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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一切親愛的:揭露發(fā)生于全球范圍內的痛苦與絕望

我想埃格巴爾·艾哈邁德(Eqbal Ahmed)是一個看見過生活全部面目的人。他機智、敏捷、不把時間浪費在蠢人身上、熱衷烹飪,他是機會主義者的反面,是那些將生活過得支離破碎的人的反面。

本文摘自《留住一切親愛的》,[英]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著,肖海鷗 譯,臺海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

石頭

(2003年6月)

我想埃格巴爾·艾哈邁德(Eqbal Ahmed)是一個看見過生活全部面目的人。他機智、敏捷、不把時間浪費在蠢人身上、熱衷烹飪,他是機會主義者的反面,是那些將生活過得支離破碎的人的反面。我寫過一篇文章,講述印巴分治時期他在比哈爾度過的童年。有一晚他在阿姆斯特丹的酒吧里告訴我這些事,我把它們寫了下來。他讀過后,要求我改個故事中他的名字。我照做了。故事說的是十七歲那年,是什么令他決心成為一個革命者?,F在他已亡故,我將他的名字歸還給他。

受弗朗茨·法農(Franz Fanon)著作的影響,尤其是《全世界受苦的人》(The Wretched of the Earth),他深深投入到數場爭取解放的抗爭運動中,包括巴勒斯坦人的解放運動。我記得他和我談過杰寧(Jenin)。埃格巴爾晚年在巴基斯坦創(chuàng)建了一所自由思想的大學,以15世紀偉大的哲學家伊本·卡爾敦(Ibn Khaldun)的名字命名,這位哲學家在有社會學之前就設想過這一學科了。

埃格巴爾早就知道生命終將走向分離。在悲劇被當作垃圾丟棄前,每個人對此也都有意識。埃格巴爾清楚并接受悲劇。于是,他投入巨大的精力對聯結的鑄造上—友誼的、政治團結的、軍隊忠誠的、分享詩歌的、殷勤待客的。在歷經不可避免的分離后,這樣一些聯結還能有機會幸存。我依然記得他做的那些飯菜。

我沒有想到會在拉馬拉遇到埃格巴爾。雖然很奇特地,當我在那兒拿起的第一本書,翻開第3頁的時候就看到了他的照片。不,我沒有刻意尋找他。但是自從我決定造訪這座城市起,他就一直在我身邊。他給我留了一條消息,在我腦海的小屏幕上,我像看到一條短信一樣地看到了它。

看那些石頭!屏幕這樣顯示。

行,我回復,石頭,我會用自己的方式看的。

有些樹,特別是桑樹和枸杞樹,仍然在訴說著在多久以前,在另一個世代,在災難日之前,拉馬拉是一座供富裕家庭休閑和消遣的城市,是供耶路撒冷附近的居民在炎夏時節(jié)避暑的地方,是一個度假勝地。“災難日”指的是1948年的大災難,巴勒斯坦人1萬被殺,70萬被迫離開家園。

很久以前,拉馬拉的新婚夫婦會在花園里種植玫瑰,以此寓意將來的和美生活。那里的沖擊土質適合玫瑰生長。

如今的拉馬拉是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的首府。在市鎮(zhèn)中心,沒有一道墻壁不是貼滿了死者的照片的。這些照片是在他們生前所拍,現在印成了小張招貼畫。他們是2000年9月爆發(fā)的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the Second Intifada)中的犧牲者。其中包括所有被以色列軍隊和(以色列)定居者殺害的人,以及那些決定舍棄生命發(fā)起自殺式反擊的人。這些面孔將這些零零落落的街道墻壁變成了某種親密的東西,像裝著私人證件和照片的錢包。錢包里有一個口袋是放磁片身份證的,證件由以色列安全部門發(fā)放,沒有了它,巴勒斯坦人連幾公里遠的地方都不能通行。另外的口袋則是留給一些永久的東西。在張貼的照片周圍,墻面上布滿子彈坑和炸彈彈片留下的痕跡。

有一位年老的婦女,可能是好幾只錢包里的祖母。有十來歲的男孩們,還有許多位父親。聽一聽他們如何遭遇自己死亡的故事,有一個故事會讓人想起貧困是什么樣子。貧困迫使人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做出最艱難的選擇。貧困就是那樣微不足道地活著。

墻上張貼著他們面孔的男孩子們,大部分都是在與貧民窟一樣困窘的難民營里出生的。他們早早輟學,為家里掙錢,或幫父親干活,倘若父親有那么一份生計的話。有些男孩夢想著成為超級球員。他們中相當多的人,拿木頭做彈弓,綁上雙股繩子和皮兜,朝占領軍打石子兒。

任何對沖突雙方武器裝備的比較,都會把我們帶回到“貧困關于什么”的問題上來。一方是阿帕奇武裝直升機、眼鏡蛇直升機、F-16“戰(zhàn)隼”戰(zhàn)斗機、艾布拉姆斯主戰(zhàn)坦克、悍馬、電子監(jiān)控系統(tǒng)、催淚瓦斯;另一方是彈弓、移動電話、磨損嚴重的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手制炸藥。巨大的對比差距揭示了一些事情,是我在這些飽含傷痛的墻與墻之間能夠感受到,卻說不出來的。如果我是一名以色列士兵,不管配備多么精良的武器,最終我可能都會對此感到恐懼。也許這就是詩人穆利德·巴爾古提(Mourid Barghouti)所寫的:“活著的人老去,但烈士們卻日漸年輕?!?/P>

