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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曼遺珠之作,富含自傳色彩的“童話小說”

托馬斯·曼一邊進行研究,一邊徹底重新構思角色——從給主角一個字面意義上的新面目開始。正因為這個設計太明顯了,讀者幾乎沒感到反感: 主角作為異類的身份被強調得過頭了。

本文摘自《陛下》,[德]托馬斯•曼 著,楊稚梓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10月

托馬斯·曼遺珠之作,富含自傳色彩的“童話小說”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中文版導讀

“看上去,有一天我將會作為三部小說的作者被人記住?!蓖旭R斯·曼在《陛下》的1939年美國新譯本前言中預測——他指的是《布登勃洛克一家》、《魔山》和《約瑟夫和他的兄弟》四部曲;他又嘆息著加了一句:“還有第四本,跟那幾本比起來,問世時沒那么大張旗鼓,也沒那么浩浩蕩蕩: 就是這個王子的故事。”這個故事長久以來一直“最不受重視”,“有時我真為它感到難過”。作者隨后回憶起人們對這本小說的異議,它們自打小說問世就沒停息過:“這本書出版時,跟橫向縱向比較都被看得太簡單了: 因為考慮到德國人對一本書的嚴肅性和沉重性有諸多要求,它被看得太簡單了,即便跟作者的前作比較,它也太簡單了?!睅缀鯖]人認識到這個王子故事的內在價值。每次談到人們對第二本長篇小說的接受理解,作者就要訴苦,怨言至死方休。

至今,評論界的斷言和托馬斯·曼本人對這本長篇小說的高度評價形成了奇特的對照。這些言之鑿鑿的批評與作者幾十年來因評論家對小說的理解而產(chǎn)生的失望之情也形成了對照——他感覺人們如出一轍的理解是種巨大的誤解(即便他們多少有點兒咎由自?。?#8212;—然又與剛出版的解讀狀況相映成趣,當時的評論界就文學和政治兩方面展開激烈辯論,論戰(zhàn)前線的評論家和作家名聲赫赫,小說甚至得到了至少幾位著名評論家的認可。這一切其實本不至于僅僅讓作者失望。首先,同樣從一開始,《陛下》就是托馬斯·曼寫作生涯中最受大眾歡迎的作品之一;假如用銷量計算受歡迎程度的話,簡直稱得上是大獲全勝。就連《布登勃洛克一家》還花了十年才出到了第60版,而《陛下》初版上市九年后,就已經(jīng)印到了第64版,也就是64000冊。1922年——此時小說已經(jīng)出到了第77版——托馬斯·曼的名字已經(jīng)理所當然地與這本書的熱賣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以至于維也納《新八點新聞》上刊出的一篇采訪斷然地(僅僅)將作者介紹為“《陛下》的作者”。惡評的聲音直到后來才小心翼翼地站穩(wěn)腳跟,這本書開始漸漸淪為所謂的“花哨劇”,也就為托馬斯·曼研究幾近無視,很長一段時間不再得到嚴肅對待。

托馬斯·曼關注人們對他第二部長篇小說研讀情況時的心氣及為此花的工夫、對在他看來是個巨大誤解的作品解讀的失望之意,以及直至垂暮之年仍在捍衛(wèi)這部作品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屈不撓: 這些都與這部小說在他身后的聲譽大相徑庭。至今,《陛下》不僅是托馬斯·曼最不出名的長篇小說,還是最常被低估的一部。

托馬斯·曼自己的意見與至今廣為流傳的見解——這是一部輕浮隨意的游戲之作——難以統(tǒng)一。與同時代評論界的一般見解相反,他一再堅持這個一直“扮演灰姑娘角色的”“古怪之作”、這本“滑稽小說”,盡管相對于那些醞釀中的作品來說只是無意間預示了后來的作品,卻為隨后的幾部大作做了絕不可少的準備:“王子故事本身有什么特殊中心思想也罷,”——可以肯定的是,“沒有它,無論《魔山》還是《約瑟夫和他的兄弟》都是無法想象的”。時年六十四歲的作者在《陛下》的一個美國譯本前言中寫下這些時,是知道這句話的分量的。到了去世前一年,他還作出了這句簡短有力的論斷:“《陛下》是我一生的試驗之一。”

