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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書: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

魯迅既然態(tài)度堅決地不認可朱安,那當初他為什么要答應(yīng)這門親事呢?這個問題必須梳理魯迅的出身和成長,以及后期的進步。

先讀:朱安也試圖改變自己,但似乎難以奏效。她看到越來越多的新式女性前來拜訪魯迅,魯迅喜笑顏開;看到有一天魯迅為許廣平剪頭發(fā),毫無避諱。她徹底絕望了:“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傆幸惶鞎赖綁?shù)???墒乾F(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p>

朱安的隱忍與絕望

魯迅是誰?幾乎盡人皆知。但如果問朱安是誰?相信大多數(shù)國人并不清楚。

朱安是魯迅的婦人。

檢書: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

朱安

“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逝者諱,”大抵是朱安不被世人知曉的根本因由。關(guān)于魯迅的研究,新論跌出,經(jīng)久不衰,已經(jīng)作古的魯迅為很多活人造就了“飯碗”。朱安一直被漠視,為這個“普通人”寫一部傳記,得有兩大突破:一要突破人們心目中“普通人不值得書寫”的認知藩籬;二要突破對魯訊先生半個世紀的避諱。喬麗華創(chuàng)作的《朱安傳》的價值,也恰恰就在這個“突破”上建立了起來。

檢書: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

《朱安傳》

喬麗華

九州出版社 2017年版

朱安是一個“舊式”女性,不識字、纏足,不美麗、纖瘦。以28歲大齡嫁給小自己兩歲的魯迅(也有說大三歲的),新婚第二天,魯迅就和她分居了,再過幾天,魯迅就遠渡日本留學(xué)去了。朱安一生未被魯迅認可,更未獲得正視。從1906年結(jié)婚到1926年與許廣平私奔去上海同居,魯迅和朱安名義上生活了20年,這期間除去日本留學(xué)的3年,他們實實在在一起過日子的時間是17年。魯迅母親形容他們的婚姻是“不吵嘴,不打架,沒有感情,各過各的,不像夫妻”。魯迅自己戲言朱安:“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她,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p>

朱安身上背負的凄慘,是中國封建社會女性共同的災(zāi)難。和她一樣,有千千萬萬的婦女受盡了夫權(quán)、宗族、社會的壓迫。但朱安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巨擘——魯迅的老婆,她一生的遭際和人生意義就更耐人尋味了。

檢書: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

1918年,魯迅在《新青年》上發(fā)表小說《狂人日記》

面對魯迅的冷漠,朱安也有反抗。私下里的抗爭外人不甚清楚,魯迅親友親眼所見的兩次反抗,倒是能看出朱安的用心之處,“一次是紹興,一次是北京”。兩次都是在家宴上,當著眾多親朋友好的面,朱安指稱“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會離開周家,我活著是周家的人,死了是周家的鬼,后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魯瑞)”。她這樣揭家丑,“算是將了魯迅一軍”。一不能離婚、二不能鬧騰,剩下的只能是隱忍。朱安的反抗至少能阻止魯迅休她。

反抗無望,朱安只能努力做好自己,沒有掙錢的能力,她極力伺候魯迅的衣食起居。與周作人反目后,魯迅帶著朱安居住在北京西三條胡同里,朱安每天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朱安也試圖改變自己,但似乎難以奏效。她看到越來越多的新式女性前來拜訪魯迅,魯迅喜笑顏開;看到有一天魯迅為許廣平剪頭發(fā),毫無避諱。她徹底絕望了:“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傆幸惶鞎赖綁?shù)???墒乾F(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p>

魯迅的“人生進步”和對朱安的“反感深化”

魯迅既然態(tài)度堅決地不認可朱安,那當初他為什么要答應(yīng)這門親事呢?這個問題必須梳理魯迅的出身和成長,以及后期的進步。1899年,魯迅與朱安訂婚。魯家原本小康之家,這一時期,魯迅爺爺周福清給兒子行賄鄉(xiāng)試,敗露后被關(guān)在大牢里,已落入破落境地。所以魯家為魯迅擇偶不挑不撿,選了已過20歲且比魯迅大兩歲的朱安。從朱家的角度看,盡管周家破落了,但畢竟是去做元配夫人,覺得不失體面。1899年訂婚,直到1906年結(jié)婚,婚事拖了七年。魯迅在日本不想回來,魯瑞騙說自己病危,魯迅才趕來被迫完婚。