以下是墻上的三個故事。

胡斯尼·內賈爾(Husni Al-Nayjar),十四歲。父親是一名焊工,他給父親做幫工。在朝占領軍扔石頭時,他被子彈一槍爆頭射殺。照片里的他,目光平靜凝視,直直投向前方。

阿卜杜勒-哈米德·哈提(Abdelhamid Kharti),三十四歲。畫家兼作家。年輕時,他曾受訓成為一名醫(yī)學護士。他志愿加入醫(yī)療急救小組,拯救與照料傷者。他的尸體在一個檢查站附近被找到,前一晚那里并沒有沖突發(fā)生。他的手指被人切斷,一根拇指就那么懸在那兒。一只手臂、一只手和他的下頜均被打斷。在他的身上有二十處彈孔。

穆罕默德·杜拉(Muhammad Al-Durra),十二歲,住在卜雷吉難民營。他和父親在回家的路上途經加沙的內特扎利姆檢查站。士兵命令他們下車,并且已經開槍。他們兩人立馬躲到一道水泥墻后。父親揮手向士兵示意他們在那兒,隨即手遭槍擊。稍后穆罕默德腳部中槍。父親用自己的身體掩護兒子。更多的子彈打到他們身上,男孩被擊殺。醫(yī)生從父親身上取出八顆子彈,在遭遇了一系列重傷之后,他癱瘓了,再也不能工作,一直處在失業(yè)的狀態(tài)。因為這一事件湊巧被記錄了下來,故事被講述,在世界各地流傳開來。

我想為阿卜杜勒-哈米德·哈提畫一幅素描。今天清早,我們去了一個名叫Ain Kinya的村子,在那邊有一個貝都因人的營地,臨近河谷。日頭還不太烈。山羊和綿羊差不多都在帳篷周圍吃草。我選了東面的山景畫素描。我坐在一頂暗黑色小帳篷邊的巖石上。手頭只有一個本子和這支筆。地上有一個丟棄的塑料杯,這讓我有了用它去取一些泉水過來,必要的時候,可以跟我的墨水混調的念頭。

我畫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的男人(營地里每一個沒露面的人當然都注意到我了)走近,打開我身后帳篷的帳門。他進去,出來時拿著一把破舊的白色塑料椅,他表示這坐著可能會比巖石舒服一些。我猜,在他撿到前,這把椅子多半是被哪家糕餅店或冷飲店扔到街上的。我向他道謝。

我坐在貝都因人營地里的這把顧客椅上,陽光逐漸熱烈,青蛙在幾近干涸的河床上開始鳴叫,我繼續(xù)畫畫。

在一座小山頂,往左幾公里,是一處以色列定居點??雌饋眍H為軍事化,仿佛可以快速拆裝的武器部件。渺小而遙遠。

面朝著我離得近的是一座石灰?guī)r小山,狀似一只沉睡的巨型動物的頭。山上散布的巖石像是它虬曲的毛發(fā)上的刺結。忽然有點懊惱自己沒帶顏料來,我把杯子里的水倒到腳下的沙土里,拿手指蘸點泥,當作顏色抹畫動物的頭部。此刻陽光炙熱。有驢在嘶鳴。我把筆記本翻面,開始畫另一幅,一幅接著一幅。沒有一幅像是畫完了的。那名年輕男子終于又轉回來,他想看看我的畫。

我把翻開的筆記本舉給他看。他微笑。我翻過一頁。他指著,我們的,他說,我們的沙土!他沒有指著畫,而是指著我的手指。

然后,我們一起眺望山頭。

作品簡介:

留住一切親愛的:揭露發(fā)生于全球范圍內的痛苦與絕望

[英]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著,肖海鷗 譯,臺海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

“但對于這個過度擁擠的世界,對于那些除了偶有勇氣和愛、其他則擁有很少或一無所有的人來說,希望產生的作用就很不同了。那時希望就是他們要用牙齒緊緊咬住的東西。”——約翰·伯格

作為布克文學獎的得主和我們這個時代最富激情的作家之一,約翰·伯格通過《留住一切親愛的》這本充滿力量的散文集,向我們全面描繪出后“9·11”時代的立體肖像。在書中,伯格分析了恐怖主義的本質和致使其發(fā)生的那種深刻的絕望,寫了數百萬因貧窮和戰(zhàn)爭而被迫四處漂泊的無家可歸者,討論了阿富汗、伊拉克、巴勒斯坦,以及界上其他任何國民被剝奪了最基本的自由權利的地方。憑借高超的寫作技巧、敏銳的社會洞察力和一如既往的行動主義立場,伯格有力地揭露出正發(fā)生于全球范圍內的各種痛苦的深度,并就終結這些痛苦提出了自己的行動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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