無疑,這是作者最費時費力寫就的作品之一。從最初那些還很模糊的計劃到完成他這部“童話小說”,他幾乎像童話人物一般花費了七年: 從1903年初到1909年10月,比托馬斯·曼創(chuàng)作《布登勃洛克一家》的時間要多了一倍有余。收集靈感、記錄想法是從1903年夏末開始的;1905年出現(xiàn)了最早寫就的幾段草稿;盡管1909年2月的一段筆記過早地宣告小說已經(jīng)完結,直到1909年10月,托馬斯·曼還在一遍遍地修改稿件。

《陛下》跟隨在《布登勃洛克一家》后付梓。在諸多一時爭鳴的寫作計劃中——其中包括《菲利克斯·克魯爾》、《浮士德博士》和《腓特烈大帝》——這一部最早完成,內容也最為豐富。同時,這部小說記錄并克服了一場寫作和人生中的危機。1904年,托馬斯·曼在一篇散文中寫到,有一種“悲哀的藝術家命運,每個即便只是遙遙受到它威脅的人都不得不畏懼它: 那就是直至生命終結,直至名垂不朽,永遠只是一部成功的處女作的作者”。期待——無論外界的還是內心的——帶來了沉重的壓力,必須用一個新作項目承擔起這種壓力。

人們很早就知道,這部新作涵蓋了作者在這一生活階段經(jīng)歷的全部轉變,終其一生,作者或許再沒體會過如此強烈迅猛的轉折?!侗菹隆仿L又錯綜復雜的誕生史的起點,是一個創(chuàng)作一篇帶著新浪漫主義色彩的藝術家小說的計劃,或許類似《托尼奧·克勒格爾》?!耙晃凰囆g家,”在那篇小說中,與標題同名的主角講道,“一位[……]天生注定的、肩負命運詛咒的藝術家,是您用一雙利眼一眼就能從人群中看出來的。臉上有種離群索居又無所歸屬、承擔別人注視和觀察的目光的感覺,既有王者風范又尷尬無措。在一位穿著便裝跨步穿過人群的君王的神態(tài)中可以看到類似的氣質?!?/P>

那,一個擁有托尼奧·克勒格爾對麗莎維塔所作的長篇大論中表述的“藝術家”天性的人——這樣一個人為什么不能不僅感覺自己“被注視和觀察”,而且事實上也處于別人的視線之中呢?為什么不可以隨時處于所有人的視線中,甚至讓每個人都可以把他“用一雙利眼一眼就能從人群中看出來”?對這些問題,引文沒有給出明確答案。于是留給讀者的,仍然是一條身負烙印的生命的一張?zhí)厥庥钟行┥衩氐漠嬒?#8212;—不過或許最好被視作君主形象。如是前者,他是所有人的仆人,如是后者,則是所有人的主人。

被觀察的、離群索居的人成了身著便裝的君主,孤獨的孩子成了擁有秘密身份的王子: 這類角色如得不到解脫的怨魂一般,充斥著托馬斯·曼1903至1904年間的筆記。在1903年8月的一份草稿中,這些角色突然間暫時匯聚到一個形象身上。第七個筆記本中寫道:“《陛下》題句:‘你是皇帝(沙皇)——應孤獨生活!’”這個設想一出現(xiàn),就在1903年的草稿中迅速成型。這是一個孤寂得高貴并且高貴得孤寂的君王的形象,被表現(xiàn)為一個天生的異類——并且不是腓特烈大帝那樣的歷史人物,而是同時代的人物形象,是個美國資本家。

“孤寂”這個主題第一次獲得實質上的拓展,是在與卡提亞·普靈斯海姆結識之后。無論如何,為了自己那還未完全定型的計劃——應該這么說——托馬斯·曼很有目的性地利用了這份新的愛情。這種打算特別體現(xiàn)在這件事上: 在曼氏訂婚前后的所有書信中,只有情書中為了小說計劃而抄錄,或者為了這個計劃而寫的那些段落保留了下來,放在一個題為“致卡提亞信”的文件夾里。

