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寫進保羅·西蒙歌曲里的安第斯山山鷹。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1936-)
富有小說情境的阿雷基帕武器廣場。
略薩2000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比莫言略早幾年,秘魯民眾也像中國民眾人人知道莫言一樣知道他的名字。當地導游對我說,阿雷基帕是略薩的家,他出身在這里。
去秘魯旅游,通常的線路是去看馬丘比丘、納斯卡地畫、的的喀喀高原湖。我在網上預訂的時候,看到有好些個線路,時間通常一個禮拜。我想既然去了,就多玩幾天吧,就選了一個十二天的線路。多出的五天要去什么地方,我也沒有加以細查。之后,我和太太就飛往了利馬,每一程都有地陪導游專車接送。按照計劃,我們游覽了印加帝國古都庫斯科,消失的天空之城馬丘比丘,高原明珠的的喀喀湖。七天之后,著名的景點都看了,就像去北京旅游的人爬了長城看了故宮吃過了烤鴨,應該心滿意足了。然而,十二天的行程還有五天沒開始,這讓我有點吃不準,這接下來五天還有些什么東西好看的呢?
離開的的喀喀湖所在的普諾城之后,車子就往高山上慢慢爬行。這讓我暗暗叫苦。因為的的喀喀湖的海拔高度已經是3812米,我們正受高原反應之苦。導游讓我們喝古柯樹葉茶,說里面有可卡因可緩解高原反應。每個旅館都有古柯葉子供應,我們喝了好多杯,頭痛還是如期而至,走幾步臺階都要喘上好幾口氣。好在我們這些天已經略有適應,勉強支撐著,但是現在車子又繼續(xù)往高山走。我仔細看著公路上的海拔標志,很快上到四千米以上,有個地方到了4950米。我太太開始頭痛,導游名字叫伊蓮娜,是個好心的人。她拿出了酒精,擦在我太太腦門上,緩解頭痛。我看到高原的風景越來越壯觀,這里是安第斯山脈的高處,雪山開始出現,我的興致高了起來,這就像去北京看長城看故宮的人看到了長白山的積雪,真是意外的獎賞呢。
接下來的兩天,都是在安第斯山脈的脊背上行走。在一個巨大的峽谷里,有一個小城市,可以看到遠方的火山。導游說1991年火山曾經蘇醒過,火山灰摧毀了教堂的一部分,現在還沒修復。離開了這個小城市后我們前往了colca 大峽谷里一個叫Cruz del Condor的地方,觀看翱翔在峽谷里的安第斯神鷹,美國歌手保羅·西蒙有首《山鷹之歌》唱的就是它們。據說這種大鷹是專吃尸體的,每天要飛到阿根廷海邊去吃海獅海豹的胎盤。之后,我們便去往這次旅行的最后一個城市Arequipa。這個城市的名字我一直拼讀不出來,也沒打算去記住它。車子開始從高處往下開,一直圍著幾座火山轉。我和導游伊蓮娜聊著天,她是個皮膚黝黑的印加后裔姑娘。說真的,我對秘魯的知識很少,比較明確的就是知道大作家馬里奧·略薩出生在秘魯。略薩2000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比莫言略早幾年,秘魯民眾也像中國民眾人人知道莫言一樣知道他的名字。我一到利馬就和接我的司機聊起略薩。到了馬丘比丘之后,當地導游對我說平時住在歐洲的略薩最近在秘魯,一周前還來過馬丘比丘。這下我又和伊蓮娜說起略薩的事。伊蓮娜對我說,阿雷基帕是略薩的家,他出身在這里。
“你說什么,伊蓮娜,你說略薩出生在這個城市?”我說。
“是啊,阿雷基帕是略薩的故鄉(xiāng)。他出生在這里,還在這里宣布參加總統(tǒng)競選?!彼f。
這是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情況,Arequipa,現在我終于能讀出你的名字了——阿雷基帕,而且我知道了你原來是秘魯第二大城市。在接下來一個多小時車程里,我和導游熱切地聊著這個城市,聽她介紹這個城市。因為它和略薩的關系,我產生了濃厚興趣,而且感覺到,當時我在預訂線路之所以多選了幾天經過這里并不是偶然的,可能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暗中吸引我去看看馬里奧·略薩遙遠的家。
