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名畫中的女人》,[日]高階秀爾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10月
18世紀末大革命以前的法國是謳歌女性之美的時代,其華美優(yōu)雅的程度,遠勝于之前的任何一個時代。以國王路易十五身邊的首席宮廷畫家兼皇家美術(shù)院會長弗朗索瓦•布歇(François Boucher,1703 —1770)為代表,讓-馬可•納捷(Jean-Marc Nattier,1685 —1766)、讓-巴普蒂斯特•凡洛(Jean-Baptiste van Loo,1684—1745)、莫里斯•康坦•德•拉•圖爾(Maurice Quentin de La Tour,1704—1788)、夏爾-尼古拉•科尚(Charles-Nicolas Cochin,1715—1790)、弗朗索瓦-于貝爾•德魯埃(François-Hubert Drouais,1727—1775)等畫家都大顯身手,爭相用畫筆描繪出宮廷貴婦們的姿容。而弗朗索瓦•勒穆瓦納(François Lemoyne,1688—1737)、讓-巴普蒂斯特•皮加勒(Jean-Baptiste Pigalle,1714—1785)等雕塑家也在大理石潔白的肌理中雕刻出她們美麗的容貌??梢哉f,18世紀法國的宮廷美術(shù)史就是一個展現(xiàn)女性之美的壯麗舞臺。
上文點名的幾位藝術(shù)家都曾為蓬帕杜夫人制作過肖像作品。然而,身為弟弟的馬里尼侯爵(Marquis de Marigny,1727—1781)卻說在這些杰作中,還沒有一個作品能完全體現(xiàn)出蓬帕杜夫人的美貌。或許她的美屬于那類無法定格在畫家或雕塑家作品中的類型吧。就拿眼睛的顏色來說,蓬帕杜夫人的瞳色十分特別,散發(fā)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獨特魅力。當(dāng)時的文獻如此記載道:
……她的眼眸既沒有黑眼睛的閃耀光芒,也沒有藍眼睛的溫柔憂郁和灰眼睛特有的纖細。在那難以界定的瞳色里流露出無盡的誘惑,與她那瞬息萬變的靈魂相得益彰。蓬帕杜侯爵夫人的表情同樣富于變化……言談舉止更是與其人格和身體完美協(xié)調(diào),在極致優(yōu)雅和無上高貴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蓬帕杜夫人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這份美麗足以令畫家陷入絕望??梢哉f,要完全捕捉到在夫人姿態(tài)和表情變化中稍縱即逝、難以言傳的微妙之美,實在是一項至難的技藝。比起永恒不變的美,這一類美正因不斷地消逝才更顯魅力。
當(dāng)然,蓬帕杜夫人擁有過人的容貌也是事實。上述這段引文的作者是凡爾賽宮里一位名為魯洛瓦的狩獵武官。關(guān)于蓬帕杜夫人的外貌,他如此描述道:
蓬帕杜侯爵夫人身材苗條,個頭比普通人略高一些,談吐優(yōu)雅柔和,十分自然。她有著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鵝蛋臉,與身體協(xié)調(diào)相稱。美麗的頭發(fā)與其說是金色,不如說是明亮的栗色,在同色的俊俏眉毛的修飾下,是一雙有神的大眼睛。鼻子的形狀堪稱完美,俏唇更是魅力難擋,有一口整齊美觀的牙齒,微笑起來更是無比溫柔。而世界上最美麗的肌膚為這些特征錦上添花,更添光彩……
此外,蓬帕杜夫人還擁有良好的文學(xué)教養(yǎng)和藝術(shù)才能。她既能同皮耶•德•馬里沃(Pierre de Marivaux,1688—1763)、孟德斯鳩(Montesquieu,1689—1755)講論文學(xué),又能與伏爾泰通信探討哲學(xué)。她還能歌善舞,精于表演,親自出演宮廷中莫里哀(Molière,1622—1673)的戲劇和讓-巴普蒂斯特•呂里(Jean-Baptiste Lully,1632—1687)的歌劇,獲得滿堂喝彩。她還會彈奏羽管鍵琴、會畫畫,甚至還能親手制作版畫。交談的對象個個都是才華橫溢之士,往來無白丁,堪稱宮廷晚餐會和沙龍里完美的女主人。