同時,托馬斯·曼帶著明確的目標從文學作品中追求靈感。他大概很早就看過了威廉·邁耶佛爾斯特斯大紅大紫的通俗劇《老海德堡》,其人物設計讓人聯(lián)想到《陛下》中的角色,而且其主角還叫做卡爾·海因里希;在赫爾曼·邦格那部雅致得多的《古怪小說集》里,曼氏遇到了《公主殿下》這篇小說,這故事講述了一位孤獨的公主,她與幸福無緣;馮塔納為他提供了對話設計的靈感;王子接受授命的典禮及被波烈酒蓋子羞辱的兩個情節(jié)則參考了尼采對“日神式”和“酒神式”兩個概念的描述。他還愈發(fā)頻繁地參閱花邊新聞雜志及文化期刊、各種書籍和辭書中的條目,研究了貴族的回憶錄及美國富豪的傳記、有關發(fā)育障礙的醫(yī)學論文,還有美國托拉斯之間的市場競爭;托馬斯·曼自己也說起“一個曾師從自然主義文派的作家的縝密心思”。1905年秋,曼氏開始撰寫有連續(xù)情節(jié)的小說,此時,新作的篇幅已經(jīng)從中篇小說增為長篇。

托馬斯·曼一邊進行研究,一邊徹底重新構思角色——從給主角一個字面意義上的新面目開始。正因為這個設計太明顯了,讀者幾乎沒感到反感: 主角作為異類的身份被強調得過頭了??藙谒?#183;海因里希孤獨地生活,因為他是個王子: 本來這樣就夠了。然而這位有一條殘疾胳膊的王族是個雙重異類,無論社會地位還是身體狀況都異于他人,兩者都是與生俱來的。兩個與眾不同的地方里,只有第一個和高貴出身有關,發(fā)育障礙則可能被任何一個孩子遇到。主角之后在醫(yī)院的平民孩子中間就會看到很多嚇人的例子。說到身體狀況,這些營養(yǎng)不良、飽受虐待、身有殘疾的悲慘生靈才是王子在這部小說中最近的親屬——他們才是,而非一眾王族。

又丑陋又令人尷尬的生長“抑制”既損害了克勞斯·海因里希的外表,又妨礙他從事天職,而且明顯地將他和在位的德國皇帝聯(lián)系起來。然而,這種暗示最多可以解釋為什么正好是條殘疾的胳膊讓克勞斯·海因里希生活艱難——卻解釋不了到底為什么要設計這樣一處身體殘疾。描述主角出生時,這處殘疾和伴隨托馬斯·曼整個生涯的一個核心主題聯(lián)系在了一起。那就是“王族子女的血脈”,這個明確的定義儼然帶來了問題。這一幕花了好幾頁,含義曖昧地談起某個“不幸的發(fā)現(xiàn)”,直到軍醫(yī)總監(jiān)埃施禮希與大公交談,雙重含義才得到統(tǒng)一: 特指的只有胳膊。

王子只是一群身負烙印角色中的第一個,但絕不是唯一一個。在《一個非政治者的觀察》中,托馬斯·曼本人已經(jīng)表明,他的王子小說展示了一個由“高貴的怪物”組成的方陣。這話并不夸張。仔細觀察的話,會發(fā)現(xiàn)事實上小說中幾乎所有角色都身負烙??;正是一場異類大觀。他們包括:

● 伊瑪·斯別爾曼和她的父親塞繆爾,美國富豪,又是“種族混血”,更是右翼解放婦女形象,令人不習慣;

● 阿爾布萊希特二世,克勞斯·海因里希的對立面,被壓抑得毫無活力,對生活感到疲倦,集海因里希·曼的外表和托馬斯·曼的內在于一身;

● 家庭教師勞烏爾·宇博拜因,因其私生子的出身、丑陋的外貌和對克勞斯·海因里希的愛而打上了雙重三重的烙印;

● 猶太醫(yī)生薩默特博士,懂得講述每種“平等原則”的失??;

● 伊瑪?shù)呐椋虮恍耘岸艿骄駬p傷,自此精神失常;

● 阿克瑟爾·馬爾提尼,生病的文學家,遠離生活卻歌頌生機;

● 醫(yī)院中那些受過虐待、身有殘疾的平民兒童,和克勞斯·海因里希一樣身上帶著自己“出身”的“記號”;

● 還有那條瘋寵物狗帕西,這是托馬斯·曼筆下最特別的配角之一,這根由身負烙印者組成的、令人難過的等級鏈上的最后一個,一條不幸的狗——毫無疑問是同類中的“怪胎”,獸形的無政府主義者。

