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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讀余光中:“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

先生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往來大陸再無阻礙,此時的先生可套一句他人之詩:“山川開霽故壁完,何處登臨不狂喜”。

 

“80后”讀余光中:“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

詩人余光中

“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保ā稓g呼哈雷》)

我閱讀余光中先生的起點(diǎn),和同輩絕大多數(shù)人相同。

蟬聲鳴泣的夏天,書聲瑯瑯的課堂里,課本上的短短詩篇:

“后來啊,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zāi)梗?/p>

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

老師用低沉的語調(diào)對我們講:“我們都愛自己的母親,母親去世,天人永隔,大家都會傷心,都會永久的傷心,想到還會掉淚。兩岸三通之前,臺灣人想起大陸,想到自己回不去了故鄉(xiāng),也會這樣的傷心?!?/p>

啊,是這樣,大家都懂了,這是普世的情感,在類比之下,小小的人兒們都明白了這浩渺而沉痛的永久悲哀,于是課堂籠罩在少有的寧靜氣氛之中。

后來讀了更多的余先生作品,對他這個人的歷史也所知更多,了解了“唐文標(biāo)事件”,知道了臺灣左翼文壇對余先生疾如寇仇,也在少年中二時期因?yàn)槔畎綄ο壬脑u論而影響過個人對他的看法,但到最后,還是覺得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先生畢生作品、佳作,乃至未必十分佳的作品中,無所不至的,還是那簡單的鄉(xiāng)愁,無視政治,遑論立場,先生一生鐘情的是祖國河山,是原生的鄉(xiāng)土記憶。這個生于江蘇,一生自稱“江南人”的詩人,摯愛著江南。

“清明節(jié),母親在喊我,在圓通寺;

喊我,在海峽這邊;

喊我,在海峽那邊;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風(fēng)箏的江南??;

鐘聲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p>

——《春天,遂想起》

白先勇那本有名的《臺北人》中,《歲除》一篇里賴名升念念不忘當(dāng)年用水碗灌下茅臺;《游園驚夢》里錢夫人回憶中“與臺灣不同”、“絕不割喉”的浙江花雕;就連《花橋榮記》里小飯館的老板娘也會不停的念叨:“我們桂林那個地方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底不同些……我們那里,到處青的山,綠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膚也洗得細(xì)白了。幾時見過臺北這種地方?今年臺風(fēng),明年地震,任你是個大美人胎子,也經(jīng)不起這些風(fēng)雨的折磨哪!”

直到讀大江大海的時候,我才感覺自己真的讀懂了余先生。龍應(yīng)臺講了一個化名“管管”的老兵的故事。管管是山東青島人,年輕時聽說國民黨來抓壯丁,就跑去田里趴下,躲在禾苗下面,國民黨兵并著排搜田地,抓住了他們,去挑炮彈,一個人抬四發(fā),步行走出了幾十里。家里幾乎瞎掉的小腳老媽媽抹著眼淚一路哭著追大軍,追上以后把全家一半的財(cái)產(chǎn)——一塊大洋,塞到兒子的手里。兒子也在哭,他回憶道“我一直在騙我媽,說我給他們挑了東西就回家……”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他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他果然沒有見到媽媽。

讀到這里的時候書里的管管在哭,書外的我扶著眼鏡在哭,龍應(yīng)臺干巴巴地只會說:“管管,你不要哭?!倍蚁胨龖?yīng)該也在哭。

然后我才讀懂余先生,那廣漠無垠的鄉(xiāng)愁,那從無數(shù)的淚水與愁怨,從無數(shù)望穿秋水望斷海峽的目光中凝練出來的詩句,卻不帶淚水,不帶愁怨的詩句:

“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p>

我爺爺?shù)牡艿?947年在遼寧鄉(xiāng)下老家被抓走,去了臺灣,從此杳無音信。每年過年?duì)敔敃f起他,在拜祭太爺爺太奶奶的時候提到他。他一定不知道有我這個孫輩,就像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每天都在海峽那邊望向家鄉(xiāng)的方向,不知道他在夜晚想起自己的親娘時會不會哭泣,也不知道在他老后,思念故鄉(xiāng)時會不會不再激動的釋放情緒,而是古井無波的回憶:

“那許多的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即使見面,她們也不會陪我;

陪我去采蓮,陪我去采菱;

即使見面,見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p>

真的讀懂了這層鄉(xiāng)愁以后,反手回去讀余先生其他的作品,就發(fā)現(xiàn)這條主線只是或明或暗,或突出或隱晦,從來沒有缺席過。

“當(dāng)我死時;

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枕我的頭顱,白發(fā)枕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 睡整張大陸?!?/p>

