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上古信仰體系中，有著不少星崇拜的內容。當時人們想象中的天界秩序，星辰占據(jù)了顯要地位。星象與收成、兵戰(zhàn)以及個人、家族的命運包括生死健康等等都有神秘的關系。在先秦、秦漢社會通行的用于趨吉避兇選擇的《日書》中，可以看到根據(jù)星象判斷行為宜忌的內容。云夢睡虎地秦簡《日書》中的《星》篇，也是告知人們如何以星象判斷未來吉兇的；包括在極端的情況下將致“百事兇”，相反則有“百事吉”的預示。在深信“天人之應”的意識背景下，天上的星辰名號，有時可與世間某種社會身份對應。《史記·天官書》言天際星象，既有象征“太一”（天帝）者，也有對應“三公”“正妃”“藩臣”“上將”“次將”“貴相”“諸侯”等諸星座，還有對應社會底層人等的“賤人之牢”。在這一時期，具有明確勞作者身份的“牽牛”“織女”成為天星名號，頗值得注意。星象與人事的密切關系，使得古人天文知識在民俗方面的表現(xiàn)，是星與人的對應性結合，出現(xiàn)了擬人化的星。天際星辰與世間人事的對應，天星名號與人物形象的結合，在秦漢時期可以找到許多明確的例證。至于體現(xiàn)星崇拜意識遺存的“救星”稱謂的出現(xiàn)，與亂世的災難有關。對于“救星”的崇敬，反映出了處在極端困苦境遇之中的人們完全無助的心態(tài)?！熬刃恰钡摹熬取保鳛橐环N社會渴求，其實是亂世夢想的特殊表現(xiàn)。后來引人注目的文化現(xiàn)象，則是民間對“救星”語匯使用的普遍化。這一現(xiàn)象，較為集中地表現(xiàn)在俗文學作品中。從元明時代“救星”語匯的產生，到明清小說中“救星”一語的泛用，可以看出后世形成贊頌“救星”的社會心理基礎。考察與此相關社會文化現(xiàn)象，既可以發(fā)現(xiàn)天人關系學說的久遠影響，也有助于理解中國古代民間政治迷信的歷史淵源。
文獻中所看到的“救星”語匯最早的出現(xiàn)，見于遼代耶律純《星命總括》。
在中國上古信仰體系中，有著不少星崇拜的內容。當時人們想象中的天界秩序，星辰占據(jù)了顯要地位。天星名號與人物形象的結合，在秦漢時期已經可以看到明確的史例。到元明清時期，民俗文化現(xiàn)象中所見“救星”稱謂的泛用，反映了出處在困苦境遇之中的人們完全無助的心態(tài)，是人們亂世夢想的特殊表現(xiàn)?？疾熘袊糯浅匠绨菀庾R的流變，關注天文與人文神秘對應關系的政治解說，分析元明清俗文學中“救星”語匯的頻繁出現(xiàn)，既有助于認識上古信仰體系的世俗風貌和精神基底，也有助于發(fā)現(xiàn)天人關系學說的久遠影響，更有助于理解古代民間政治迷信的歷史淵源。
一、上古“星”崇拜與“祭星”禮俗
關注上古時代的天文意識，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古人曾經將包括星象在內的天界秩序，看作充滿神秘意義的體系和制度；同時，又深信天文與人文的對應關系。對“星”的崇拜，曾經顯著影響了社會理念和社會生活。
《尚書·洪范》曰：“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月星辰，五月歷數(shù)?！薄笆裎┬牵怯泻蔑L，星有好雨?！睗h代孔安國傳：“星，民象。故眾民惟若星?；呛蔑L，畢星好雨，亦民所好?！薄咀?】所謂“五紀：一曰歲”者，其實也是“星”。而“星有好風，星有好雨”，體現(xiàn)出農耕社會“庶民”“眾民”的“風雨時節(jié)”期望?！咀?】《管子·四時》寫道，“東方曰星”“南方曰日”“西方曰辰”“北方曰月”。在天象秩序中，“星”“辰”非常重要。而體現(xiàn)為“柔風甘雨”，使得“百姓乃壽，百蟲乃蕃”的即所謂“星德”，“其德喜嬴而發(fā)出節(jié)”?！咀?】《孫臏兵法·月戰(zhàn)》：“孫子曰：十戰(zhàn)而六勝，以星也。十戰(zhàn)而七勝，以日者也。十戰(zhàn)而八勝，以月者也?！狈从场靶恰痹诒庩枌W說中占據(jù)與“日”“月”并列的地位。星象與兵戰(zhàn)的關系，又見于《史記·匈奴列傳》：“舉事而候星月?！薄妒酚洝し舛U書》記述秦漢神學中心雍地的祭祀之所：“雍有日、月、參、辰、南北斗、熒惑、太白、歲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風伯、雨師、四海、九臣、十四臣、諸布、諸嚴、諸逑之屬，百有余廟?！