在奇妙的童話式結局到來之前,這些角色全部——用主導動機式的說法講——感覺自己“生來就倒霉”。他們都在展現(xiàn)“獨具一格的特殊形式”,“彰顯于平民準則之外,或是崇高莊嚴,或是臭名昭著”,因此與“循規(guī)蹈矩并且因此而活得舒坦的大多數(shù)”相對。托馬斯·曼借一個猶太醫(yī)生之口說出這番話,這個猶太人代表異類們說話?!八∥彝?,”他對統(tǒng)治全國的大公說,“無論什么平等原則也沒法將社會生活中的種種特殊個體同化,他們彰顯于平民準則之外,或是崇高莊嚴,或是臭名昭著[!]。如果這些特殊個體不去探究自己到底是怎么特立獨行,而是在他們彰顯出的個性中發(fā)現(xiàn)本質的東西,從而為自己規(guī)劃出至少一項不同凡響的責任,他們會有益于人的。既然這些特例跟循規(guī)蹈矩并且因此而活得舒坦的大多數(shù)相比,多了一個成就一番非同尋常事業(yè)的機會,他們就沒有什么不利,反而很有利?!?/P>

不著痕跡地——大多數(shù)讀者也沒有注意到——薩默特博士在這里逐字引用了托馬斯·曼的散文《論解決猶太人問題》中的話。在散文里還是態(tài)度的矛盾,到了小說中已經(jīng)是明白無誤的身份認同。這樣一來,托馬斯·曼終于成功地從對自我的修飾中創(chuàng)作出一個具有可觀的社會廣泛性的模式。在這種模式中,猶太人的身份烙印扮演了一個核心卻常被低估的角色。因為在草稿中,很長一段時間里,不僅醫(yī)生,家庭教師宇博拜因也被設計為有猶太血統(tǒng),很容易看出來,這個人物原型是慕尼黑的一位名人;在草稿里,還有美元公主及其父也是猶太人;可以讀到,他們“本來叫做大衛(wèi)斯或者大衛(wèi)孫”。然而,一位德意志君王和美國猶太人之間的政治及婚姻關系——這還是超出了威廉皇朝大眾讀者可以相信的范圍。就這樣,大衛(wèi)孫變成了斯別爾曼,伊瑪成了德裔有色人種的“種族混血”。就這樣——盡管還是夠駭人聽聞的——她走進了德意志大公國及其統(tǒng)治者的生活。

反猶主義的評論家用陰謀論的惡意視角捕風捉影,異常敏銳地注意到了角色身上的猶太基調。1909年,《德意志日報》揭露《陛下》作者的本質,稱他為“猶太種族政治的馬前卒”、諸多“猶太主子的奴仆”之一,這類人總有一天絕對會無情地“危害我們的民族”。評論界的民族元首阿道夫·巴爾特爾斯也將這本小說斥為“為猶太民族立言”,即便“沒有些許暗示說明那個塞繆爾是猶太德國血統(tǒng)”,這本書也根本就只是一本寫給猶太讀者的作品。(1933年,在時局中如魚得水的巴爾特爾斯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我不認為他[托馬斯·曼]會有什么作品流傳給后世。”)

因此,在準備階段,小說中至少有四個角色“獨具一格的特殊之處”以不同形式涉及到了猶太人這種社會異類。其中只有薩默特在終稿里保留了下來。相應地,終稿里社會異類的體現(xiàn)形式被劃分得大為不同。這里,國籍、社會等級及種族意義上的異類與有身體或精神殘疾的人(克勞斯·海因里希,呂文尤爾伯爵夫人)、沒有社會地位的平民兒童及阿克瑟爾·馬爾提尼這樣的怪人為伍。關于《陛下》的一份筆記中總結了這樣一句話,坦述了身負烙印者的共同之處:“我愛每個形象中、每種意義上的非同尋常之處。我愛那些天生秉異之人,所有那些心藏異色激情的人,民眾談起他們時會在任一意義上講‘說到底,他們也是人’?!?/P>

這樣看來,小說中所有這些如此不同角色的共同之處是對自己異類身份的體驗。勇敢地直面這一身份,這是他們彼此間的共同之處。被迫進行自衛(wèi)也是他們的共同點。宇博拜因的高傲和薩默特的雄心,伊瑪?shù)募怃J諷刺以及呂文尤爾伯爵夫人的失神與錯亂妄想: 即便這些態(tài)度舉止和行為方式看上去相差甚遠,它們都富有深意地出現(xiàn)在這個小說世界中每一個“理應充滿光明、嚴酷和催人警醒的關于生活的俏皮話”的地方。