如此才貌雙全的宮廷貴婦,任誰都會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她出身于一個歷史悠久的貴族家庭??闪钊顺泽@的是,蓬帕杜夫人竟是平民出身,全然與貴族無緣。她的父親是一個書記,受雇于一位富裕的銀行家,但傳言品行甚是惡劣粗暴。不知是真是假,據(jù)說最終他因為盜竊罪被處以絞刑。蓬帕杜夫人的母親頭腦靈活,卻與社交界全然無緣,由于與眾多男人傳出艷聞,不論是市民社會還是上流社會都對她敬而遠之。除了美貌之外,蓬帕杜夫人的教養(yǎng)、趣味、氣度都是后天形成的。然而,既無雄厚的財產(chǎn)實力,又無高貴家世背景的市民之女憑借美貌和才華成為國王的情婦,甚至到了能左右國政的地步,這類事屢見不鮮,也可謂法國歷史的有趣之處。
蓬帕杜夫人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蓬帕杜夫人遺傳自母親的美貌在孩提時代就已分外惹人眼目。9歲時,她偶然請了一位女占卜師預(yù)測自己將來的命運,據(jù)說這位占卜師預(yù)言她“將來你會俘獲國王的心”。這句話似乎在她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當(dāng)這個預(yù)言成真時,蓬帕杜夫人找出了這位女占卜師,并賜給了她600法郎的賞金。據(jù)說在侯爵夫人的賬本里還白紙黑字地寫著“9歲時,預(yù)言成為國王的情婦”一項。
幸運的是,盡管父母沒盡到什么責(zé)任,但蓬帕杜夫人富裕的“叔父”勒諾爾芒•德•圖侖尼姆(Le Normant de Tournehem,1684—1751)一手承包了她的教育。不過,這位被稱為“叔父”的先生與她并沒有親戚關(guān)系。他曾出任瑞典大使,當(dāng)時擔(dān)任國王的財政征收官,同時自己還經(jīng)營著一家印度公司,是個名副其實的大財主。他與雇傭讓娜•安托瓦內(nèi)特(蓬帕杜夫人)父親的銀行家相熟,這才認識了她們一家,還很“關(guān)照”蓬帕杜夫人的母親,甚至還有人認為他其實是讓娜•安托瓦內(nèi)特的親生父親。這么說來,比起“叔父”,叫“義父”或許更為貼切。
這位“叔父”為了自己情婦的孩子毫不吝嗇錢財。他請來法蘭西喜劇院的喬托教授戲劇和舞蹈,劇作家克里布揚教授朗誦法,文學(xué)、藝術(shù)、音樂、體育等所有課程上找的也凈是一流的老師。一位歷史學(xué)家如此評論道:“除了道德教育,其余堪稱完美。”
事實上,在那個時代的宮廷婦人里,尤其是有幸被選為情婦的女性中,蓬帕杜夫人是一個異例,她熱衷于讀書。去世后,她的藏書被拿來拍賣,目錄上列有3525冊書。據(jù)說所有的書籍都是小牛皮或摩洛哥皮的精裝書,且每本書都有閱讀的痕跡。但值得玩味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書為詩歌、傳說、哲學(xué)、歷史、傳記、文法等,而當(dāng)時婦人就算裝門面也要在書齋里陳列一大排的宗教教誨圖書卻僅有5冊。
對教育如此上心的“叔父”甚至還為自己的外甥勒諾爾芒•德特奧魯(Le Normant d’Étiolles,1717—1799)和她的婚事牽線。因為蓬帕杜夫人的母親惡名在外,原本德特奧魯對這樁婚事并不積極,但看在巨額嫁妝、豐厚的生活費以及叔父死后享有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等條件的分上,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婚約。結(jié)婚后,此前的顧慮頃刻間煙消云散,德特奧魯完全被新娘的魅力與才氣折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后來蓬帕杜夫人成為路易十五的情婦,即將搬入凡爾賽宮居住時,整個家族都沉浸在“出人頭地”的喜悅中,唯有丈夫一人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一生都未能走出悲傷的陰霾。他絲毫沒有利用妻子的地位擴張宮廷勢力的想法,反而處處避人眼目,默默無聞地度過了此后的人生。
與德特奧魯結(jié)婚使她的“社會地位”略有提升,得以出席宮廷中的假面舞會,也正是在那里遇見了路易十五。然而,就算國王青眼有加,前路也絕非一帆風(fēng)順。
在18世紀的法國,貴族之間稱宮廷為“該國”。誠然,地方村鎮(zhèn)同巴黎這樣的大都會相比,猶如天壤之別的兩個世界,簡直就像來到了“外國”,風(fēng)俗、習(xí)慣、措辭都迥然不同。就連讓娜•安托瓦內(nèi)特這樣在市民社會接受過所謂“完美”教育的人,想要在宮廷里生活也必須全部從頭學(xué)起。
