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沉寂已久的著名詩人食指,因為一段評價,重又回到了大眾視野。
近日,食指在某新書發(fā)布會上的發(fā)言視頻被曝光。在這段視頻里,食指批評了余秀華,稱她的理想生活就是喝喝咖啡、看看書、聊聊天,對人類的命運、祖國的未來、農民生活的痛苦等宏大命題視而不見。并稱,評論界捧紅余秀華是“不對歷史負責”的表現(xiàn)。
詩人食指 肖全攝于1990年代
怎么說呢,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某個午后,我爸嘮叨我“別打游戲了,那能有什么出息,多背背數(shù)理化”時的情景。
一、余秀華當然沒錯,每個人都可以定義自己的理想生活,何況她還激勵了那么多人
關于余秀華,有兩點大概是沒什么爭議的:第一,她肯定不是中國最好的詩人,很可能第一流的詩人也算不上;第二,她是近五年來中國最出名的詩人,曝光度大概等于其他所有詩人的總和。
這個現(xiàn)象在社會各個領域里都很常見:最出名的演員不是演技最好的,最出名的歌手不是唱歌最好的,等等。與那些相比小鮮肉流量明星,假唱歌手比,余秀華無疑要好得多,她的詩歌和事跡,撫慰、鼓舞了很多人。大眾最欣賞她的一點,可能就是她身與心的那種距離感。
余秀華的身體條件,大家都很清楚,行動不便,口齒不清。生活在鄉(xiāng)村,與高樓大廈有著天然的距離。有人采訪她時,為了避諱,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看待別人總提你的身體疾病”,她立刻打斷了,“腦癱。你直接說唄,修飾什么?!?/p>
而她的心,則遠遠拋開了身體,跑得很遠。她并沒有沿著“應該”的方向,苦哈哈過完這一輩子,而是讀起了博爾赫斯、泰戈爾、雨果,讀起了魯迅、巴金、朱光潛、海子,自己寫起了詩,向往著美好的愛情,閑適的生活。
這種身體的“土”和“弱”,與心靈的“洋”和“強”,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這也是她獲得那么多贊美和支持的核心因素。
她在《我只是死皮賴臉地活著》中,寫過這樣的句子:“
有時我是生活的一條狗
更多時,生活是我的一條狗
堅強不是一個好詞兒
兩岸的哈哈鏡里
它只能扁著身子走過
”
讀過這樣的詩句,再看“喝喝咖啡、看看書、聊聊天”的理想生活,你還會覺得這很普通嗎?這份閑適中,有“扁著身子走過”的力量感。
余秀華
二、食指也沒錯,在年逾古稀,歷盡坎坷之后,還能有如此的理想之光,很讓人感動
一件事情的兩個當事人,一個人沒錯,那想當然地,就是另一個錯了唄?
還真不是,食指對余秀華的指責,雖有偏頗,但很難讓人氣憤,甚至還能感受到感動。
剛才說過,余秀華不能算中國最好的詩人,但食指是真的能算中國最好的詩人之一的。我們耳熟能詳?shù)哪切┊敶娙耍睄u、顧城、舒婷、海子等,無一不受其影響。
跟食指年齡相仿的北島,直言曾被食指的詩“鎮(zhèn)住了”,說他的詩“對一代人影響巨大,包括對我的詩歌寫作”,并直接下了斷言:“食指是新詩潮運動第一人,言不為過”。
食指1948年出生,20歲就憑《相信未來》、《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等詩成名。1973年患精神分裂癥,之后他的生活圈子就一直圍繞在醫(yī)院、療養(yǎng)院周圍。當他的同齡人還沒出名時,他已經退隱江湖了。
說這么多,只是想說兩點:作為詩人,食指是完全有資格評價、批評余秀華的;他多年來遠離公眾,遠離流行,對當今這個社會并不太了解。
用稍微通俗點的話說,就是不排除有些新潮、時髦的老頭老太太能把手機玩得很溜,能自己開直播,跟90后、00后打成一片,出口就是“老鐵雙擊666,感謝這位親送的游艇,么么噠”,但碰上一個老干部似的大爺,覺得直播這類東西是玩物喪志,“年輕人不努力學習文化知識,不把心思放在四化建設上,這怎么得了啊……”
你真的忍心指責這位大爺嗎?何況大爺是剛從醫(yī)院出來的。
食指原名郭路生,今年70歲,25歲開始飽受精神分裂癥的摧殘,身體時好時壞,精神時清醒時混沌。2001年他獲得第三屆人民文學獎詩歌獎,記者去北京福利院采訪他,他說:“我把自己定位為瘋子。我戴著一頂瘋子的帽子,在思想上和精神上可以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愛怎么想怎么想,因為我是瘋子。”
一個自稱瘋子的人,在年逾古稀,經歷過崢嶸歲月后,還在批評年輕詩人“對人類的命運、祖國的未來、農民生活的痛苦等宏大命題視而不見”,就算他批評得不對,你會恨他嗎?就像跟風車搏斗的堂吉訶德,我們都知道這是個令人哭笑不得的舉動,但你會覺得他傻嗎?