基于以上這些,《陛下》在構思上不只是一部花哨劇般的愛情小說,還是一部以成長故事表現(xiàn)主角融入社會的小說,披著輕浮的童話外衣。它展示著這些個體如何發(fā)現(xiàn)彼此之間的共同點。小說還涉及到一些一點兒都不浪漫的問題,比如貧困救濟、國民經(jīng)濟、社會政治。

只有在這種語境中,王子和公主間“原本的”男女之情才獲得了特殊的樣貌: 這是一個共同得到解救的故事,一次走向群體的解救。盡管這里最后帶來了解救的、有關“同情”的安佛塔斯之問是由一個角色——伊瑪提出的??墒沁@次發(fā)問帶來的解救,由這兩個角色彼此之間相互給予。這次事件達到高潮的那一幕著重暗示了托馬斯·曼最早的中篇小說《小個子弗里德曼先生》以及自這篇小說起在他的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一種基本沖突。就這樣,帶有隱喻色彩的藝術家中篇小說變成了長篇小說《陛下》。開頭是位孤獨的王子,結尾則是克勞斯·海因里希,同類中的第一人。開頭是位當國君的異類,結尾則是異類中的君王。

直到去世前一年,托馬斯·曼還談到,《陛下》所講的恰是“我那代人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個人主義的危機,在精神上轉向民主”。事實上,奧地利批評家赫爾曼·巴爾的評論甚至將這部小說稱為“馬克思主義童話”——這話大概不過指的是獨立個體社會化并步入背負義務的集體,因為小說中充其量稍微提了下政治機構和體系。不過,對當時民主化的美國的日常生活的興趣、對處于威廉皇朝的德國僵化空洞的封建制排場的諷刺和質疑、對——官方盛行的——反猶主義的摒棄、對浪漫主義統(tǒng)治者形象及國民經(jīng)濟的理性運轉方式之間的中和點的艱難探求: 這一切使得托馬斯·曼的多年追求——將這部小說寫成一部自身仍然渾然不覺的“向民主方向的思想轉變”的作品——看上去毫不夸張,即便君主制和資本主義綜合的結果不過是“自上而下的民主”,而且兩者融合得如此順利的原因首先是資本家被進口進來了,資本主義制度卻沒有。海因里希·曼批評說,這部小說中的“人民”只能扮演著“無關緊要的數(shù)據(jù)”一職,僅限于此,這種批評也不無道理——盡管小說中用掌聲肯定君主,其意義不只是純粹的君主制意義上的。因為王子是否“受人愛戴”,在小說中完全由民眾決定,民眾——獨樹一幟地融合了政治應酬和審美感情兩種范疇——感覺自己被他“表現(xiàn)”出來了。1954年,托馬斯·曼強調說,小說的這些趨勢他直到回顧時才發(fā)現(xiàn)。不過這同樣說明,“悉知作品的來龍去脈,詩人要比作家早得多——”

在一篇自己撰寫的推薦文中,托馬斯稱這本書是一部“君王小說”,“只有當作一篇冒險寓言時才浪漫,不是任一種反動意義上的浪漫”,不過它確實是——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新詞——“一個童話: 這童話講的是形式和渴望,是被代表的和真實的生活,是高貴和幸?!?。因此這是一本“童話小說”,混合體裁、敘事上的試驗。在自己自幼最喜歡的作家那里,托馬斯·曼找到了將萎縮的軀體、冰冷的隔閡及士兵那樣勇敢的處世之道結合起來的重要樣例。1939年,托馬斯·曼為謹慎起見,直接告訴自己的美國讀者: 小說中的王子“萎縮的手臂”和勇敢的“處世之道”“相較于威廉[皇帝]的巴洛克手勢,自然更能令人聯(lián)想到安徒生的《堅定的錫兵》”。確實如此。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童話中的堅定錫兵在某種程度上也錯誤地降生于世,雖然毫無過錯,卻從出生開始就身負烙印,原本是無法從事自己高貴的天職的。但正是這些迫使他奮發(fā)圖強,以保持舉止尊嚴;正是缺陷讓他堅定勇敢。有一次他“幾乎哭出了錫眼淚,但那有失舉止”。托馬斯·曼藏書室中收藏的安徒生作品中寫了這樣的話:“[……]只有一個[錫兵]是最后鑄出來的,鑄他時錫不夠用了。但是他站在一條腿上,和其他那些兩條腿的站得一樣筆挺穩(wěn)當。”

