話劇體制內(nèi)或者學(xué)院派那里聽不到任何聲音。盡管《托兒》以極為寫實的風(fēng)格反映著那個時代的誠信危機,但史航和何瑜后來對我說,他們那時都沒有買票去看這部戲。陳佩斯有次說,大家不要去我的戲里尋找深刻的東西,我就是逗個樂。但他自己很清楚,喜劇如果不諷刺現(xiàn)實,永遠(yuǎn)招不來觀眾。
2004年,陳佩斯原創(chuàng)的話劇《陽臺》公演。他扮演一個包工頭,在民工和地產(chǎn)商之間努力求得生存。史航說,那部戲就像英國一部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喜劇《誰家老婆上錯床》,但陳佩斯準(zhǔn)確地把握了中國國情?!八谖枧_上的笑料方面是顆粒歸倉,一次都沒有放過?!弊鳛榇蟮拦镜谝徊开毩⑼顿Y的話劇,這部戲直到今天仍是贏利最多的。
對陳佩斯來說,《陽臺》也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喜劇理論融入到創(chuàng)作中。那年他50歲,他告訴妻子,自己對喜劇的認(rèn)識和探索似乎才剛開始?!蛾柵_》被上海戲劇學(xué)院作為教學(xué)案例后,陳佩斯去做講座。但開場沒多久,聽眾走了一多半。誰也沒耐心坐那里聽他從喜劇的起源講起。
有一次,上海戲劇學(xué)院排演《陽臺》,戲結(jié)束后,但大幕還沒有完全合上,一個學(xué)生從舞臺一側(cè)直接下臺。陳佩斯后來對這個學(xué)生進行了嚴(yán)肅的批評,他說,你在演出,觀眾還沒有退場,作為演員你怎么能從兩側(cè)下去?你們要尊重舞臺。吳美麗那天也在現(xiàn)場,她后來對我說,“他說完后,我們都愣了。學(xué)校的老師從來沒跟我們強調(diào)過這一點。而陳佩斯告訴我們,舞臺到底意味著什么?!?/p>
這似乎是一種無意的嘲弄。當(dāng)他在舞臺上以可笑的小人物出現(xiàn)時,人們那么愛他——以至于在2011年的央視春晚調(diào)查中,許多人仍然高呼讓陳佩斯上臺。但當(dāng)他在日常生活中展示他的嚴(yán)肅,他的認(rèn)真,他對舞臺的專注時,人們似乎又認(rèn)為他是個不合時宜的人。
“偉大的悲劇人物,只是一個民族的自我想象。而偉大的喜劇人物,才是這個民族的靈魂。”在談?wù)撈痍惻逅顾缪莸哪切┙巧珪r,史航說,“他一直都在扮演真正的中國人,那些都是我們內(nèi)心的面孔。”
2002年,《托兒》在沈陽中華劇場上演。
2005年,《陽臺》在昆明劇院上演。
6
8月11日,正式演出的前一天,《雷人晚餐》劇組在民族文化宮彩排。一個多月來,他們不斷地調(diào)整人物關(guān)系,修改臺詞,哪怕其中的某個字,某個聲調(diào)。這一切都將在這天晚上得到檢驗。觀眾都是劇組的親朋好友,僅限內(nèi)部演出。
陳佩斯很早就化完妝,穿上了一條牛仔工裝褲,戴副厚厚的黑框眼鏡。他打扮成笨蛋的樣子,卻一臉嚴(yán)肅,在后臺走來走去。在其他演員上妝的時候,他來回巡視著舞臺,仔細(xì)觀察著哪里還有什么差錯。道具、燈光、布景。他始終一句話沒說。
一些工作人員零散地站在后臺,但他們知道,這時候千萬不要隨便和陳佩斯說話。在化妝間,他獨自坐下來,對著鏡子,拿粉撲掃了掃光頭,用眉筆補了一點眉毛,然后閉上眼睛,雙手蓋住耳朵,呆了一會兒,像要把周遭的一切隔開。屋子很安靜,演員們說話都輕聲細(xì)語,仿佛怕驚嚇了什么。
觀眾陸續(xù)入場。他們大多是一家老小集體出動,像參加一場家庭聚會。7點半,劇場已坐滿了一半。燈光暗下來,舞臺是一間法式風(fēng)格的豪華公寓。何瑜第一個出場,然后是他的妻子,緊接著吳美麗扮演的醫(yī)生走出來。節(jié)奏快了很多,臺詞中似乎有幾個笑料,但到目前為止,觀眾席還沒有什么反應(yīng)。
門鈴響了,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喊道:“請問,這是皮埃爾先生的家嗎?”我聽見四周傳來一陣?yán)坐Q般的掌聲。陳佩斯慢吞吞地走進舞臺。他扶了扶眼鏡,臉上帶著那個笨蛋特有的膽怯和不安。觀眾席上,一個小孩突然大聲叫道:“老陳來了!”
2011年,《雷人晚餐》彩排,陳佩斯在后臺。攝影:見濤。
—— 完 ——
題圖:陳佩斯在后臺化妝。攝影師:見濤。
除署名外,其余圖片都來自視覺中國。
本文發(fā)表于2011年《時尚先生》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