例如,從最普通的走路方式上就能看出差異。宮廷貴婦在行走時上半身幾乎保持不動,邁著小步快速地直線行走。被巨大裙襯遮蓋,幾乎看不到腳的貴婦人們一旦走動起來就像坐在平板車上的人偶一樣,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著。并且保持這樣的姿勢步行時,要是在沙龍或走廊里遇到其他人,還必須根據(jù)對方的身份地位行相應(yīng)的禮節(jié),或微微抬眉,或略沉肩膀,或深深鞠躬,方式數(shù)不勝數(shù),相當(dāng)有講究。
因此,想要融入宮廷這個“國家”的話,知曉眾多貴族、貴婦人們的身份頭銜自不必說,還要對他們的家譜、親族關(guān)系、授予爵位的時間、在何處擁有多大的領(lǐng)地等信息爛熟于胸。即使同為公爵,祖先參加十字軍的名門望族和所謂的“法服貴族”間有著天壤之別。在司湯達(Stendhal,1783—1842)的《紅與黑》(The Red and the Black)中,于連從鄉(xiāng)村來到巴黎,住在德拉莫爾侯爵家中,由于不熟悉沙龍出席者的家系地位而吃了不少苦頭。個人的家族,以及大革命后的貴族社會尚且如此,舊體制下宮廷的講究程度更是嚴格百倍。
此外,更為棘手的是禮節(jié)。坐在雙人車夫扛著的轎子上遇到王室成員時,必須要命人停下轎子,從座位上走出來打招呼。而乘坐馬車的情況下,只能停下馬車,但絕不可以從車里走出來。如果有人走下馬車出去打招呼的話,就會被視為“無禮之徒”,恐怕第二天起就不會受任何人待見。出席凡爾賽宮內(nèi)教堂的彌撒和其他儀式時,唯有王族和公爵有權(quán)攜帶下跪時使用的坐墊。不同的是,王族可以直接使用展開的坐墊,而公爵則必須將坐墊對折。此外,坐墊的形狀也大有講究,王族的是直角,公爵的則是圓角。公爵們都費盡心思地模仿王族的坐墊形狀,但一旦越界的話就會立刻遭到國王的嚴厲斥責(zé)。而內(nèi)中分寸的把握因公爵的地位等級有著微妙的不同,十分復(fù)雜。
最難的當(dāng)屬語言,從發(fā)音到語法全都有宮廷獨特的講究,稍有差池,百分之百會招致嚴厲的指責(zé)和無數(shù)白眼。像讓娜•安托瓦內(nèi)特這樣的“外來者”若想融入宮廷,就連簡單的日常對話也絕不能掉以輕心。
蓬帕杜夫人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她從國王那里得到了蓬帕杜的侯爵領(lǐng)地,成了“侯爵夫人”,除了偶爾在遣詞造句上露餡之外,靠著自身的努力和天賦,其他方面已經(jīng)完美地達到了宮廷貴婦的標(biāo)準(zhǔn)。從這一點上看,她與路易十五后來的情婦迪巴里夫人之流截然不同。
與迪巴里夫人相反,宮廷里那些鉤心斗角的貴婦人大多也對她抱有好感,持歡迎態(tài)度。這也從側(cè)面證明了蓬帕杜夫人的良好人品。事實上,就連最難相處的對手——王后也對她抱有好感。
當(dāng)時的法國宮廷里,國王有情婦已是公開的慣例。王后無可奈何,對此自然心有不快。不過,在路易十五的眾多情婦中,只有蓬帕杜夫人例外。據(jù)說王后曾親口說:“橫豎都是如此,還不如讓她得寵更好。”蓬帕杜夫人從未想過同王后競爭,反而一有機會就撮合國王夫婦。據(jù)說在她得寵期間,國王在公開場合對王后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溫柔體貼。
自1745年起的五年間,國王都與蓬帕杜夫人親密無間。直到1764年去世,她始終是路易十五的良友。1750年,當(dāng)她返回凡爾賽宮三樓情婦的房間時,國王特意在一樓準(zhǔn)備了一處房間,安排蓬帕杜夫人接著住下去。要知道,一樓一般是王子和公主的住所,顯然他已將蓬帕杜夫人視為王室成員之一來對待了。事實上,直到她去世為止,國王都極度信賴她。據(jù)說就連王后、王子們也都非常歡迎她。
1757年1月5日,國王險遭不測。當(dāng)路易十五走下宮殿臺階,即將坐上馬車時,一名男子突然推開列隊的衛(wèi)兵沖了出來,用手上的短刀刺向了國王。這名行兇的男子立刻就被制服了。受到驚嚇的路易十五捂著滴血的傷口回到自己的房間,昏了過去。
萬幸的是傷口并不深。不過比起身上的傷,精神上的打擊顯然更大。路易十五沒有路易十四那種剛毅的氣質(zhì),不管怎么看都是個膽小懦弱之人,并且性格陰沉,因此他也常??鄲雷约涸趪裰胁皇軞g迎。這起事件的沖擊更加深了國王心中的不安感。在傷口痊愈能接見眾大使后,路易十五也毫不掩飾心中的不快。一旦聽見別人說傷口淺真是萬幸之類,就立刻擺出一副臭臉回答道:“傷口豈止那么淺,簡直深至心臟。”
作品簡介
《名畫中的女人》,[日]高階秀爾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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