后來,正值他八十歲生日,在一封信中,托馬斯·曼寫下:“我一直偏愛安徒生的童話《堅定的錫兵》。其實那是我一生的象征?!币虼?,這個童話不僅裝飾了那些可以換種方式表述的內容,還成為了組織小說情節(jié)的一個“象征”。

原來,安徒生的童話不僅為王子,還為年輕姑娘伊瑪提供了原型,王子在她的異類身份中找到了自己的同類,因此,兩人的愛情故事也基于這個童話。我們記得: 安徒生的童話里還有個漂亮的小舞女,住在起居室餐具柜上的玩具“紙宮殿”中。由于她一直單腿獨立,驚訝的錫兵以為,“她和他一樣,只有一條腿”,并且在逆境中成才,讓她挺立的不是士兵般的勇敢,而是藝術的優(yōu)雅:“她也堅定地站著。這讓錫兵大為感動。”

還不止這一個童話?!靶∶妹谩?,克勞斯·海因里希在別致的示愛場景中這樣稱呼愛人;這種說法被重復了好多次,也是一個主導動機。寶座上的錫兵的這位“妹妹”長得什么樣子呢?“在白衣的映襯下,”我們讀到,“她胳膊和脖子上的皮膚像煙霧中的海泡石那樣微顯棕色;那張奇特的孩子氣的小臉上過大的雙眼神情嚴肅,熠熠發(fā)光,目波流轉中仿若不斷傾訴著什么,她那藍黑色的頭發(fā)中有一綹掉到了額頭的一邊。”看上去全都是漫不經(jīng)心的比喻,讓讀者直觀地感受到這個異類軀體中的魅力和異域風格。而這些比喻也貫穿全書,譜寫出變奏的主導動機,被用得幾乎有些泛濫。一提到伊瑪,這位“童話國度的仙子”,就是眼睛或者口中泠泠不絕,“仿若不斷傾訴著什么”,“藍黑色的”光滑頭發(fā),“掉到額頭的一邊”,她的皮膚永遠有著“海中泡沫”的顏色,或者讓人聯(lián)想起“珍珠的蒼白顏色”;她無疑穿著一條“海水那樣綠的絲綢裙子”??藙谒?#183;海因里希在“海豚苑”宮遇到她是在冬花園里,這個花園讓人聯(lián)想到海底的一座花園: 有“玻璃穹頂”,“地面上鋪著[……]方石磚,光可鑒人”,園子里“落水幽咽,叮咚作響”,銀泉汩汩。

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后來又出現(xiàn)在《浮士德博士》中,這部小說同樣早在1903年就見雛形。那部小說中的萊韋屈恩將安徒生的小美人魚稱為他的“小妹妹”。美人魚和錫兵: 兩個角色在童話中都渴望得到解救,卻未曾獲救就走向死亡。小說為他們的故事加上了另一個奇妙的結局,這個結局也出自安徒生的一篇童話: 這是小說引用的第三篇童話,建構了小說結構,讓另外兩篇融為一體,相互中和。還記得嗎?尚為孩童的克勞斯·海因里希獨自漫步在父母的宮殿里:“那個寒冷的冬日,他的小鞋子映在亮如玻璃的鑲木地板上。地板被淡黃色的填料分隔成大方塊,在他面前如冰面般鋪開。[……]寬大的扶手椅鍍了銀,裹著的白綢面破了洞,在后邊冰冷的爐子旁圍成一圈。[……]這里充斥著生硬空洞的浮華,房間布局對稱和諧,卻死氣沉沉,展現(xiàn)出一方封閉的小天地,沒有一絲一毫的效用和舒適……這房間無疑有著高貴又極為重要的作用,似乎遠不是為了提供輕松舒適,而是迫使你舉止端莊有度,懂得自律克制,可這到底是什么作用,又難以言狀。銀廳里很冷,冷得像白雪皇后的大廳,讓孩子們的心靈凍結。”這簡直就是《白雪皇后》的宮殿,得不到愛的孩子被困在里面;作者幾乎照搬了安徒生的童話。

