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西南邊》，馮良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
黑彝白彝
1.遭遇
仗打完，清點傷員，曲尼阿果自報她也受傷了。小組長沙馬依葛戧她，腦殼開花還是屁股掛彩了？她輕吸氣，似在負痛，管自道，左腳板上扎了好幾根刺，刺果樹上的，帶著倒鉤。女隊員們嫌她一貫小題大做，各自忙去。她的好朋友俞秀摸出藏在身邊的繡花針，讓她自己挑，一邊怪她不聽勸，打光腳板打出禍害來。
說“仗”都抬舉對手，不過十數(shù)個蠻勇的黑彝奴隸主，趁359團，以及曲尼阿果所在的民主改革工作隊、基干隊等正在一條峽谷里埋鍋造飯準備宿營的當口，打了幾十發(fā)子彈，扔了十幾枚手榴彈，不等359團全線壓上，丟下傷的死的，一溜煙都逃了。
部隊也不去追，天晚夜黑，極易被諳熟環(huán)境、慣跑山路的黑彝奴隸主冷槍點殺。他們互不統(tǒng)屬，能支配的只有自家兄弟和白彝百姓，友軍至多包括姻親，上下三代，能有多少？兵力如此，技戰(zhàn)術(shù)未必高深，擅長的不過單兵獨斗，偷襲也算。來得快去得快，風(fēng)一般就刮過了。這回也不例外，但特別，竟然有手榴彈。
手榴彈炸開，死的人和馬兒沒有幾個幾匹，傷的也多是失措崴腳斷腿破頭臉的，可炸中，火星濺上去引燃的糧食、醫(yī)療用品、帳篷、樹木騰升的濃煙、火光，再有人馬的騰挪、驚叫，把這條小小的峽谷憋得要爆炸。
偷襲者握有手榴彈，完全在部隊的料想以外，也在防備以外。圍剿他們一年，他們又沒有補給，用鴉片交換武器的各節(jié)鏈條——鴉片的種植、販賣、運輸，武器的挑選、購買、輸入，隨著涼山的解放，政府的經(jīng)營，已被連根鏟除，積存在他們手上的槍支彈藥，所剩無多，哪來的手榴彈？
答案現(xiàn)成，不是某某區(qū)公所或彈藥車彈藥庫，就是某幾個武裝人員走在不見天日的密林里或峽谷中被打劫了。平叛越往后，起事的黑彝奴隸主的火力偶一壯大，都離不開打劫奏效。這回是一輛熄火的彈藥車，為此還損失了三位押運的士兵。
涼山解放六七年以來，自稱“諾蘇”的彝人，不論彝話叫“諾”的黑彝，還是叫“曲諾”的白彝，彝人社會土司以外數(shù)一數(shù)二兩個等級為數(shù)不少的奴隸主，一直在區(qū)縣地區(qū)政府充任一官半職，光拿錢不干活。地里的莊稼、山上的牛羊自有家養(yǎng)的奴隸——鍋莊娃子和安家娃子，幫他們忙乎。打來打去幾輩子也打不分明的冤家，不管是當?shù)氐臐h人豪強、劉文輝的邊軍、蔣介石的國軍，還是自己的族人，土司和各個家支，都不再打，漢人豪強邊軍國軍都被解放軍收拾了，冤仇不解的家支頭人也被涼山以外的新漢人，政府的男女干部，東勸西勸，邀來一張桌子邊吃肉邊一只碗里喝酒了。經(jīng)常參加觀禮團致敬團，汽車火車甚至飛機轉(zhuǎn)一大圈，北京上海廣州，大半個國家都跑到了。
以前，金沙江以北就不辨東南西北，族人之外，只認得眼前專挑平壩子住的漢人，關(guān)系卻好一陣歹一陣，好時，也為在各人的地盤上行走方便，互相認作干親；壞時，管他干親濕親，拿起槍舉起棍棒刀就開打。這下舉目一看國家這個地方硬是大得邊都望不見，漢人也多，螞蟻子一樣。還熱得連身子都給汗?jié)a餿了，蚊子也專吸他們的血，圖新鮮。但好看的好吃的，眼睛看花腮幫子嚼酸，又有禮物好拿，聽陪同者也是彝人講東道西，多少明白原來我們彝人住在高山上挨凍少吃穿，進個城門洞要受盤剝，大事小情都得有人質(zhì)，如尼黑土司那樣名氣震天的人也挨了千刀剮，原來也是大漢族主義的繼承人國民黨反動派在搞鬼在作怪。現(xiàn)在把他們趕到一個叫臺灣的海島上去了，我們彝人不用躲不用藏，好得很！回到?jīng)錾剑现飨_去談感受做匯報，先還氣昂昂的，往臺下一瞅，黑壓壓的人啊，又都仰臉熱辣辣地盯著自己，不免心驚肉跳、臉紅脖粗，打小練就，只宜在曠野、山間，在敵陣前、在百姓娃子中縱橫捭闔的辯才即刻失效，到了嘴邊的彝話都忘干凈，用剛學(xué)會的漢話喊：毛主席萬萬歲朱德總司令千千歲蔣介石兩三歲。
他們性情含蓄，喜怒不形于色，好像怕授人以柄。無論走到哪里，都有男女干部爭相來握他們的手。這種新禮節(jié)搞得他們緊張不堪，手心汗?jié)?。和女人以手相握，豈止緊張，簡直羞死人。女干部是女人又不是，這樣一想心情稍放松。最要命的是大會小會，車行途中也得學(xué)習(xí)文件、交流思想。彝話漢話，好不容易搞明白思想原來是腦殼里想的東西。有人抵觸：未必我放一個屁也要拿出來講啊！話傳開去，轉(zhuǎn)眼就有干部找他談話，膝蓋抵膝蓋，頭碰頭，親熱，嚴厲，讓他悶出一身汗。