痹谇氐蹏钪匾纳耢胫行囊?guī)模為“百有余廟”之信仰體系中，“日、月”之后，“風”“雨”之前，“星”即所謂“參、辰、南北斗、熒惑、太白、歲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等，作為崇拜對象占據(jù)了當時的信仰世界中相當大的比例。據(jù)唐人司馬貞《索隱》的解釋，“諸布”也與“星”崇拜有關：“案：《爾雅》：‘祭星曰布?！颉T布’是祭星之處?！薄咀?】漢代民間信仰史料也提供了重要的相關信息。河南省南陽市出土的許阿瞿墓志，感嘆這位五歲童子的夭亡時寫道：“年甫五歲，去離世榮。遂就長夜，不見日星。神靈獨處，下歸窈冥?！薄咀?】“日星”以分別照耀晝夜的光明，受到特別的崇敬。
文物資料中可見于楚帛書所反映的星歲紀年和歲星占的內容。湖北省隨州市發(fā)現(xiàn)的曾侯乙墓，所出土的箱蓋漆文表現(xiàn)的星象，有學者認為其有確定的意義。湖南省長沙市發(fā)現(xiàn)的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帛書有《五星占》?！咀?】所謂《天文氣象雜占》中的彗星圖，也各有對應的世間政治軍事現(xiàn)象。有的研究者稱之為“彗星圖占”?！咀?】大量漢墓出土畫像資料中，多有表現(xiàn)天際星座的畫面。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西安交通大學西漢墓葬壁畫二十八宿星圖【注8】、南陽畫像石星象圖【注9】等，均顯示了當時人對“星”的崇拜。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養(yǎng)生方》中，可見“敢告東君明星”等文字?！咀?0】這里所謂“明星”，指的是可以以其神力影響人生健康與命運前景的天星。這里的“告”，應是指請示、祭告一類在神圣語境中的對話形式。
二、星象與人世“吉”“兇”
在中國古人的意識中，天際星象與人世“吉”“兇”有著神秘的對應關系。
在先秦、秦漢社會通行的用于趨吉避兇選擇的《日書》中，可以看到根據(jù)星象判斷行為宜忌的內容。例如，湖北省隨州市孔家坡八號墓出土《日書》中的《星》篇，在二十八星宿每宿名下各有警示文字，提醒用戶選擇時日必須注意。其中有：“東辟（壁），不可行，百事兇。司不（府）。以生子，不完。不可為它事。（六二）?！薄咀?1】
中國古人認為，有的星象出現(xiàn)，預示著“疾疫”；有的星象出現(xiàn)，預示著“饑饉”；有的星象出現(xiàn)，預示著戰(zhàn)爭或者政治變亂。例如，《史記·天官書》：“（土星、水星、金星）三星若合，其宿地國外內有兵與喪，改立公王?！焙笔≡茐艨h睡虎地出土的秦簡《日書》中的《星》篇，也告知人們，如何以星象判斷未來吉兇——極端的情況下，將致“百事兇”；相反，則有“百事吉”的預示?！咀?2】“玄戈”是星名。睡虎地秦簡《日書》有《玄戈》篇，其中寫道，在有的情況下將“大兇”，有的情況下“少吉”，有的情況下則“大吉”。【注13】導致最后一種情形即“大吉”而出現(xiàn)的天文現(xiàn)象，其積極的社會作用值得特別注意。對于《史記·天官書》所謂“黃圜和角”，唐人張守節(jié)《正義》解釋道：“太白星圓，天下和平。”對于“畢星”，又說：“星明大，天下安，遠夷入貢。”又如，《漢書·天文志》寫道：“填星所居，國吉?！闭f的都是全社會普遍期望的吉祥星象。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民豐縣尼雅遺址出土的織錦文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注14】，更是知名度非常高的體現(xiàn)相關理念的文物發(fā)現(xiàn)。
《史記·律書》還介紹了當時人知識體系中二十八宿“營室”的作用：“營室者，主營胎陽氣而產之。”就個人境遇而言，在中國上古時代，難產往往會導致母子死亡，而營室這時對于產婦及其家庭的意義，可以說有救死的作用。
三、擬人星：人際稱謂與星辰名號