進入了這個城市,到處郁郁蔥蔥,看得見遠處的雪山融雪下來一條河流。阿雷基帕位于5825米高的埃爾米蒂斯和6075米高的查查尼峰火山的影子下面。埃爾米蒂斯是座活火山,最近的一次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噴發(fā)過,下一次什么時候噴發(fā)誰都不知道。我知道了它是一座用火山石頭建造的城市,號稱白色的城市,城里有一個著名的圣·卡特琳娜修道院和圣殿白色大教堂,還有在6228米高的安帕托峰頂上找到的少女木乃伊博物館。我們住在一個法國人開的旅館。我很快就向他了解略薩的情況,他給了我略薩在城內武器廣場的圖書館和他故居博物館的地址。之后,我和太太便開始向市中心走去。這個城市完全是西班牙風格,幾乎看不到古印加帝國的痕跡。到了市中心的武器廣場(秘魯的城市廣場幾乎都叫武器廣場),正好看見這里在舉行升旗儀式,非常熱鬧。我看過南美作家小說里常常寫到廣場上的集會:軍政府獨裁者,掛著綬帶的地方社會名流,妓女出身的婦女代表。我眼前所見的場面讓我聯想起那些描寫,心里覺得很可樂呢。
我最初接觸略薩的書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書架里有一本《綠房子》是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定價2.45元。那個時候拉美魔幻文學已經在中國開始了爆炸性影響,最流行的就是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和略薩。馬爾克斯和博爾赫斯的書我后來讀的很多,但略薩的卻沒有好好讀。《綠房子》我只讀了一章,就沒有讀下去。十年之前《收獲》雜志要發(fā)表我的第一個長篇《致命的遠行》時,責任編輯王彪電話里和我談稿子的修改事宜,指出我寫的故事太散,說除非是略薩才可以用這樣的方法寫。這以后我注意過要好好讀讀略薩,可時光流逝,我還是沒有讀他的書。前些年買了他的《胡莉婭姨媽和作家》,看了幾頁,還是沒找到自己喜歡的感覺,就插到了書架里。但是我雖然沒有讀他的書,照樣可以說是喜歡他。卡爾維諾說過一段話,說自己喜歡這個喜歡那個,因為他們的書是那么的好。他最后說到喜歡一個女作家,但稱自己其實從來沒有讀過她的作品,光是憑她的名聲和存在,他就可以喜歡她了??柧S諾這句話正好可以為我解圍。
略薩圖書館門牌
(一)略薩圖書館與冰山少女
在武器廣場上,我向好幾個人打聽略薩圖書館的位置,他們指出的方向都相反,害得我來回跑了好幾趟,最后終于找到了它。烈日當頭。因為是周末,圖書館的大門緊閉。但是淺藍色的墻上掛著的略薩圖書館牌子證明了略薩的存在。我在門口拍了照,平時不愛照相,這回卻照了好多張。圖書館周末閉館讓我很遺憾,但是我還有機會,可以去另一個地方看他的故居博物館。上午接下來的時間,我們得抓緊在市中心參觀一下。在看了圣殿大教堂和圣·卡特琳娜修道院之后,我們去看少女胡安妮塔木乃伊博物館。
關于冰山少女木乃伊的發(fā)現有個很魔幻的故事。說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俯瞰著阿雷基帕城的兩座火山中的一座突然冒出了白煙,那可不是裊裊炊煙,而是致命的硫黃煙,人們憂心忡忡看著火山,誰知道這個火山會不會大爆發(fā),像當年的意大利維蘇爾火山一樣,把阿雷基帕變成又一個龐貝城呢?那火山接著開始噴出了火山灰,慢慢地噴,但始終是克制的,火山灰隨著北方的風沒有落到城市里,而是落到了它后邊那一座6228米高的安帕托山峰上。之后,火山又恢復了平靜,沉睡了下去。而這個時候,山那邊的放牧駝羊的山民看到了被噴了火山灰之后的雪山山頂融化了一部分,還看到山上現出一條小徑的痕跡。消息傳到美國籍的考古學者雷哈德耳朵里,他認為這一條從山頂通下來小徑十分蹊蹺,可能是古印加國人的通道。他組織了一支考古隊,登上了六千多米的山峰去看個究竟。上去之后很快就發(fā)現了五百多年前的一批少女活人祭祀的木乃伊墓穴。她們剛從冰雪里被火山灰融出,個個像睡著一樣美麗。這些美麗的少女,都是從千百公里之外的庫斯科過來的,都是大貴族家的子弟,經篩選出來自愿祭獻給最高的太陽神的。