檢書: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

1902年,剪了辮子的魯迅

對這樁婚事,周作人記述媒人所言“人極漂亮能干,有王鳳姐之風(fēng)”,實則“極為矮小,頗有發(fā)育不全的樣子”,“上了本家極要好的妯娌的當”。周建人也有類似態(tài)度,可見周家人都覺得上當受騙了。

反過來,朱家也覺得上當了,認為既然母親魯瑞同意婚事,則魯迅當然也沒問題,可是此后魯迅又表示反對,朱安嫁過去受冷遇,有了受騙的感覺。朱安的侄子朱吉人記述“姑母和魯迅的婚事,是老太太(魯瑞)騙的,害得雙方都不高興”。

魯迅一開始并不是那么偉大的,至少在1899年訂婚或者1906年結(jié)婚的時候,魯迅只是一個破落家族的少爺而已。他和朱安的結(jié)合基本是“門當戶對”。魯迅生在一個舊時代向新時代過渡的“革命”年代,他后來的成長和進步,促使他不僅要參與革命,更要引領(lǐng)革命風(fēng)潮,而領(lǐng)母命成婚的他卻要面對一個“一成不變”的舊式女性,這是悲劇的根源。從訂婚、結(jié)婚時的家道破落,到后來魯迅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的成長和發(fā)展是呈上升趨勢的,魯迅的這種“人生進步”對應(yīng)的是朱安的原地踏步:她四門不出,無交際;不識字,兩耳不聞窗外事。隨著時間推移,最后只能變成“反感深化”。這種“反感深化”絕對和他的“人生上升”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且是循序漸進演化而成的。隨著思想意識對舊式女人的反感愈深,魯迅最終突破輿論和道德的包圍,帶著許廣平奔向了上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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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和許廣平

反過來,如果當初朱安嫁給一個普通人家的普通人,或者再降落一下臺階,選擇一個更落魄的人家,或許朱安和另一半整天圍繞柴米油鹽醬醋茶過活,倒是幸福的。這種假設(shè)沒法成立,朱安只能是朱安。魯迅和朱安的婚姻,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他們的苦痛只能歸罪于時代,歸罪于社會。

遺物保存與“我也是魯迅的遺物”

魯迅一生,實則是窮死的,他的死與經(jīng)濟壓迫有關(guān)。在《死》中,魯迅呼號,只有死了才能免于經(jīng)濟苦惱。許壽裳在《魯迅傳》里感嘆:“他大病中之所以不請D醫(yī)開方,大病后之所以不轉(zhuǎn)地療養(yǎng),……多半是為了這經(jīng)濟的壓迫?!?/p>

盡管經(jīng)濟壓力大,但魯迅對母親和朱安的供養(yǎng)一直很積極。他唯有拼盡全力寫作、上課賺錢,尤其生命的最后十年,全靠稿費維系一大家子的生計。

史料闕如,年代久遠,朱安研究的細節(jié)是難以還原的。朱安的生命故事,抖落起來,滿是家務(wù)事,家務(wù)事是清官也難斷清楚的。

魯迅去世后,魯瑞和朱安的生活陷入了困難。再后來,魯瑞去世,日寇肆虐、物價暴漲,朱安的生活更加困難。為了茍且活命,她度過了一生最艱難的歲月,晚景異常凄慘。圍繞生計,朱安和許廣平的信件交往大致還原了一幅清晰的“家務(wù)糾葛”,盡管存世的信件只是他們交往的鳳毛麟角,誰是誰非根本不可能理清楚,但透過已有的信息,我們還是能從中看到人性的復(fù)雜和保存魯迅遺物的不易。