年幼的主角本人并不“冰冷”(“他自然算不得‘冰冷’,”一份早期草稿里寫著),他只是生活在冰冷中,冰冷從外至內侵襲他,他無力抵抗。讀者會發(fā)現(xiàn),托馬斯·曼一生所有作品的一個核心主題在這里按照童話模式被表現(xiàn)出來了,只不過現(xiàn)在雪變成了白綢緞,冰變成了銀子,冰面變成了木地板。就連對角色的設定也暗合了童話原型。強勢又冷酷的母親和白雪皇后類似,克勞斯·海因里希則扮演了小加伊的角色。這樣一來,伊瑪就成了妹妹般的小姑娘格爾妲,解放并拯救了被囚禁在白雪宮殿中的男孩。她用愛情的溫暖取代了扮演母親角色的白雪皇后世界里的嚴寒,為男孩哭泣,讓他流淚,將魔鬼的鏡子碎片從他眼睛里沖出來,以此幫助他原以為已經(jīng)沉寂的情感爆發(fā)出來。而且,托馬斯·曼的小說中的“解救”一幕一開始,伊瑪坐在自己“六邊形的桌子”旁邊。因為讀者在等著兩人第一次接吻,所以才沒注意到這些??傻降诪槭裁捶且嵋幌伦雷邮橇呅蔚哪?這又是許多細小的次要動機中的一個;但是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提了一下邊數(shù),就說明了這個動機和冰晶的關系。

錫兵和美人魚: 變成了加伊和格爾妲,將白雪皇后的宮殿融化。只有在安徒生三篇童話的交匯點才能想象出這樣的畫面: 身負烙印者、渴求解脫者必須互相拯救。這些人物融入社會——后來被托馬斯·曼看作轉向“民主”的一步——這一步完成于小說對安徒生童話的藝術化吸納中,確切地講,完成于這些童話與一部有心理描寫的社會小說在敘事模式上的對峙和互相融合中。

后來,《死于威尼斯》、鴻篇童話《魔山》、“約瑟夫”四部曲和尾聲《被選中者》脫胎于這種編排手法。正因為完成了這些作品,托馬斯·曼回憶起自己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時才那樣斷然地說這是它們的奠基。和那些作品相比,這條神秘的童話魔毯自然還尚未織得嚴絲合縫。然而,托馬斯·曼在這個試驗中第一次嘗試了這種基本寫作方式:“心理和神話”的交錯融合,就在這部短小的、滑稽劇般的“童話小說”中。

作品簡介

托馬斯·曼遺珠之作,富含自傳色彩的“童話小說”

《陛下》,[德]托馬斯•曼 著,楊稚梓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10月

《陛下》是托馬斯•曼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也是他最暢銷的作品之一。主人公克勞斯•海因里希是上個世紀之交德意志一個小公國的親王,在其父去世后,因其兄長——大公阿爾布萊希特二世身體孱弱且對執(zhí)政毫無興趣,被任命為執(zhí)政親王,可使用“陛下”這一稱謂。單純善良的克勞斯•海因里希喜歡這一職責,即代替大公出席各種活動,但有時也會感到隱隱約約的孤獨和空虛,直到他遇見并愛上了伊瑪•斯別爾曼,一個美國百萬富翁的女兒。在追求伊瑪并不斷被她拒絕的過程中,克勞斯•海因里希認識到了自己的本質:一個不懂得真正的生活和情感、活在虛構的“表象世界”里的空心人,而且自己的職責和工作并沒有實際意義。于是他開始改變自己,學會體察別人的感情,而且開始學習實務,希望能為國家做些實際的事。他的改變也讓伊瑪改變了對他的態(tài)度。故事的結尾,兩人訂婚,伊瑪?shù)母赣H也慷慨解囊為這個小公國解決了財政危機。小說生動地塑造了從貴族到平民的一系列角色,提供了一幅一戰(zhàn)前夕歐洲的縮影。

暮年的托馬斯•曼稱《陛下》為他轉向民主思想的轉折點,認為這本小說“用象征的手法描繪了我們這些個體遇到的危機,在思想上向民主、 集體、 同伴和愛情的方向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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