越往后，悶汗的事情越多，尤其家務(wù)事，男女干部也來管。對他們對他們的娃子同樣殷勤周到，送穿的吃的用的，即便一根繡花針，也有娃子的一份。見面笑嘻嘻，挽臂扣手，多憐惜。歡喜得那些賤東西臟家伙滋生妄想，想翻天，想和自己的主子平起平坐，個別賊膽子大，干脆偷跑出去找政府安排學(xué)習(xí)安排工作，地撂荒，牛羊沒人放養(yǎng)，直掉膘。
干部也安撫他們，有時還把逃到自己那里的娃子送回來。
更多的時候，干部們會勸他們，說某某娃子好年輕好聰明，不如把他送到成都的民族干部學(xué)校學(xué)習(xí)吧；某某娃子槍法好準，不如讓他去基干隊吧；某某女娃子嗓音好甜美，不如放她去文工隊唱歌吧。這樣說那樣說，當真走了不少。沒有走成的，內(nèi)心波瀾泛起，叉著雙手，磨洋工。罵不聽，打呢，敢拿眼珠子瞪你。
干部們連秋收的糧食怎么分配也干涉，說這家那家的娃子，春天都沒到口糧就沒了，應(yīng)該給足他們一年哪怕半年的吧!過年豬啊羊的，光給娃子下水、蹄蹄吃，畢竟一年到頭都是人家在放養(yǎng)！衣裳也是，爛得來背脊屁股大暴露，披氈披風(fēng)盡是洞洞眼眼，漁網(wǎng)一樣，你們戴金掛銀，心安??！言辭漸轉(zhuǎn)激烈：如果不是娃子種田收糧食、喂豬放羊、紡線搟氈，用自己的血汗養(yǎng)活你們，你們早就餓死凍死了！天地良心，你們應(yīng)該把多吃多占的土地、森林、牛羊分給娃子。大家都是父母生的，富的窮的，全憑愛憐著養(yǎng)大。套用你們的說法，難道你們的腦殼比他們的就大嗎！你們哪里來的限制人家娶妻嫁女、吃飯睡覺、出行的權(quán)力，把人家當作牲口來出售，稍有違拗，就罵人家是會說話的畜生，忍受不了你們加給的痛苦逃跑的話，抓回來就割筋斷腿。人類發(fā)展到今天，幾千上萬年，自由，解放，是最基本的幸福條件，你們這些奴隸主居然還在奴役驅(qū)使比你們勢單力孤的同類，罪不可赦，必須發(fā)動奴隸娃子起來打倒你們，搞民主改革！話到最后，嘴唇抖索，渾身亂顫，憤怒得暈頭轉(zhuǎn)向。
奴隸主張著嘴巴，眨著眼睛，有的真糊涂，有的是裝的，都聲稱聽不懂干部在說啥，又為啥氣得發(fā)抖！堅持那些多出來的土地、森林、牛羊是他們祖祖輩輩掙回來的，靠的是真本事，哪能說分就分。要分他們財產(chǎn)的那些家伙懶饞臟笨，盡是賤骨頭，從今往后可能要用一把木勺舀酸菜洋芋湯湯喝，抓一個木盆里的坨坨肉吃，還可能娶他們的女兒，把清清白白的血攪渾，這不是要他們的命嗎！手上有槍，這個山頭那個山頭的奴隸主便拉起自家的百姓，兄弟伙招呼兩聲，乒乒砰砰，向政府開火，反了。
死腦筋，以為不管何時只要他們振臂一呼，四面山上家屬的百姓，白彝們，就會自備槍支彈藥，有馬兒的，騎上，跟著他們沖鋒陷陣。結(jié)果，稀稀拉拉，還都是頭發(fā)斑白的。年輕人，算上黑彝自己的子弟，五六年里，不斷出外，遠到北京，近到成都的民族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去了。學(xué)成歸來，多在地區(qū)縣里區(qū)上工作。就地參加解放軍、參加工作的也不在少數(shù)。
此番偷襲解放軍的別說白彝百姓，連白彝奴隸主也沒有。白彝奴隸主歷來人數(shù)有限，身份比黑彝低，即便蓄養(yǎng)的奴隸、占有的地盤超過黑彝。
作品簡介：
馮良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
小說是寫西南少數(shù)民族彝族近幾十年歷史變遷的長篇，這部長篇開合度大、龐大的敘事結(jié)構(gòu)，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涼山彝族建國初期到改革開放以來的歷史變遷。書中所涉獵的從親族鄉(xiāng)情的細節(jié)，到民族的今生前世，豐富的社會學(xué)人類學(xué)的內(nèi)涵。彝族人性格中的英勇、尊嚴、倔強，包括與生俱來的天真狡黠，書中都有淋漓盡致的描繪。彝族崇尚家支榮譽，歸屬感強烈，講究身份……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尚武，報夙仇，家支互斗，與當?shù)氐臐h人官府的爭斗……作者慢慢展開的畫卷，完全超越了一般的視野和經(jīng)驗。小說在《收獲》發(fā)表后，著名作家皮皮，評論家李敬澤高度評價此書，認為小說是今年來難得的長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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