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賴嬤嬤是服侍過賈母的老奴才,她曾對著孫子嘮叨過:“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饑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初聽這句話,覺得賴嬤嬤太夸張了。賈家偌大家族,即便不能一水兒的富貴,哪能有忍饑挨餓的呢?若不是富貴無邊,怎么連賴嬤嬤孫子賴尚榮這個“奴才秧子”都能捐個小官兒做做?
可細看之后,才發(fā)現(xiàn)賴嬤嬤此言不虛。人生際遇不同,看看賈蕓就知道了。
舅舅卜世仁說他: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到你大房里,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nèi)坷锏睦纤?,騎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干,這事就到他了!
舅舅這番話簡直是雪上加霜,十八歲的賈蕓一定心情郁悶到了極點。那管理小和尚小道士的事情,本該是他的。舅舅說賈芹“不虧能干,這事就到他了”,還真錯了。本是賈蕓求了璉二叔在先,而且賈璉也答應(yīng)了,不想賈芹的母親奉承得鳳姐好,鳳姐硬生生把這事奪去給了賈芹,蕓哥兒只能有苦說不出。他父親早逝,家境艱難,母親心里沒主意,一無所靠,全憑自己,可努力半天終究沒有拼過靠母親出馬的賈芹,看來能干不能干有時真不是生活唯一的準則。像寶玉,含著通靈玉出生,每日里寫詩看花,做個富貴閑人還有煩悶的時候,可賈蕓朝思暮想一件極小的差事,卻在賈璉和鳳姐調(diào)笑著床笫之私之間,就輕輕巧巧變了掛又給別人了。想給鳳姐送禮再求一個差事,舅舅連十幾兩銀子的香料都不肯賒給,還教訓(xùn)揶揄了他一頓,連飯都沒管就給攆出來了?!扒笕死矶獭?,能說什么呢?
工作被搶,親戚挖苦,回家時又差點挨了鄰居倪二的拳頭,還有比這更心塞的一天嗎?即使心塞到這種地步,賈蕓猶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見倪二喝醉了抬手要打,他彬彬有禮地說了一聲:“老二,是我沖撞了你。”
寶玉初見賈蕓時,見他“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斯文清秀”,非要認做兒子----寶玉說過的:“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边@樣一個重女輕男的公子哥兒,除女孩兒外,眼睛里能看得上的有誰?秦鐘、蔣玉菡、柳湘蓮。這三個皆是眉清目秀,舉止風(fēng)流、身材俊俏的美男。他一見賈蕓就要認兒子,可見賈蕓相貌不俗,不過能讓他“認兒子”的,只有相貌怕是還不夠,賈蕓更出眾的還有“斯文清秀”四個字。氣質(zhì)這東西最是做不得假。
比起富家子弟一言不合就要打人罵人的行為,清貧公子賈蕓有著自己的處世風(fēng)格。他不慌不急溫文爾雅,面對醉漢的拳頭也能客客氣氣地說話,不愧是世家子弟,“金盆雖破分量在”。也正是因此,連潑皮倪二都敬他三分,非要掏出銀子來借給他。
倪二的銀子讓賈蕓著實發(fā)了一會兒愁:雖是近鄰,卻從未和他相交,這人是有名的潑皮,若只是醉中慷慨,醒了酒有什么刁難又如何?這是優(yōu)柔寡斷也好,慮事周全也罷,全是逆境中的孩子積攢的心思,是一直以來對生活的忐忑養(yǎng)成的習(xí)慣。猶猶豫豫中,賈蕓還是接過了銀子----辛苦奔忙一天,他確實已無門可投。
賈蕓回到家已掌燈時分,連中飯都還沒吃。為了不讓母親生氣,他只字不提在舅舅家的冷遇,自然也就沒人知道他“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一天。這樣的賈蕓,堪敬堪憐。
禮物是有了,如何送出去呢?賈蕓和鳳姐那一番對話,看似平常,卻是做足了功課:如果她問起母親怎么說?不問又怎么說?她收下怎么說?不收又怎么說?不知賈蕓這一晚可曾睡得幾個時辰的覺,又不知他輾轉(zhuǎn)在心里彩排過多少遍,第二天才能把話說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不著痕跡?