星辰崇拜，體現(xiàn)古代中國人信仰理念中的天文觀。而天文與人文的對應，透露出有關天人關系的思想?！妒酚洝ぬ旃贂穼懙溃骸盀閲弑刭F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后天人之際續(xù)備?！彼抉R遷（前145—？）在致任安的信中自敘撰寫《史記》的心志，有“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話。班固（32—92）把這段文字記錄在《漢書·司馬遷傳》中。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介紹“八書”的撰述主題，也說“天人之際，承敝通變”【注15】。有人評價《史記》，以為正是因為追求這一境界，于是成就輝煌，“七十列傳，各發(fā)一義，皆有明于天人古今之數(shù)”，而《史記·貨殖列傳》“亦天人古今之大會也”?！咀?6】
理解“究天人之際”的文意，需要回到當時的文化背景，來關注人們對于“天”具有濃重神秘色彩的內心崇敬。曾經就《公羊春秋》的研讀對司馬遷有所指導的董仲舒（前179—前104）曾經應漢武帝（前141—前87年在位）的詢問對“天人之應”多所討論?！咀?7】《漢書·劉歆傳》說：“劉氏《鴻范論》發(fā)明《大傳》，著天人之應。”《史記·五帝本紀》說堯“敬順昊天”，張守節(jié)《正義》解釋為“敬天”。后世注家對《史記》文字的解說，也可見“敬天?！薄咀?8】“嚴敬天威”【注19】等說法。如果認識到秦漢社會的“敬天”理念包含對自然的尊重，對生態(tài)的愛護，就應當珍視其中值得繼承的文化因素。《韓詩外傳》卷七寫道：“善為政者，循情性之宜，順陰陽之序，通本末之理，合天人之際。如是則天氣奉養(yǎng)而生物豐美矣。”又說：“修往古者，所以知今也?！薄啊对姟吩唬骸惶焯珣?，予慎無辜?！碑敃r，“天人”與“古今”的關系，似乎是許多人共同關心的文化命題。漢武帝說：“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倍偈嬲f：“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注20】公孫弘也曾經言及“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注21】。《淮南子·泰族訓》寫道：“天之與人有與相通也?！薄肮适ト藨烟鞖?，抱天心”，“學者能明于天人之分，通于治亂之本……見其終始，可謂知略矣”?！痘茨献印ひ浴房偨Y全書，也強調“尊天”“仰天”“取象于天”，“上因天時”，“合諸人則”，“通古今之論”，“經古今之道”，“埒略衰世古今之變”，“擘畫人事之終”?？磥恚嘈拧疤烊恕敝g存在神秘關系是貫通“古今”的規(guī)律，代表了一種具有顯著時代特征的歷史文化理念。【注22】
在深信“天人之應”的意識背景下，天上星辰名號，有時可與世間某種社會身份對應?！妒酚洝ぬ旃贂费蕴祀H星象，既有象征“太一”者，又有對應“三公”“正妃”“藩臣”“上將”“次將”“貴相”“諸侯”等諸星座。張守節(jié)《正義》釋“太一”為“天帝之別名也”，又引劉伯莊云：“泰一，天神之最尊貴者也?！毕喾?，對應社會底層人等者，有“賤人之牢”。星象與人事的密切關系，使得古人天文知識在民俗方面的表現(xiàn)，就是出現(xiàn)了星與人的對應性結合，出現(xiàn)了擬人化的星。例如，《史記·天官書》說到“婺女”星；張守節(jié)《正義》解釋，“婺女”就是“須女”，又說：“須女，賤妾之稱，婦職之卑者，主布帛裁制嫁娶?！倍版呐?，按照《廣雅》的說法就是“務女”【注23】，勞作者的身份是明確的。此星象征的世間身份是負責“布帛裁制”的“婦職之卑者”。而“織女”星，據(jù)張守節(jié)《正義》，“主果蓏絲帛珍寶”，如果星光“暗而微”，則“天下女工廢”。【注24】勞動者身份成為天星名號的情形，值得人們特別注意。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的《取妻》篇可見“牽牛以取織女”的說法【注25】，說明至遲在秦代，牛郎織女愛情傳說已經形成了比較確定的主題，形成了比較完整的結構。而男耕女織的勞動生活以此擬人形式進入到天文體系。