就像《蜀人贈扇記》,感情寧靜時如“四十年后每一次聽雨/滂沱落在屋后的壽山/那一片聲浪仍像在巴山”,情感激蕩時像“揮著你手題的細(xì)竹素扇/在北回歸線更向南,夏炎未殘/說什么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對著貨柜船遠(yuǎn)去的臺海/深深念一個山國,沒有海岸!”扇自蜀中來而蜀道艱難,人無法往蜀中去,只有在北回歸線更向南,原地不動,深念山城,沒有海岸。

在這樣的思念中,春天也變成了不喜歡的樣子,“所謂春天/最后也不過就是這樣子/一些受傷的記憶/一些欲望和灰塵”。

當(dāng)年讀到這句的時候,自以為會心的會心一笑,因?yàn)楫?dāng)時我正是那個傷春悲秋強(qiáng)說愁的慘綠年紀(jì),接下來讀到“好遙好遠(yuǎn)的春天……而回想起來也不見得就不像一生/所謂童年/所謂抗戰(zhàn)”,便有聽沒有懂,囫圇吞棗地略過。

多年之后重讀,才發(fā)現(xiàn)自己略過的東西,叫做文眼。

曾有那么兩年,我所有的個性簽名都來自余先生的《十年看山》,是那句“每當(dāng)有人問起了行期,青青山色便梗塞在喉際”。當(dāng)時我剛剛畢業(yè)離開杭州,地北天南,卻癡戀那個城市,在北京埋頭咬牙奮力謀生,生活困窘不能使我苦痛,心中那間或一閃卻又無時不在的湖光山色竹林石階卻讓我痛苦到想哭出聲來。那時之我,讀先生之詩,只覺句句寫我肺腑,如“再一回頭,十年的緣分/都化了盆中的寸水寸山/頓悟那才是失去的夢土”;又如“他日再對海/只怕這一片蒼青、更將歷歷入我夢來”。

與之不同的是,我肯定回得去杭州的,長期不能短途旅行也可,而余先生寫下這篇詩歌時,心中更多的只怕是絕望的蒼涼。

所以我覺得最能體現(xiàn)先生風(fēng)格,又最為溫馨美好的一首詩作,應(yīng)是《湘逝》,那首化身杜甫,實(shí)為夫子自道的長詩。詩中“在棧道的云后,胡騎的塵里 /再回頭已是峽外望劍外/水國的遠(yuǎn)客羨山國的近旅”,以安史之亂扣日寇侵華,后兩句則已橫貫歷史長河迥異時空,直抒胸臆。

這三句當(dāng)然是漂亮的詩篇,但比起先生其他名句并無太出色,在我看來,這首詩最好的地方在于結(jié)尾:

“漢水已無份,此生恐難見黃河;

惟有詩句,縱經(jīng)胡馬的亂蹄;

乘風(fēng),乘浪,乘絡(luò)繹歸客的背囊;

有一天,會抵達(dá)西北那片雨云下;

夢里少年的長安?!?/p>

全看五句,悲涼頹唐,暗扣副標(biāo)題“杜甫歿前舟中獨(dú)白”,而如果我們善意的斷章取義,只要后兩句,那么結(jié)尾轉(zhuǎn)為光明積極,不再灰暗,充滿希望。

就像現(xiàn)實(shí)中發(fā)生的一樣。

先生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往來大陸再無阻礙,此時的先生可套一句他人之詩:“山川開霽故壁完,何處登臨不狂喜”。筆下新作哀愁盡掃,如2015年新作《盧舍那》中,語及時空歷史,再無往日標(biāo)志性的鄉(xiāng)愁痕跡“但隔著時光如伊水迢迢/伊水不回頭而青山長在/功過且歸歷史,名勝等待遠(yuǎn)客”,還玩起了先生很少用的晦澀情調(diào)“偶然,歷史也會眨一眨眼睛/難說究竟是有意或無心”。

2011年,先生在我母校浙江大學(xué)受聘客座教授,知道這個消息時我大喜過望,一貫自稱江南人的先生,用最好的方式留在了江南,我轉(zhuǎn)載這條新聞時照例引了一句先生的話“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

那是我迄今為止最后一次閱讀先生,直到今天。

先生的晚年,已經(jīng)不需要再重復(fù)鄉(xiāng)愁,歷史的自我校正雖然無法彌補(bǔ)逝去的一代代人所受的傷害與痛苦,至少可以讓幸存者與下一代人不再重復(fù)前人的命運(yùn)。

而且,泉下如當(dāng)真有知,想必不分立場,無論疆域,管管與他的母親,先生與他想見到的人們,中間不再有一灣海峽,不再有大江大海,過去的種種,都隨著昨日的眼淚和前人的逝去漸漸埋沒在歷史的塵埃里。(文/迤帆)

迤帆,1988年生,金融行業(yè)從業(yè)者,業(yè)余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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