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視覺中國 資料圖
2017年12月14日,著名詩人、散文家余光中先生在臺灣高雄醫(yī)院病逝,享年90歲。游子安息。
對于“90后”的我們來說,中學課本上那篇《鄉(xiāng)愁》,使我們認識了這位思鄉(xiāng)游子?!多l(xiāng)愁》,不僅承載著余光中先生身在寶島臺灣卻依舊情思祖國大陸的念想,也透露著深藏在余光中先生心中對于兩岸統一的殷切企盼,更道出了大多數海內外游子旅居異國時對于祖國母親的深沉思念。
《鄉(xiāng)愁》手跡
余光中先生祖籍福建永春,出生在南京的他,年少時隨家人遷居臺灣。我是一名“90后”,是福建閩南人,和余光中先生算是同鄉(xiāng)了。我們福建和臺灣雖然相隔一灣海峽,但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著相似之處。小時候去海邊,父母總會對我說,海的那頭就是寶島臺灣。然而我總是望不到它,于是我總會問,臺灣是哪兒?臺灣是什么樣的?我的父母就會笑盈盈地回答我:“她是一個島。島上的人們和我們一樣說著閩南語,吃著海蠣煎和燒肉粽,喝著烏龍茶。島上的人呀,和我們一樣都是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我們都是中華兒女,我們是一家人?!?/p>
兒時,母親有一位臺灣友人,母親叫他“洪大哥”。洪大哥祖籍也是福建,1950年代隨他的父母移居臺灣后就很少回到大陸。但是據父親說,洪大哥每次回大陸,都要回到家鄉(xiāng)老宅,去宗祠拜一拜。也許是因為時間過去了太久的緣故吧,我真正記得和我的臺灣叔叔“洪大哥”的相處時光,只是一起去游覽武夷山水的時候。雖然那時年紀小,但是有些事情至今依然記得深刻。在竹排上,洪大哥抱著年幼的我,用那帶著閩南腔的不標準普通話對我說:“阿妮,等你長大了,一定要去我們臺灣看看,有阿里山和日月潭,她和這邊的秀麗山水一樣美麗?!蹦暧椎奈蚁蛲臀艺f著同一種方言的地方。我心想,即使我望不到它,即使海峽阻隔著我與臺灣,但等我長大,也一定要坐船、坐大飛機去看看他。
寫到這里,我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洪大哥,但我卻如此思念他,回想起曾經因為好久沒有見到洪大哥,出于好奇,還問過母親:“媽媽,洪大哥什么時候再來廈門呀?”母親會因為我的問題而哽咽,陷入思索。我看到她眼中默默泛起瑩光。年幼的我真的無法體會到母親眼里的淚花的寓意。我想,母親也許和我一樣,只是單純地想念洪大哥了吧。然而我并不知道在那時,不光是洪大哥,對于兩岸同胞來說,往返于臺灣和大陸之間都是何其不易。我的印象里,關于我的臺灣叔叔洪大哥的印象只有那唯一的一小片段。
1997年的香港回歸,通過電視轉播,讓全體中華兒女都見證了這一歷史性的時刻。然而那時我依然還小,我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激動得熱淚盈眶。1999年澳門歸回時,母親說:“香港和澳門都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她們回家了!”我無法體會母親的這番話語有何意義,也不能知道為什么電視鏡頭里的人們那樣歡呼雀躍和淚流滿面。
年輕時的余光中 圖片來自網絡
成長的過程中,我常常問自己,家對于我來說有什么意義?那么祖國之于我的意義又是怎樣的呢?在中學課本上第一次閱讀到了《鄉(xiāng)愁》,那時我才明白,重踏故鄉(xiāng)熱土、回歸祖國懷抱是多少海內外中華兒女的夢想。我也懵懂地知道了,有一種期盼,是對兩岸統一的憧憬。因為小詩《鄉(xiāng)愁》,我第一次知道了余光中先生,知道了有這么一位深切渴求大陸懷抱的臺灣人,在海峽的那頭,深沉地唱著思鄉(xiāng)的歌,訴說著無盡的鄉(xiāng)愁。余光中先生對于祖國母親的愛,對于兩岸統一的渴求,是那樣復雜深重卻又難以言表。他的詩更說出了大多數臺灣人,想起大陸,想到那遙遠的、回不去的故土,心中的失落與悲傷。然而對于他的思鄉(xiāng)之情,我卻不能感同身受,因為我從來沒有離開家,更從來不敢想象沒有了家的庇護會是怎樣的。我只知道,余光中先生思念大陸,但我不解,為什么余光中先生不能拿著他的船票,跨越海峽,載船而歸?后來我才知道,在兩岸三通以前,僅僅只是這一灣淺淺的海峽,但卻讓回家的路顯得那樣困難又遙遠。
我想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鄉(xiāng)愁》中那番有些酸澀的念想,深切地與余光中先生感同身受,是在我初入大學的那段光景。告別我生活了18年從未離開的家鄉(xiāng),我遠赴遙遠的東北求學。隨著時間推移,我對新環(huán)境的好奇心日間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對家鄉(xiāng)的無限思念和想回到過去的念舊思緒。地理空間上的阻隔成了我與家鄉(xiāng)最遙遠的距離。正如《鄉(xiāng)愁》中說的那樣,我在這頭,我的家在那頭。我似乎體會到了余光中在作《鄉(xiāng)愁》時的心情,一方面是無法觸及的家與愛,另一方面是對家與愛的渴求。我總在被窩里因為想家而偷偷掉淚。我深深地想念著我的家、我的親人,我期盼著假期快點到來。每一次假期歸家,當我走出車廂,重新站在家鄉(xiāng)的熱土上時,我常常潸然淚下;而每一次假期返校時,當我走進車廂,回頭去望向我揮手的父母,回頭去望那漸漸消失的樓群時,轉過頭,我也早已淚流滿面。然而我明白,我離家只是一時的告別家鄉(xiāng),而對于余光中先生來說,這一別,也許就是再也不見了;這一別,也許就留下了畢生的思念了。