在中國的傳說時代，部族聯(lián)盟領袖“蚩尤”曾經與黃帝、炎帝作戰(zhàn)，被尊為“兵主”。“蚩尤旗”則成為星象名號?！妒酚洝の宓郾炯o》裴骃《集解》引《皇覽》曰：“蚩尤冢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xiāng)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氣出，如匹絳帛，民名為蚩尤旗。肩髀冢在山陽郡鉅野縣重聚，大小與闞冢等。傳言黃帝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黃帝殺之，身體異處，故別葬之?！贝恕膀坑绕臁笔潜鴳?zhàn)之象?！稘h書·五行志下》：“占曰：‘是為蚩尤旗，見則王者征伐四方?！彼^“赤氣”，多理解為星象?！逗鬂h書·獻帝紀》：“（初平二年）九月，蚩尤旗見于角、亢。”《續(xù)漢書·天文志》：“孝獻初平二年九月，蚩尤旗見，長十余丈，色白，出角、亢之南?！薄逗鬂h書·蘇竟傳》：“流星狀似蚩尤旗，或曰營頭，或曰天槍，出奎而西北行，至延牙營上，散為數(shù)百而滅?！比绻斫狻膀坑取笔沁h古人物，則“蚩尤旗”或許可以看作最早的以人名為天星符號的實例。還有一位神話人物“造父”的名字也成為星座代號。造父是秦人先祖，曾經為周穆王駕馭八駿，遠行至西王母之邦。據(jù)《晉書·天文志》，有被命名為“造父”的天星?！咀?6】造父雖然后來身份顯貴，但是成名時的身份，只是服務于君王的御車者。
據(jù)《史記·封禪書》記載，秦代已經在杜亳建“壽星祠”。司馬貞《索隱》說：壽星，就是南極老人星。老人星出現(xiàn)，“則天下理安”，所以“祠之以祈福壽”?！独m(xù)漢書·禮儀志中》也說到仲秋之月在國都南郊老人廟“祀老人星”的情形。
明季小說《西游記》里的“太白金星”，在天際世界是一位風格平和的老者?！咀?7】唐李筌《太白陰經·雜占·太白占》指出，傳說淵源久遠的“太白金星”具有多方面的神能：“太白一名長庚，西方金德，白虎之精?！涞凵訇唬渖褫晔?。太白主為大將，為威勢，為殺伐?！泵魅巳f民英《星學大成·三辰通載·五星》也寫道：“雙女宮太白星，又名天軍星，主兵軍武貴也。詩斷：太白金星主大權，喜臨楚分息塵煙。出則將兮入則相，三分足用喜駢駢?！鳖櫻孜洹度罩洝は婢氛f神界配偶形式時指出：“甚矣，人之好言色也?！彼e的第一個例子就是“太白星”：“太白，星也，而有妻。《甘氏星經》曰：‘太白上公，妻曰女媊。女媊居南斗，食厲，天下祭之，曰明星?！碧煨恰坝衅蕖保瑧醋黧w現(xiàn)民間對作為崇拜對象的天界予以人性化理解的情形。民間傳說中太白星的人格化，至遲不晚于漢代?！讹L俗通義·正失》“東方朔”條：“俗言東方朔太白星精?！薄短綇V記·梁玉清》講述了這樣的故事：“《東方朔內傳》云：秦并六國，太白星竊織女侍兒梁玉清、衛(wèi)承莊，逃入衛(wèi)城少仙洞，四十六日不出。天帝怒，命五岳搜捕焉。太白歸位，衛(wèi)承莊逃焉。梁玉清有子名休，玉清謫于北斗下，常舂。其子乃配于河伯，驂乘行雨。子休每至少仙洞，恥其母淫奔之所，輒回馭。故此地常少雨焉。（出《獨異志》）”與漢武帝時代真實歷史人物東方朔相聯(lián)系的太白星，在這些傳說中卻是不大莊重的形象。
另一則與太白星有關的故事，即五代人王定保《唐摭言·知己》說李白見識于賀知章事：“李太白始自蜀至京，名未甚振，因以所業(yè)贄謁賀知章。知章覽《蜀道難》一篇，揚眉謂之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注28】這是以天星喻非常之人的例證。
四、俗文學作品中的“救星”
體現(xiàn)星崇拜意識遺存的人際稱謂“救星”出現(xiàn)較晚，但卻形成了非常廣泛的社會影響。
文獻中所看到的“救星”語匯最早的出現(xiàn)，見于遼代耶律純《星命總括》卷上的一句話：“方入煞神之初，或出煞神之末，不見救星來，未有不兇者?！笨磥恚熬刃恰钡恼f法很可能源起于古星象學。
分析中國傳統(tǒng)社會心理，似乎“救星”意識的生成，與亂世的災難有關?！秴问洗呵铩駥W》說到“救病”，東漢高誘注：“救，治也?！薄墩f文解字·攴部》：“救，止也?！鼻迦硕斡癫米ⅲ骸啊墩撜Z》：‘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馬曰：‘救猶止也。’馬意救與止稍別。許謂凡止皆謂之救?！薄稘h書·蒯通傳》有“折北不救”的說法，唐人顏師古解釋說，“不救”，就是“無援助”?！熬?，助也”，是通行的訓詁定義。【注29】對于“救星”的崇敬，大概出自人們在極端困苦之中完全無助境遇下的心態(tài)?！熬刃恰钡摹熬取保鳛橐环N社會渴求，其實是亂世夢想的特殊表現(xiàn)。
