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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淑敏人民日報撰文,講述《昆侖約定》寫作背后的故事

《昆侖約定》:畢淑敏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袄觥保紫仁且粋€地理概念,在古老的典籍里,它雄屹華夏西部,為中華大地上的萬山之祖,萬水之源。

《昆侖約定》:畢淑敏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昆侖”,首先是一個地理概念,在古老的典籍里,它雄屹華夏西部,為中華大地上的萬山之祖,萬水之源。它也是我的精神故鄉(xiāng)。50多年前,我成為一名邊防戰(zhàn)士,在遼闊的冰峰雪域上,保家衛(wèi)國。那里的冰雪,呼嘯著覆蓋我從16歲到28歲的青年時代。

回到平原后,為將士們謳歌的樸素理想,讓我在繁忙的醫(yī)務工作中,笨拙地提起筆來。當年匆匆寫下的那篇小說,名叫《昆侖殤》。幾十年過去了,沒有說完的高原故事,仍在我的血液中沸騰。于是在我70歲時,又再次以昆侖為背景,寫下了長篇小說《昆侖約定》。一個愿望,一顆種子,綿延數(shù)十年,固守著同一片疆域,是那座雄奇山脈賦予我的命運。

凡去過高海拔地區(qū)的人,都會驚異于那里的云彩,云蒸霞蔚,奇幻多彩。當時年少,為此驚詫不已,想不通這是何故。后來查了相關(guān)氣象學書籍才知道,在3000米以上的高空,組成云的顆粒,不再像平原地帶是無數(shù)細小水滴,而是由于低溫,凍結(jié)成了尖銳鋒利的冰晶。冰晶們你推我搡,層層堆疊,猶如鉆石摞成高塔與瀑布。太陽的光線在其中游走騰挪,于是形成波光詭譎的云海。我的小說,就以云做結(jié)尾。我希望那里的故事,從此不單云知道,更多的讀者也知道。

我提筆寫作的初心,就是為了讓身處和平康泰中的人們,記住漫長的國界線上,有無數(shù)為了保衛(wèi)和平而英勇付出的將士們。

記得當邊防軍的日子,雖說身為女子,并無特殊待遇,因為子彈不會管你是男是女,我背負數(shù)十斤重的槍支彈藥和紅十字包,外帶干糧和被服,在冰天雪地躑躅跋涉,高山之上攀援不止。

高原寂寞,我到處借書讀。知在古書《山海經(jīng)》中,描繪昆侖山此地,生活著九首人面的“開明獸”,它體魄碩大,身如巨虎,守護著天界入口。有四只角的神羊,名曰“土螻”,還有馬蜂模樣的神禽,名為“欽原”。三足烏除了負責光照大地,還管給王母娘娘送飯,是兼職炊事員。美麗的鳳凰,也時常溜到昆侖山上洗個澡……凡此種種神奇生物,有個統(tǒng)稱——“靈獸”。

行軍中,在隊伍中走啊走,缺氧讓人胡思亂想。我曾瞎揣測,前方峰巒起伏的拐角處,會不會迎面撞上一尊靈獸?

從1969年入伍分配至西藏阿里,至11年后從阿里軍分區(qū)退役,遺憾啊,我連靈獸的一根毫毛都未曾見過。

真正的昆侖之靈,是爬冰臥雪的戰(zhàn)友們。他們在缺氧酷寒的昆侖山脈,貢獻了自己血氣方剛的璀璨年華,貢獻了自己一往情深的愛情萌芽,貢獻了自己滾燙炙熱的滿腔鮮血,直至貢獻出每個人僅有一次的珍貴生命……他們那樣年輕,那樣朝氣蓬勃,那樣躊躇意滿,那樣俊美無儔……他們所向披靡義無反顧地守衛(wèi)著祖國的邊境線,輕聲述說著心底的信念——祖國人民都知道,連剛上學的小學生都能背出,咱國家有960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這個數(shù)字,可不能在我們手中,讓它變小一點點。

當年的我在百感交集中,面對著巍峨蒼莽的昆侖山脈,曾發(fā)下鐵誓:如果能活著回到平原,我一定要嘗試拿起筆來,寫下他們的故事。

我在北師大讀文學研究生時,導師童慶炳曾說過,“一個作家的作品內(nèi)核,始終是如一的?!睂ξ襾碚f,我的精神故鄉(xiāng)就是高原,最原始的寫作初心和之后堅持多年的不懈努力,均來自這個樸素粗糲的信念。

繼續(xù)寫昆侖山故事的愿望,如山鷹一般盤桓心中。遲遲沒有動筆的原因,是我總在顧慮自己技藝未臻精純,寫不出浩蕩山河的壯美和戰(zhàn)友們栩栩如生的音容??墒牵瑲q月不饒人。我不可抑制地趨向老邁,記憶日漸衰退。我做過多年的醫(yī)生,知道接踵而來的必是體力衰敗,想象力微渺。

到了整70歲那一年,我痛下決心,不可再等啦!動筆后,邊書寫邊自我打氣,手藝不行,竭盡全力即可。不能讓寶貴記憶,隨著我肉身寂滅,湮滅塵埃。作為個人我自是微不足道,但胸中往事彌足珍貴。我要用文字將已被冰雪凝凍的戰(zhàn)友們重新喚醒,生機勃勃地再一次仰天呼吸。

我住進了養(yǎng)老公寓,只為那里管吃管住。我在城市的喧嘩處,按下了靜音鍵,把生活需求壓縮到極簡。將自己化身成一根隱身草,胸膛內(nèi),只留下書寫昆侖往事的激情。

埋頭寫作,日復一日。我高估了身體的耐性,低估了年齡的殺傷力。抑或青年時代高寒缺氧的摧殘與磨損,過早透支了我的體力?寫作過程的后段,險象環(huán)生,身體頻頻亮起紅燈。某天,我連夜急診進了醫(yī)院。醫(yī)生看著一系列異常的檢查結(jié)果,擰著眉頭,嚴厲告誡我:你知不知道,你非常危險?!

我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心里嘟囔,哦,也不算太危險啊。我已經(jīng)寫完了《昆侖約定》初稿的最后一個字,大局基本已定,還有什么危險呢?

之后幾次修改。每次改完,又是急診入院,有一次直接報了病重。

感謝醫(yī)生們的全力救助,感謝我入伍體檢時曾被評定為甲等資質(zhì)的身體。半個多世紀前,這身體,助我完成了駐守昆侖山脈的士兵職責。50多年后,它又撐著我履行了對那座山脈的承諾。

再寫一次昆侖。我終是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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