我來到了距離略薩圖書館不到200米的冰山少女博物館,少女胡安妮塔的冰凍尸體現在就安睡在這里。我在冷凍玻璃棺內看到她的容顏,她是那么安詳,靜靜地沉睡。當年她從遙遠的庫斯科華美宮殿里出發(fā),一步步走向阿雷基帕這邊的雪山。古印加人沒有輪子概念,沒有車,也沒有可以當坐騎的馬,她要么是自己徒步走來,要么就是被人抬著轎輦上山。6228米高的雪峰,如今專業(yè)登山者都很難上來,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和力量支持著這一個女孩子的殉葬之旅呢。和我所見過的保存下來的古代尸體不同,她是活著被祭祀的,而且完全是自愿的。在她的身上,穿戴著最親愛的母親送的衣物和首飾,因為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是出嫁給最崇高的太陽神的。在她的身邊,還有一個裝著古柯葉子的袋子,古代的印加人就用嚼這個抵抗高原反應。她走了那么多天,終于到達了安托帕神山的峰頂。她喝了很多玉米做的酒之后,進入了昏睡狀態(tài),祭司用鈍器猛擊她后腦,幫助她快速死去,那年她才12歲。之后,她被埋在墓穴里,在冰山上一天天度過去。五百多年之后,終于有一天,邊上的埃爾米蒂斯火山噴發(fā)了,飄來的火山灰把她從冰封中解凍了出來,這一定是她的太陽神丈夫的意志把她喚醒,讓她下到了阿雷基帕城里去。
這真是一座神奇的城市。1936年3月28日黎明,馬里奧·略薩就出生在這里。
略薩故居正門
(二)略薩故居博物館,一些與略薩有關的故事
現在,我要去尋找略薩的故居博物館。我很擔心周末博物館會像圖書館一樣關門。但是我覺得就算是關門,我也得去一趟,以表示對這位前輩同行的尊敬。我問了幾個出租車司機,他們都對能不能找到這個地方遲疑不決。后來找到一個自信滿滿的,就出發(fā)了。費了一番周折,在車輛如流建筑簡陋的帕拉大街找到了略薩故居紀念館。和我之前探訪過的海明威、??思{的故居不同,它不是一個莊園,只是臨街的一個房子,像是商鋪一樣,現在裝修一新,外墻是淺藍色的。我進去之后,屋里有好些個工作人員,墻上掛滿了略薩的圖片。但是,工作人員全說西班牙語的,所有的資料和解說文字也全是西班牙語,沒有英語,說明阿雷基帕人真的很文化自信。我和工作人員比畫著,說要參觀。他們大概以前從來沒接待過中國人,很是遲疑。我看到有個參觀券的價格,就直接掏錢給他們買票,怕他們不讓參觀。他們沒收我的錢,但是讓一個說西班牙語的當地人帶我參觀,用西班牙講解。我覺得這樣也不錯,總比被拒之門外好得多。
這個博物館已經不像個故居,而是個展覽館。里面黑黑的,人進去后開了燈,首先便是一條電聲模擬的小街。我看不懂解說的西班牙文字,也聽不懂話。但我明白這里講的是略薩出生在這里的事情。這一個展覽館,是按照略薩從出生到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歷程展示的。我后來讀了略薩的回憶錄《水中魚》,基本明白了這里所看到的內容。略薩1936年出生在這一個屋子里。他的母親娘家是個望族,西班牙后裔,外公當過秘魯的大官。父親也是一個西班牙后裔,純白人,是個無線電報務員。在略薩出生之后,父親就扔下妻兒出走,不知去向。外公帶他和他母親到了玻利維亞,以免在這個城市蒙羞。大概是十一歲的時候,略薩見到了父親,第一眼的對視父子就顯出敵對情緒。父親后來一直對他有暴力行為,在他和胡麗亞姨媽同居之后,父親甚至帶著手槍要取他性命。父親認為略薩被母親家族教養(yǎng)得缺乏男性氣概,在他十四歲時就送他進了軍事學校。這段經歷對略薩很有好處,讓他早早接觸到了嚴酷的社會,還早早開始了花天酒地,經常跑出去,到一個叫“綠房子”的妓院和妓女廝混。這些事情幫他后來寫成了《城市與狗》和《綠房子》。
故居博物館還有社科院簽給他的名譽證書
略薩和哥倫比亞出生的馬爾克斯一樣,學生時期就夢想著當職業(yè)作家,但是在他們這樣的小國家,靠寫小說掙的稿費是根本不夠生存的。所以他們都早早加入新聞行業(yè)當記者,為生存掙錢,這樣就讓他們早早接觸了社會和政治。所以我們看到,拉美國家作家總是和政治貼得特別近。秘魯特別是首都利馬有很多中國僑民,幾百年前就有了。利馬街頭有一種特色飯食叫chifa,其實就是秘魯人做的中國飯菜,名字也就是中國話“吃飯”的聲音。由于貧窮落后,秘魯早年也受到中國革命的影響,共產主義思潮一度很流行。略薩在自傳里寫到自己曾迷醉于馬列主義和毛澤東的書,很年輕的時候就參加了政黨,經常在中國人的飯館里討論革命問題。他喜歡薩特的思想,人們給他外號勇敢的小薩特。但是,他的最終理想是當作家,而且知道,要成為大作家,必須到歐洲去。他在一次小說比賽中獲獎,初次去了巴黎,并認定了這條路。