后來引人注目的文化現(xiàn)象，是民間對“救星”語匯使用的普遍化。這一現(xiàn)象，以俗文學作品中的表現(xiàn)較為集中?！熬刃恰钡某霈F(xiàn)，以明代小說中最為密集。而《醒世姻緣傳》中出現(xiàn)“救星”頻次尤高。如第十七回《病瘧漢心虛見鬼 黷貨吏褫職還鄉(xiāng)》：“……卻又遇著一個救星，卻是司禮監(jiān)金公?！钡谑嘶亍陡患绎@宦倒提親，上舍官人雙出殯》：“若請個名醫(yī)來看，或者還有救星，也不可知。”第五十六回《狄員外納妾代庖 薛素姐毆夫生氣》：“虧得天不從人，狄員外每次都有救星?！钡谖迨呋亍豆聝簩⑺烙龆魅?兇老禱神逢惡報》：“若那命不該死，他自然神差鬼使，必有救星。”【注30】所謂“有救星”，是面臨“災難”時的深心期盼。作者對“救星”這一語匯的偏好，或許體現(xiàn)了當時民間的語言習慣。此外，又如馮夢龍《新列國志》第七十回《殺三兄楚平王即位 劫齊魯晉昭公尋盟》：“靈王一連三日，沒有飲食下咽，餓倒在地，不能行動。單單只有兩目睜開，看著路旁，專望一識面之人經過此地，便是救星?！薄咀?1】也是同類同的例證。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九《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張媽媽道：‘你做了不老成的事！幾把我老人家急死。若非有此番天救星，這事怎生了結？’”【注32】此所謂“天救星”，或作“大救星”?！咀?3】
大家比較熟悉的文學作品，如《西游記》中，也可見“救星”語匯的使用。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師父在洞，幸虧了一個救星。原是寶象國王第三個公主，被那怪攝來者。”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壞身》：“孫大圣才按云頭，對八戒、沙僧道：‘兄弟放心，師父有救星了?！成溃骸悄抢锞刃牵俊姓叩溃骸湃黄兴_指示，教我告請昴日星官。老孫去來?！睜I救唐三藏的“昴日星官”，當然是真正的名副其實的“救星”。
與“有救星”對應的是“沒救星”?！督鹌棵贰返谖迨呕亍段鏖T慶露陽驚愛月 李瓶兒睹物哭官哥》寫道：官哥兒夭亡，“合家大小放聲號哭，那李瓶兒撾耳撓腮，一頭撞在地下，哭的昏過去，半日方才蘇省，摟著他大放聲哭叫道：‘我的沒救星兒，心疼殺我了！’”“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干凈，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兒倘在孩兒身上，兩手摟抱著，那里肯放！口口聲聲直叫：‘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兒，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又第六十二回《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西門慶歸到卷棚內，看著收抬燈壇，見沒救星，心中甚慟，向伯爵，不覺眼淚出?！?/p>
“救星”作為小說語言，亦為較高層次的知識人所接受。李贄（1527—1602）評議《水滸》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斗浪里白條》：“李和尚曰：宋公明每至盡頭處，便有救星的，是真命強盜?！薄咀?4】
明代劇曲所見“救星”語匯，有孟稱舜《酹江集》：“今來遇著丈人，這是俺命兒里該有救星，天幸得遇丈人，望賜一言救俺則個?！币舱f“有救星”。又如：“【駐馬聽】枉煞心癡，向猛虎叢中來救你；無端負義，這鬼門關上訴憑誰。遇著頑禽蠢木總無知，道是屠牛伐樹都差異，這搭兒難回避，丈人呵，俺不道救星兒恰撞你。”【注35】又如張大復《快活三》卷上“【風入松】看如螺云結晩山埋，見蜃樓海市堪怪，江豚吹浪如山大，簸箕兒輕舟風擺，許不盡豬羊賽，叫不應救星來?！?/p>
講究“星氣”和“人事”對應關系的明人萬民英《星學大成》一書中“救星”凡三十見。可以推知民間俗語“救星”的普及，依然是有以“星學”為標榜的文化背景的。書中亦多言“有救星”“無救星”，如卷十五“留段”條：“火入留段，名為天剉天哭星。若人于身命見之，皆主好殺。其心不慈不仁。若有救星，卻主平善。若入陷無救星，皆坐遠配軍州不祥之禍斷之?！?/p>
