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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戴望舒:我投身又沉溺在你眼睛的微光中

1936年10月,從法國留學歸來的第二年,戴望舒與穆麗娟結婚,不久就發(fā)表了獻給新婚妻子的詩,題為《眼之魔法》。后來收入詩集《災難的歲月》中,易名為《眼》

戴望舒(1905-1950),浙江杭州人。1923年入上海大學文學系學習,后轉入震旦大學。由于素習法文,他的詩受到法國象征派詩人的影響。1932年自費赴法國留學,1935年回國。抗戰(zhàn)爆發(fā)后南下香港,任多種報刊主編,1941年日軍占領香港,一度被捕入獄。1949年3月由香港抵達北平,任華北大學第三院研究室研究員。著有《我的記憶》、《望舒草》、《望舒詩稿》、《災難的歲月》、《戴望舒詩選》等。

致敬戴望舒:我投身又沉溺在你眼睛的微光中

江弱水

戴望舒最好的詩,我認為既不是早期的《雨巷》——戴望舒當年的好友施蟄存說,《雨巷》這首詩,二十歲以前你可以喜歡,過了二十五歲還喜歡的話,那就有問題了——也不是后期的《我用殘損的手掌》,而是中期他的風格最成熟時候所寫的《眼》。

1936年10月,從法國留學歸來的第二年,戴望舒與穆麗娟結婚,不久就發(fā)表了獻給新婚妻子的詩,題為《眼之魔法》。后來收入詩集《災難的歲月》中,易名為《眼》: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遙的潮汐升漲:

玉的珠貝,

青銅的海藻……

千萬尾飛魚的翅,

剪碎分而復合的

頑強的淵深的水。

無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經(jīng)緯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陽之靈照射的諸太陽間,

以月亮之靈映光的諸月亮間,

以星辰之靈閃爍的諸星辰間?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于你的眼睛的

蒼茫朦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鏡子中

鑒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凍的火的影子。

我伸長,我轉著,

我永恒地轉著,

在你永恒的周圍

并在你之中……

我是從天上奔流到海,

從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條動脈,

每一條靜脈,

每一個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們也同樣在你的

眼睛的鏡子里顧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致敬戴望舒:我投身又沉溺在你眼睛的微光中

《災難的歲月》1948年初版

這首詩境界遠大,形象紛繁,想象奇詭,相比于戴望舒此前單純的詩,這首詩最難索解。為什么呢?因為,此詩廣闊的宇宙意識、神秘的心靈感應、熱烈的愛欲主題,和變形的藝術手法,無不與他現(xiàn)在所喜愛的法國和西班牙現(xiàn)代詩人有關。

在《眼》這首詩中,我們看到,光與水,日月與星辰,太空與血液,已經(jīng)渾然為一體,潮汐的升漲,光影的閃爍,在詩人的心中應著同一的節(jié)律。我投身又沉溺于你眼睛的微光中,于是我成了你,最終也成了我自己。在超現(xiàn)實的玄學層面上,詩人使主體與客體形成真正的“天人合一”關系,一種同情與共振,代替了一般的感覺互通,使得戴望舒的詩,也使中國新詩,呈現(xiàn)出嶄新的奇異面貌?!霸谑裁唇?jīng)緯度上的海中,/我投身又沉溺在/以太陽之靈照射的諸太陽間,/以月亮之靈映光的諸月亮間,/以星辰之靈閃爍的諸星辰間?”詩人的神思與靈視,已然超脫了經(jīng)驗所囿,直逼我們內(nèi)在的宇宙最遼遠的邊際。

法國學者蘇珊娜·貝爾納解釋《眼》一詩說:“質(zhì)言之,戴的情詩更近于艾呂雅:女性孕育于大自然,愛是知識的泉源。詩人投入了愛人的眼中,才溶于宇宙的星際”。詩中,通過我與你的合一,我有了我的手,我的眼,我的心,而你也有了你的動脈、靜脈、血液和睫毛,“而我是你,因而我是我?!庇谑牵鄣哪Хㄊ箰鄣碾p方獲得了完整的生命。這屬于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愛情崇拜,他們視女性為造化鐘靈毓秀的結晶,而愛情是火焰,照亮了我們每天的生活,身邊的事物,乃至一切的元素。與浪漫主義的偏重精神的愛情相比,他們熾烈地歌唱肉體之愛,將靈性與欲望攪拌在大自然的活潑潑的生命現(xiàn)象中。

致敬戴望舒:我投身又沉溺在你眼睛的微光中

戴望舒全家合影

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愛情之歌,總是與創(chuàng)造、誕生、夢與死亡這些意念結合起來,因此,他們經(jīng)常用強有力的變形手法,作意象的跳躍、剪貼、疊加,給人極度新異的感覺。如《眼》中這些詩句,竟類似于立體主義的畫面: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遙的潮汐升漲:

玉的珠貝,

青銅的海藻……

千萬尾飛魚的翅,

剪碎分而復合的

頑強的淵深的水。

將這些形容一一落實到眼睛上面去其實并不容易。眼波么?是的;眼瞼么?也是的;眼睫呢?還是眼角的魚尾紋?眼睛的一眨一眨?甚或虹膜上倏忽隱現(xiàn)的物象?似乎都是,又不好說真的就是。難怪戴望舒說:“詩是由真實經(jīng)過想象而出來的,不單是真實,亦不單是想象?!?/p>

就這首《眼》來說,那些法國和西班牙現(xiàn)代詩人的影響,正是結合著戴望舒固有的古典氣質(zhì)而發(fā)揮了作用。比如,在“千萬尾飛魚的翅,/剪碎分而復合的/頑強的淵深的水”的背后,似乎有李賀《唐兒歌》的“一雙瞳人剪秋水”做底子;在“我是從天上奔流到海,/從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也令人想到李商隱《西溪》的“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為河”。至于“我晞曝于你的眼睛的/蒼茫朦朧的微光中”,叩問“晞曝”二字,也分明可以聽得見從《詩經(jīng)》、《楚辭》里傳來的回聲。能夠想象得出比這兩個單音字的組合更貼切的現(xiàn)代漢語雙音節(jié)詞,來表達在“微光”中“晾”“曬”的意思,而又不像“晾”“曬”兩個字這么白、這么響嗎?實在想象不出。

延伸閱讀

致敬戴望舒:我投身又沉溺在你眼睛的微光中

《戴望舒詩選》

作者:戴望舒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0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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