本是一家子,說自己買來冰片麝香求嬸子給個差事不好聽,雖然現(xiàn)實就是這樣,你不奉承,到手的差事也能丟。既要去奉承,總不能白眉赤眼硬搭訕,總要找個話題的。比如,有個開香料鋪的朋友做了官了貨物要清倉,送給做為好朋友的自己一些細貴貨,這樣金貴東西除了金尊玉貴的嬸子別人都不配使……既要說得好聽,又要合情合理,真是難為他怎么編起來這一串子故事的。其實賈蕓也知道,他這禮物鳳姐根本不會放在眼里,這不過是個搭訕的借口而已。果然,賈蕓畢恭畢敬的一番恭維正打到鳳姐好排場喜奉承的心坎里,她高高興興地收下了。
縱然收了禮,誰知這次又有無變動呢?如果上次要認兒子的寶二叔能幫襯著說句話,此事豈不又多了幾分把握了?賈蕓忙著又到寶玉外書房“給二叔請安”,一進院門見眾小廝下棋的、掏鳥的,除了茗煙說去給問問情況,別人都各自散了。下人們嘴里叫著“二爺”,心里對“爺”這個字還是有自己的小算盤的。他們一哄而散,連個倒杯茶的都沒有,這是拿你當(dāng)爺?貧賤和冷落從來都是一對難兄難弟。誰都知道寶二爺、璉二爺、小蓉大爺是爺,他蕓二爺算什么?不過蕓哥兒也不在意了,“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連親舅舅都那樣待人,何況他們呢?
好在璉二奶奶真的給了個種樹的職務(wù),這回他可真是“爺”了,不光有了銀子,手下的一班匠人也都得聽他指揮。通過丫鬟小紅的眼,我們看到了賈蕓工作中的樣子。既不是賈芹“登時雇了大叫驢騎上”那樣志得意滿,更不是賈環(huán)那樣奉命抄個《金剛咒》就拿腔作勢的模樣,他只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山子石上”,看著“一簇人在那里掘土”。
寶二爺眼光果然不錯,此時的蕓哥兒雖然好不容易熬到做了“爺”,卻未見他有絲毫指手畫腳、氣焰熏天的粗俗之舉,仍是那副斯文安靜的模樣。爭取時竭盡全力,得到時不狂不矜----相比動不動就拿刀弄棒的皇商薛蟠,找個機會就較勁生事的環(huán)哥,賈蕓的舉止才更具貴族氣質(zhì)。
在貧瘠中生長的樹苗,有的越長越歪,有的卻愈見挺拔,賈蕓是后者。清貧困窘將他打磨得光潤成熟、柔韌堅定、不急不惱,處事溫和。
種完樹,他又幾經(jīng)尋覓給寶二叔弄到了兩棵白海棠花,寫了一個字帖送進去。開口就稱“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生怕禮物遭到冷遇,又寫到“大人若視男如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男蕓跪書?!?/p>
這樣字眼確實過于諂媚了一些,寶玉不過隨口一說,賈蕓就認真起來,他真的是那么渴望親情嗎?自然不是,怎么可能在小他三四歲的叔叔身上得到父親般的感覺呢?他完全就是想找一條可以投靠的門路而已。
無依無靠一路冷冷清清的走來,賈蕓何曾有過一點兒踏實的感覺?族中人自然不能都像寶玉似的個個是“鳳凰蛋”,可好歹都有個可以??恳幌?,歇息一下的地方吧。賈芹有個能為他出頭的母親,賈瑞雖父母雙亡,尚能跟著祖父混學(xué)堂,也算有所依靠。賈蕓能指望誰呢?母親不管事,舅舅“不是人”,原想跟定璉二叔的,可人家完全沒把他放在心上,若能搭上寶叔這條船怎不讓他歡喜?他尚未娶親生子,還有老母要養(yǎng),大事小事全堆在眼前,生活的艱辛讓他早早學(xué)會了打算。
冰片、麝香,和白海棠,都是賈蕓費盡心思得來,又費盡心思送出去的,這里面的“功課”,有依靠的孩子自然難以體會:苦心求覓、細心盤算、自然委婉,更要識人得法。試想若是把麝香冰片送給不理家事的寶玉,把白海棠這種珍貴奇花送給無暇賞玩的鳳姐,豈不兩處都不在意,東西都糟蹋了嗎?賈芹和小尼姑們飲酒作樂時,寶二爺調(diào)制胭脂膏子時,環(huán)三爺計較丫頭們看不起他時,蕓哥正全心全意修煉一身辨人處事的本領(lǐng)。
其實,老天從不辜負努力的人,在“癡女兒遺帕惹相思”一回里,寶玉屋里頗有才干的丫頭小紅和賈蕓已暗生情愫。他們一個在怡紅院忍氣吞聲,憑本事另謀出路;一個面對困境努力打拼,失之不惱得之不驕,這樣相似的積極和柔韌,定會讓兩人成為一對佳侶。
在賈府這座大廈傾倒之后,輕裘寶帶美服華冠的公子們有幾個能夠自力更生?人人都失去蔭庇之時,起跑線才會公平地重新劃定。那時,如賈蕓、小紅這樣的人也將更加明白:你曾經(jīng)吃過的苦,都會鋪成腳下的路。(文/林梅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