清代文學名著《紅樓夢》中，也可見使用“救星”俗語的例證。第一〇二回《寧國府骨肉病災祲 大觀園符水驅妖孽》：“賈蓉沒有聽完，唬得面上失色道：‘先生說的很是。但與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礙么？’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椭^又咕噥了一會子，便說：‘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貴神救解，謂之魄化魂歸。先憂后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庇秩绲谝灰晃寤亍痘笃较Т菏杆刂?證同類寶玉失相知》：“賈政忽然想起，頭里寶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這會子和尚來，或者有救星?！?/p>
總之，作為民俗語言現(xiàn)象，“救星”在相當寬廣的社會層面的普遍使用，反映了大眾百姓面對災厄病痛時的強烈求助愿望。尤其在社會動蕩年代，這種表現(xiàn)就成為十分醒目的文化景觀，也為后世贊頌“救星”奠定了社會心理基礎。
注釋：
注1：〔清〕畢沅 ?？蹋骸妒涀⑹琛罚ū本褐腥A書局，1980），第189、192頁。
注2：〔漢〕班固：《漢書·地理志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風雨時節(jié)，谷糴常賤，少盜賊，有和氣之應?！薄稘h書·魏相傳》：“君動靜以道，奉順陰陽，則日月光明，風雨時節(jié)，寒暑調和。”漢鏡銘文“風雨時節(jié)五谷熟”是常見句式。
注3：黎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梁運華 整理，第842頁。
注4：〔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第1357頁?！稘h書·郊祀志上》也有同樣的說法?？梢姡鳚h對秦的祠祀體系予以全面繼承。
注5：南陽市博物館：“南陽發(fā)現(xiàn)東漢許阿瞿墓志畫像石”，《文物》8（1974）。
注6：王樹金：“馬王堆漢墓帛書《五星占》研究述評”，《湖南省博物館館刊》7（2010）。
注7：席澤宗：“馬王堆漢墓帛書中的彗星圖”，《文物》2（1978）；王樹金：“馬王堆漢墓帛書《天文氣象雜占》研究三十年”，《湖南省博物館館刊》4（2007）。
注8：陜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安交通大學西漢壁畫墓》（西安：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1991）。
注9：韓玉祥 主編：《南陽漢代天文畫像石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
注10：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漢墓醫(yī)術校釋（貳）》（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第55頁。
注11：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考古隊 編著：《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第134頁。
注12：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第159—161頁。
注13：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第134—135頁。
注14：《絲路之魂：天府之國與絲綢之路》編輯委員會 編著：《絲路之魂：天府之國與絲綢之路》（北京：商務印書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第106頁。
注15：〔漢〕司馬遷：《史記》，第3319頁。
注16：〔清〕惲敬：《大云山房文稿·讀貨殖列傳》（上海：世界書局，1937），卷2。
注17：〔漢〕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513頁。
注18：〔漢〕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貞《索隱》引《呂氏春秋》，第3038頁。