略薩和馬爾克斯
若干年之后,他夢想成真,帶著比他年長12歲的胡麗亞姨媽,前往了歐洲,一直生活在那邊。慢慢地,他的名聲大了,掙到足夠的錢和名望,成為了世界級的大作家。
略薩著作系列
(三)秘魯失去了一個總統(tǒng)競選者,多了一個諾貝爾獎得主
講解員接著帶我進入了一個展區(qū),我一看,明白了這里是講略薩競選總統(tǒng)的故事。現在我明白我沒有細讀略薩,可能和他過于靠近政治有關,我不喜歡一個政治色彩太濃的作家。那是1989年,馬爾克斯靠著《百年孤獨》一書已經拿到了諾貝爾文學獎,而略薩雖然已經拿了不少的文學大獎,卻還和諾獎無緣。而這個時候,他開始玩了一把大的游戲,在他出生的城市阿雷基帕宣布參加總統(tǒng)競選。他長著一副政治家的身材,比好萊塢出身的里根還要帥。如日中天的文學名聲,多年在歐美的經驗,使得他很快成為最熱門的候選人。這個時候,略薩已經不再是當年狂熱的左派,而是準備用亞洲四小龍的騰飛經驗來拯救秘魯。在《水中魚》這本書里,我看到了他是如何一步步陷入政治之中,他原來只有一個辦公室一個秘書,現在開始增加了許多個新的秘書,電話機排成行。他坐著質量低廉的防彈汽車到處演說,在四五千米高的高原山村造勢累得昏倒。秘魯當時是充滿暴力和恐怖活動的地方,他身邊的人一個個被暗殺,不同派別的民眾挖起了鋪在城市街路的石頭互相對攻。而這一切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當他覺得快要當選總統(tǒng)的時候,他發(fā)現從此之后至少五年內他再也不能有自己的私人生活,再也無法心安自得地寫書,享受平靜的時光了。但是,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一個身材矮小樣子像農民的日本裔工程師藤森。他像一匹黑馬突然冒出來,深得秘魯窮困的郊區(qū)和山區(qū)人口好感。在《水中魚》書里,有一段有意思的文字描寫了略薩和藤森的初次見面:
那座住宅位于國家公園的出口附近,隱蔽在一堵高墻、一座加油站和汽車修理部后面。藤森親自給我開了門??吹竭@個貧民區(qū)里居然在高墻后面有日式花園、矮樹叢、幾座小木橋連接的池塘,滿園吊掛的宮燈和一座典型的東方式住宅,我著實吃了一驚。藤森走進一個小客廳,那里有扇面向花園的窗戶。他請我在一張擺著一瓶威士忌和兩個杯子的桌子前入座。我們面對面坐著,好像要決斗一樣。
1990年6月,秘魯經過兩輪投票選出了新總統(tǒng)。略薩只得到百分之二十三的票,敗選了。他長得太帥,是優(yōu)越的白人,底層的農民不喜歡他,把他拋棄了,而是選擇了日本人藤森。農民的選擇是對的,略薩不應該越界當政客,還是應該做作家,對國家對他自己都有好處。事實上,略薩在選舉之后的第二天就飛到了巴黎。經過了兩年多沒有私人生活極度繁重的選戰(zhàn)之后,略薩回到了無人理睬他的巴黎街巷,就像一條魚回到了水中,感到無比的自由自在和慶幸。政壇的失利變成了文壇的大好運勢,此后的幾年他頻頻獲獎,拿到手軟,有意大利西西里文學獎、西班牙行星文學獎、塞萬提斯文學獎等等。
2010年,他終于水到渠成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略薩的諾貝爾文學獎獎牌就放在屋內一個玻璃展示柜里,我拍了照片。這個屋里還有很多其他的獎章和文書,其中的一張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聘請他當榮譽研究員的證書。在博物館入口處最醒目的邊墻上,掛著一張略薩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合影。照片應該是不久前照的,馬爾克斯已經衰老,比略薩矮了大半個頭。過去看過中文媒體上一段八卦,說有一次開會略薩和馬爾克斯為了一個女人的事打起來了,馬爾克斯臉上吃了略薩一記重拳。但從眼前這一張照片來看他們的關系不錯。這兩位光芒四射的拉美文學巨星能這樣站在一起,真是讓人心情愉快肅然起敬。(文/陳河 場景圖片由陳河拍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