日后,再讀到《鄉(xiāng)愁》時,我覺然,對于余光中先生,他對故鄉(xiāng)的思想,對于重回祖國母親懷抱的渴求,對兩岸早日統一的殷切期盼,不只是跨越時空的回歸那樣簡單。對于家的思念,是承載了多少代人的夢?。∵@個家,是小家,也是大國。當初年幼的“90后”的我們,如今都已經是獨立的青年。我們也許已經不會為了遠離家鄉(xiāng)、思鄉(xiāng)心切而落下飽含念想的淚水,因為我們已經長大。我們知道,終有一日能回家,回到父母親溫馨的懷抱中。我們的羽翼日漸豐滿起來,父母卻漸漸老去。對于家的責任,對于家的守護,對于我們來說更為重要了。我們知道,無論走到那里,最終還是要回到那一片土地上。
不久前讓我重新回憶起《鄉(xiāng)愁》,是因為在社交媒體上為大眾所關注的“東北爺爺在臺灣”。96歲的東北爺爺夏偉和80歲的金門奶奶翠娥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相愛,現居臺灣。由于爺爺奶奶高齡,并且爺爺還患有阿爾茲海默癥,他們的“90后”孫女夏德萱希望永遠留住這美好的回憶,因此為二老開通了社交賬號,以記錄二老的甜蜜生活。其實,爺爺本名夏全茂,上個世紀40年代因一系列原因來到臺灣,以為黑龍江老家沒有親人了,加之其它種種原因,他便再也沒有回老家去看過一眼。然而夏爺爺卻常與孫女講起自己記憶中的黑土地。夏德萱本以為給爺爺拍視頻是為了記錄點滴的生活,萬萬沒想到通過網絡收獲到了一個消息:夏爺爺的親生弟弟夏全鰲依然在世,并且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希望和自己的哥哥重逢。通過夏德萱和千千萬萬網友的努力,身處海峽那頭的夏家終于和海峽這頭的夏家取得了聯系。雖然遺憾的是,夏全茂爺爺在沒有來得及擁抱自己的家人、沒有能夠重新踏上黑土地前就與世長辭,但是對于夏德萱和奶奶來說,她們很欣喜,爺爺最后終于找到了家!
后來,我曾閱讀過余光中先生的《望鄉(xiāng)的牧神》、《逍遙游》等著作,我才了解到,余光中先生曾旅居異國。他身處西半球的國度,在被西方文化緊緊包圍之下,精神世界里那無法抹去的東方文化胎記,讓他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既不是古代又不是現代的遺忘里”。在文化的沖擊中,他感受到的是一種煎熬。作為客居異國的作家,現實生活中的家國故土對他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余光中只得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構建“家”與“國”,他的詩文里無不透露著他對家鄉(xiāng)的期盼、對親情愛人的渴求,這一切都在他的精神守望中躍然紙上。
2013年我第一次到香港,感受到了東方之珠的魅力。站在維多利亞港邊,遙望著對岸鱗次櫛比的高樓和停泊在港邊的一艘艘大貨船,我不禁感嘆道:“香港,你是多么美?!蹦赣H曾經說的那句“她終于回家了”,一直縈繞在我耳邊。后來我了解到,在1974年到1985年間余光中曾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學。彼時身處香港,余光中先生“北望故國,東眷故國”,在《九廣鐵路》里,他傾聽鐵軌的音律:
香港是一種鏗然的節(jié)奏,吾友/用一千只鐵輪在鐵軌上彈奏/向邊境,自邊境,日起到日落/北上南下反反復復奏不盡的邊愁/剪不斷碾不絕一根無奈的臍帶/伸向北方的莽莽蒼蒼/又親切又生澀的那個母體/似相連又似久絕了那土地/一只古搖籃遙遠地搖/搖你的,吾友啊,我的回憶/而正如一切的神經末梢/這條鐵軌是特別敏感的。
從這條延伸到大陸的鐵路上,他聽到了“反反復復奏不盡的邊愁”。
那時,身處港島的余光中,渴求重新踏上大陸故土,但卻身不由己。而如今,大陸與香港之間的溝通交流已經是如此便捷了。我感慨時代的變化,大家都陸陸續(xù)續(xù)回到了祖國的懷抱。我期盼未來,海峽對岸的同胞們也能早日回到祖國母親的懷抱之中。
今日,余光中先生長辭。您終于飛躍那灣海峽,來親撫您的大地母親了。橫跨了時空的鄉(xiāng)愁,您終于了卻。我不禁想吟誦余光中先生的那篇小詩《風鈴》:
我的心是七層塔檐上懸掛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 日夜不停
你聽見了嗎, 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禁不勝禁
除非叫所有的風都改道
鈴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文/張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