注19：〔漢〕司馬遷：《史記·周本紀》裴骃《集解》引孔安國曰，第138頁。
注20：〔漢〕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513、2515頁。
注21：〔漢〕司馬遷：《史記·儒林列傳》，第3119頁。
注22：王子今：“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光明日報》2015-09-09。
注23：〔漢〕司馬遷：《史記·天官書》司馬貞《索隱》引《廣雅》，第1311頁。
注24：〔漢〕司馬遷：《史記·天官書》，第1311頁。
注25：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第292頁。
注26：〔唐〕房玄齡 等：《晉書·天文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4）：“傳舍南河中五星曰造父，御官也，一曰司馬，或曰伯樂?！?/p>
注27：太白金星即長庚老。曾上炎《西游記辭典》（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長庚老】長庚星。神話傳說中的上界神仙之一太白金星。”《西游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與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名注齊天意未寧》有“太白長庚星”“太白金星”“金星”“招安”“妖猴孫悟空”故事，形象為“老人”，自稱“西方太白金星”，又自稱“老漢”。孫悟空嗔語亦謂“金星老兒”。
注28：〔清〕王琦 注：《李太白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引《唐摭言》：“李白始自蜀至京，道未甚振，因以所業(yè)贄謁賀知章。知章覽《蜀道難》一篇，曰：‘子謫仙人也?！保ǖ?66頁）文句略有不同。
注29：〔南朝宋〕慧琳：《音義·幻師颰陀所說神咒經》“救之”條：“《廣雅》云：救猶助也。謂相起助也?！犊假潯吩疲涸??！眳⒁姟兑磺薪浺袅x三種校本合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徐時儀校注，第1250頁。
注30：〔明〕西周生：《醒世姻緣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黃肅秋 校點，第251、265—266、812、824、854、1257、1282、1293、1308、137、2424頁。
注31：〔明〕馮夢龍 編：《新列國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陸樹侖、竺少華 標點，第827頁。
注32：又如，第五十九回《孝女于歸全四德 悍妻逞毒害雙親》：“唬得臉上沒了人色，左顧右盼，誰是他的個救星？”第八十八回《薛素姐送回明水 呂廚子配死高郵》：“眾人合了一股，大家作踐。若不是有個救星，這個狗命，料想也是難逃?！钡诰攀亍渡婆怂篮蟮窍?純孝子病中得藥》：“也是胡無翳手段高明，又是這些病人應有救星，手到病除，一百個人吃了藥，倒有九十九個好。”第九十一回《狄經司受制嬖妾 吳推府考察屬官》：“幸得狄希陳漸漸的有了救星，離成都不遠，只有了三站之地……”第九十二回《義徒從厚待師母 逆婦假手殺親兒》：“源源相接，得晁夫人這個救星，年來不致饑寒?！钡诰攀亍秲傻榔膨_去人財 眾衙役奪回官物》：“雖自家不到跟前，可也是我的護身符，劉姐也是救星?！钡谝话倩亍兜蚁ｊ愲y星退舍 薛素姐惡貫滿盈》：“胡無翳掐算了一會，說道：‘喜得還有救星?！?/p>
注33：明崇禎尚友堂刻本《拍案驚奇》作“大救星”。
注34：“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水滸傳》（明容與堂刻本）。
注35：《古今名劇合選》（明崇禎刻本）。
本文原載《南國學術》2017年第4期第594—60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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