如今白發(fā)蒼蒼的食指
三、所以,這哪里是什么詩歌之爭,根本就是兩代人的觀念之爭
食指批評余秀華后,余很快進行了駁斥,網上也有很多由此引發(fā)的有關詩歌的討論。不過捫心自問,這事跟詩歌、詩壇、哪怕文學,有多大關系呢?
這明明就是兩代人的觀念不合嘛,這種不合發(fā)生在每一個家庭中,發(fā)生在我想玩游戲我爸不讓玩的時候,發(fā)生在我妹妹穿短裙我媽不讓穿的時候,發(fā)生在我爸穿喇叭褲我爺爺怒而剪之的時候,發(fā)生在我媽燙頭戴墨鏡我姥姥追著她打的時候……
老一輩人看不上年輕一輩,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小鮮肉不變成油膩大叔,這個社會就沒法進步。那句爛大街的話:你終將變成當初你最討厭的人,這個變化的過程,其實也是成長的過程,是社會進步的過程。
你可能還想說,這就是兩種詩歌審美取向的差異,是個文學問題。那我拜托您看看其他文藝領域,國家畫院的水墨畫家們,是不是看不上798那幫搞當代藝術的?國家級歌舞團的歌唱家們,是不是看不上又唱又跳的選秀歌手?國家一級演員們是不是經常痛斥年輕演員心不在演戲上?姜昆們是不是一直看不上郭德綱們……
多說一句,上述鄙視鏈反過來,也都是成立的,這是代溝啊朋友們!
所以,70歲的食指跟42歲的余秀華有觀念上的沖突,這不是什么詩歌理念差異,純粹是歲數(shù)鬧的。
四、如今多元觀念沖撞的“當下”,其實就是食指當年理想中的“未來”
之所以說食指和余秀華之間并不是詩歌理念之爭,是因為他們都恪守了詩人的第一準則:抒發(fā)內心的真實情感。
食指作為40后,共和國同齡人,受到的教育就是文以載道,寫作就應該“對人類的命運、祖國的未來、農民生活的痛苦等宏大命題”進行反思。而余秀華作為70后,內心的真實想法就是“喝喝咖啡、看看書、聊聊天”,所以她就把這些想法真實地說出來,并寫在自己的詩里。
這比表面上對長輩畢恭畢敬,背地里說“那幫老古董弱爆了”的熊孩子們,強太多了。
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是人類歷史上發(fā)展最快的一個時代。十年前我們還在用70后、80后來給人分類,后來覺得十年一代太久了,出現(xiàn)了85后、95后這種說法,而現(xiàn)在,五年一代也嫌太長了。
社會的快速發(fā)展,讓“一代人”的時間概念大大縮短。一方面,人們壽命越來越長,“七十古來稀”成了特別可笑的說法,人家廣場舞跳得飛起;另一方面,人們衰老的速度卻在大大加快,90后都在自嘲脫發(fā)、佛系。如果說,人類歷史上大部分時間里,都是三代人同處一個社會中,那么如今,十三代可能都不止了。
代際的增多,帶來的是觀念的多元。我們在應試教育下長大的人,都對“標準答案”很癡迷,但如今,社會上的大多數(shù)事情都是沒有標準答案的。我們或許不適應,上了歲數(shù)的人或許更不適應,但理智告訴我們,這比只有標準答案的社會,強多了。
整整五十年前,年僅20歲的青年詩人食指寫下了他的不朽名篇——《相信未來》:
“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
某種程度上說,如今這個生機勃勃,年輕人已不知“蜘蛛網”、“爐臺”、“灰燼”、“余煙”為何物的時代,就是食指當年心心念念的“未來”,只是他不太適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