檢書: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

在西三條居住時的朱安

魯迅去世后,許廣平和周海嬰寡母孤兒相依,生活多艱。一開始許廣平積極向朱安寄錢,但后來淪陷區(qū)擴大,京滬之間的郵路中斷,她對朱安的匯寄自然也無從談起了。朱安生活沒了著落,登報公開要賣魯迅遺物,許廣平看到消息,甚是著急。她一心想保存魯迅所有遺物,完成魯迅全集的出版。她一面寫信勸朱安不要變賣魯迅遺物,一面登報警告不準賣魯迅遺物。這種作法有對二先生周作人的隱射。有研究認為,朱安變賣魯迅遺物的主意可能出自周作人。

沒有子嗣、沒有賺錢的能力,在一切生活用度都要靠金錢負擔(dān)的城市里,保全魯迅的遺物固然要緊,但保全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朱安賣魯迅遺物的作法似乎無可厚非。

后來,許廣平派唐弢等人赴京談判,朱安一看是上海來人,臉色驟變:“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的遺物,你們也要保存保存我?!碧茝|向朱安描述了許廣平在上海被憲兵逮捕,以及海嬰生病等情況,朱安很快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朱安自己沒有小孩,她心底間對周海嬰充滿愛意。她經(jīng)常寫信希望許廣平帶周海嬰來北京,親眼一看,但由于種種原因,朱安一輩子也沒見到周海嬰。周海嬰在《我與魯迅七十年》中寫道:“我從來沒見過朱安,所以也談不上什么印象。不過從她與母親往來的信件看,她對我還是很關(guān)愛的……我知道在她心里,把我當做香火繼承人一樣看待。”

檢書: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

魯迅、許廣平、周海嬰合影

最后的歲月

在許廣平動員下,朱安聽從勸告,用心保護了魯迅的遺物。在魯迅好友們張羅下,一些社會賢達時不時會送來捐助,朱安“寧自苦,不愿茍取”,委婉拒絕,以保全魯迅的名聲。許廣平設(shè)法周濟朱安,并抽身在北京看望了一次朱安,許廣平返回上海,朱安寫信:“你走后,我心里很難受,要跟你說的話很多,但當時一句也想不起來,承你美意,叫我買點吃食補補身體,我現(xiàn)在正在照你的話辦?!痹谧詈蟮臍q月里,朱安在書信中常常表達對許廣平的感激之情。許廣平的關(guān)照或許是孤苦伶仃的朱安晚年收獲到的來自人間唯一的溫暖。

最后歲月,朱安多次向許廣平表達了自己死后運到上海“與大先生合葬”的要求。這是許廣平無法接受的事情,中間傳話的人只能哄哄了事。朱安死后,葬于北京保福寺一帶。她“活著是周家人,死了是周家鬼”的愿望落空。她一生未被周家接納,至死依然。

檢書: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

周家合影,后排左起周建人、魯迅、周作人,前排左起:羽太芳子(周建人妻子)、周母魯瑞、羽太信子(周作人妻子,懷抱的嬰兒是周作人長子周豐一)

《朱安傳》的問世,并不會貶損魯迅的偉大,恰恰相反,更有助于還原一個真實豐滿的魯迅。與朱安沒有愛情,但將其視作“母親贈送的禮物”,一生都在堅持供養(yǎng),這是魯迅溫順善良的一面。胡適同樣是舊式包辦婚姻,同樣與老婆難有共同語言,但胡適能遷就。魯迅與胡適對待包辦婚姻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為了最初的被動選擇,魯迅煎熬了整整20年。放棄和將就之間,他最終選擇了供養(yǎng)。這對朱安極其不幸,但魯迅別無選擇。這是魯迅棱角分明、冷峻決絕的一面,這也是魯迅內(nèi)在的矛盾。

有研究者指出,魯迅的沉郁壓抑,大抵與他充滿悲劇的婚姻有關(guān)。心緒久不能疏滯,自然造就了他決絕激憤的性格。他的英年早逝,是不是也與他內(nèi)在矛盾造成的長期內(nèi)心撕裂有關(guān)呢?

我們樂見每個人都可以有更多自由的選擇,但是,肉身之間,總有“他者”的影子,對于選擇產(chǎn)生的困苦,相信我們所有人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文/閻海軍;編輯/胡子華;原題《魯迅的“人生進步”和對朱安的“反感深化”》;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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